灵狐坐在山上亭中,听着各种毒物欢唱新食物的到来,闲闲地拨弄着琴弦,其音悠然。灵蝎坐在他身后,手里捧着热茶也不喝,专注地看他长发垂地的背影。他的对面坐着如牛饮水,一杯接一杯不停喝茶的灵蛇。
远远地听到一阵笑声,一个红影飘然而至停在亭下,拾级而上走入亭中:“魏公子每逢阴雨雅兴和杀意便愈加浓厚,我在炼药房都已感觉到。”
灵狐转身看他,手下却未停,淡淡地道:“是吗?我自己倒不知道。”琴音忽然拔高,他皱着眉看到了有如肚皮鼓胀的青蛙般的灵蛇,“灵蛇,停下,别喝了!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命令?”
莫非杀嘻嘻笑着在灵蛇旁边坐下,柔声对他道:“回去吧,喝了这么多茶一会儿肯定要不舒服的。”
灵蛇木然地转向他,道了一声:“是。”居然听话地起身。
灵狐愈发恼怒,扔下琴站起来,看着莫非杀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莫非杀也不在意,笑道:“我正是要找机会提升你的魔功。”完全没看到对方眼里的怀疑,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栏杆上,接着道:“江南各派早已被我们消灭,破了关中,中原武林也皆数落入我们手中。小贞敏,依你看,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
灵狐脸上不见丝毫表情:“蜀地。”
莫非杀拍手赞道:“真聪明!只是蜀地门派众多,参差不齐,一一对付不胜其烦。擒贼先擒王,倒不如先找个有声望的大派,杀鸡儆猴也好,望风而降也罢,其他小派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他笑着歪头看灵狐,“小贞敏,你是蜀人,你倒说说这首当其冲的倒霉蛋选谁好呢?”
灵狐仍是面无表情:“魏家。”
灵蝎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一脸惊诧地看着灵狐。灵狐赤足袍脚都溅上了滚烫的热茶,却无任何反应,平淡地道:“魏家乃四大家族之一,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蜀地各派均以其为马首是瞻。四大家族其余三家,司家顺服与我,沈家投靠武林盟,凌家势大我们动不得,轮也该轮到魏家了。”
灵蝎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衣人。在决定家族血亲未来悲惨的命运时竟然可以如此客观中肯,此人真正冷血无情!
莫非杀赞赏地点点头,对灵狐笑道:“不错。此次任务还由你来执行,灵蝎为前锋,灵蛇暗中掩护,十大武士一百名毒教弟子任你调遣。上次让孙家兄弟逃脱了,这次你们可不能再叫我失望。”
灵狐和灵蝎双双单膝跪地:“属下领命,定不负教主所托!”
莫非杀扶起灵狐:“贞敏,只要完成了这次任务,无论他们是降是杀,你都安全了。”
第 5 章
灵狐翩然落在魏府大宅庄严的大门前。
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以前都还跟从前一样。金漆的匾额在日下熠熠生辉,玄黑色的大门肃穆斑驳,看门的两个家丁见到他便慌慌张张跑进门去。灵狐许久不见阳光,懒洋洋地靠在小时常骑的那只镇守家门的大石狮上。温暖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他恍惚又回到了调皮自由的童年。
“七少爷?我们兄弟六人,哪来什么七少爷?”
灵狐不情愿地抬头,看见玄色大门悠然开启,一团光影里走出个俊美异常却满脸冰霜的男子。那是魏家的家主,江湖人称“玉面冰心”魏贤,与莫非杀并列为江湖第一美男子,却是一个艳丽邪魅,剧毒致命,一个冷若冰山,高不可攀。
魏贤也是他的哥哥。
魏贤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底下倚石而立,如同刚从睡梦中醒来茫然地望着他的白衣人:“怎么?被莫非杀当做用过的棋子随手抛弃,又想起魏家了?”
他走下台阶到灵狐面前上下打量,见初秋了灵狐却依然衣裳单薄,连双鞋也没有,嗤笑道:“看看你这个样子!我魏家的脸早已被你丢光,你还好意思回来?我已经把你从族谱上除名,我魏家没有你这种辱没门庭令祖宗蒙尘的不肖子孙,我魏贤也没有你这种助纣为虐天良散尽的弟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被人看见,以为我魏家藏匿妖物,坏了我们四大家族的名声!”
灵狐懒懒地起来,也笑,道:“魏家主这是要赶我走了?教主派我来讲和,魏家主却一直恶言相向,教主要是知道他的使者受到如此款待,一定会对你和魏家深表感激的,魏家主。”他附到魏贤耳边,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全族八百六十四条人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魏家主。”
魏贤急火攻心,怒斥:“你敢?!”
灵狐已经离开他耳旁,微微仰视着他,银眸中全是笑意:“哥哥要不要试试看?”
他的笑容乖巧安静,却令人不寒而栗,一向以冷心冷面著称的魏贤也禁不住脊背发凉。
灵狐见他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玩,笑了一阵,又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在害怕吗,哥哥?告诉你一个个秘密,关中威武镖局的灭门惨案,我做的。”魏贤惊立当场,灵狐已经绕过他朝大门走去,“我长途而来人困马乏,怎么也得请我喝杯茶吧,魏家主?”
站在原地的魏贤摊开自己的手掌,已有一层细汗。
灵狐入了魏家,依旧住在西泠湖畔的风雨楼。这是他少时的住处,站在栏外眺望,便可看到远处青山绿水的秀美风光和西泠湖上的点点画舫。外面的江湖已被莫非杀搅得天翻地覆,这里却依然是一派宁静,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
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平静美丽的西泠湖,这是他也无法避免的。灵狐叹了口气,走进废弃已久的小楼。
漫天飞扬的尘土中一个小厮卖力地挥舞着笤帚,一边打扫一边自己呛得咳嗽连天:“七少爷……咳咳……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小的……咳咳……小的马上就把这里整理好。”阿星是他以前的小厮,尽管魏贤明令禁止,依旧改不了口。魏家的主人们见他的亲哥哥魏贤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家主如此,上行下效,那些亲的不亲的,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见了他都远远地躲开,不敢靠近他一步,与他多说一句话。心里还念着他的,也只有阿星。
灵狐挥挥衣袖赶开尘土,道:“不必麻烦了,我将就着住就行。”
阿星诧异地望着老主人,他在尘土中满头大汗的脸活像一只大花猫:“什么,七少爷?我没听错吧?您以前可是一点灰尘也不让沾身……”他看着灵狐的白发银眸,忽然扔了笤帚蹲在地上大哭,“少爷,您在外面遭的是什么罪啊?只怪阿星没用,没能服侍好您!”
灵狐要扶他起来,阿星哭得更厉害了:“少爷,您以前最讨厌别人碰触,为这个萧公子可没少吃您的亏!如今您居然要扶小人……天杀的,是谁把我家少爷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灵狐气他胡话连篇,干脆松手,任他摔在地上:“不让我扶就算了。你再哭闹扰我清净,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星一摔,立刻像关了的水闸,拿袖口抹干眼泪自己笑道:“哎,这倒像以前的少爷了。我不哭了少爷,我还有件事要跟您说呢。”
灵狐奇怪:“什么事?”
阿星道:“半个月前有位公子来府上来找您,家主一听以为是您的仇人或者朋友,当时就撇清关系要把人往外哄,与那人带来的一帮随从发生争斗。那位公子文文弱弱的,他的随从可厉害,每个都背着数十斤的大弩,射出的箭能穿透咱们家的大门——您进来的时候看见门上的小洞了吧?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家主见着不妙,一打听,那公子的父亲居然是朝内的大员。家主不敢得罪,只好把他留下,想着过几天他自然就走了。没想到这公子一留就留了半个月,现在还住在西厢房呢!”
不会武功的文弱公子?灵狐的第一反应就是司君玉,但想想不对,司家的护卫并不使大弩,更何况司大公子此刻正跟张雪冰在西域逍遥呢,恐怕不敢回来见他。凌风?凌风的武功也不好,但他好歹是他们的妹夫,魏贤再六亲不认,这凌家家主的脸还是要记的。那会是谁?难道是……他?
灵狐看着阿星道:“父亲是朝廷大员?他没说具体是什么官职吗?”
阿星努力回忆:“好像是……兵器尚书?”
“是兵部尚书吧。”
阿星急忙点头:“我这就带您过去,少爷!”
灵狐笑:“有意思,真的是他。不过不用你带我去见,”他错过阿星向前走去,不看一眼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小厮,“你屋子打扫成这样,已经被辞退了。”
阿星呆立原地。
灵狐独自去了西厢,没到半路就碰见了他。就在西泠湖畔,灵狐看到一个着淡青衣裳的少年趴在湖边,正入神地研究水草,波光粼粼映着他容颜如玉,温和干净,好一个莲花少年!
灵狐没来由地生气,便轻脚走到他身后,猝然叫道:“林公子!”
林景玉乍一回头,光天化日之下看到灵狐白发及地银眸明亮,吃惊非小,慌忙起身,不想脚下踩着的鹅卵石划向一旁,他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栽去,“扑通”一声掉下了湖。
等他湿淋淋地被众卫士从湖里捞上来,披着衣服打着喷嚏坐到在亭中悠闲品茶的灵狐身旁,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灵狐一脸抱歉:“真对不起啊,林公子。都是我见到你一高兴,忘了自己这副可怕样子,害你掉进了湖里,真是抱歉得很。”
林景玉慌忙打断他道:“快别这么说,魏公子……阿嚏……刚刚都是景玉失礼!魏公子一定是遭遇了不幸才会变成这样,我还要做出那副惊慌的样子……阿嚏……公子见了一定很难过,都是景玉的错。”
他还真是像以前一样善良单纯,那人最欣赏的就是他这点。灵狐更觉心烦,懒得再跟他周旋,开门见山道:“听说林公子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林景玉像才想起自己驻扎在这半个月的目的,道:“噢,是为了荆儿姑娘的事。”
灵狐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应付道:“荆儿姑娘?她出了什么事?”
林景玉道,神色即担心又哀伤:“荆儿姑娘走了。我有一天读书回来就不见她,她留书出走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布,打开,将一叠湿纸块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灵狐,“这是她留的信,不小心弄湿了,魏公子看一下吧。”
灵狐接过瞥了一眼,放在桌上,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林景玉接着道,满怀希望地看着灵狐:“我以为她来找魏公子了。到底……她心里还放不下魏公子。”林景玉慢慢低下了头,“我也不是非要找她回去。我对她好,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是怕她一个女孩子走江湖太危险,只有看到她没事我才能放心。”
灵狐想起来了,荆儿原来就是他在大船上遇到过的那个船主的女儿。印象中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坚毅,其他部分却模糊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林公子,据在下所知荆儿姑娘并未找过在下。想来她是愧对公子的深情,不愿辜负公子才会远走高飞,怎么会让公子找到她?”
就算低着头,灵狐还是看到林景玉红了眼眶,一颗泪珠滴落在湿透的衣襟上:“她真傻。就算不喜欢我我也不会怪她,只当她是我妹妹,我还是会对她好一辈子的。”
灵狐心里嗤笑。他总是忍不住一边鄙视林景玉一边嫉妒着他。天下之大,能像他这样心里只怀有真善美的又有几人?如今自己这副怪物一般的皮囊下更是只有满满的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丑恶。哼,如果我像他一样,父慈母爱,姐姐又疼他如命,自小亲人环绕关怀备至,长大后轻松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这个好人还轮不到他来当!
灵狐在那莲花少年林景玉的比称下,一下觉出自己的卑劣可怜,满心不适,转移话题道:“菲红姐姐怎么样了?”
林景玉抽抽鼻子,接过身旁侍卫递来的软巾擦了擦脸,抬头道:“姐姐和重天表哥年前已经成亲了。表哥立了军功,圣上加封他为陇西都督,镇守边关,姐姐也被封为一品诰命,跟着表哥去了陇西。他们成亲的时候找了你好久,魏公子,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啊?”
灵狐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道:“也好。她终于找到了好归宿。”
第 6 章
夜里灵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很自然地听到了屋顶上轻微地瓦片翻动声。他忙闭上眼睛,一会儿,瓦片盖上了,有人跳下屋檐,手脚很轻。灵狐摸出十数根黑羽针藏在被下,只等着那人来送命。
果然那人在走廊上犹豫了之后,便开门进来,脚步柔软而有力,想来内力深厚,有轻微的金属铮鸣声,那人是持剑的。那人一路到了他床前,灵狐只等着他一剑刺下,好正飞针中他的双目,那人却久久不动,只站在他的床前。
看什么要看那么久?灵狐保持姿势身体都麻了,想想不妨碍发针,便翻了个身,没想到身后的人突然道:“别装睡了。”
灵狐从床上跃起,双手发针,被那人用剑格开,黑羽针一一钉入墙中。灵狐急忙飞起攀上房梁,再射毒针,底下的人全力闪躲,已经可以听到有几根命中目标。
“别闹了,下来,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灵狐轻巧地跳下,落在黑影面前,笑道:“萧盟主真没自知之明。你我正邪不两立,哪一回碰面不是生死相搏,拼个你死我活?今天你居然说不是找我来打架的!”
萧近英拔出黑羽针掷到地上,直视灵狐黑暗中愈发分明的银眸:“回了这里,你还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灵狐笑:“为什么不能?我问你,大哥叫来了你,想必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杀了我投靠武林盟,是也不是?”
萧近英沉默。
灵狐笑得更甚,没人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这样的地方对我又有何意义?好,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他跺跺脚,“十大武士听……”他攸然住口。
萧近英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还要阻止他的全力挣扎,把他紧紧地箍在胸口:“这里灭了你要去哪里?魏贞敏,你当真丧心病狂了吗?!”
灵狐内力将他震开,撞到床沿上滚落下来:“对,我丧心病狂。你没看到了吗,我大哥要杀我!你要我怎么样?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吗?”他走过去,抽出萧近英的佩剑,将剑柄递向他,“来,拿着。你不是要杀我吗?倒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黑暗中一双银眸里闪烁的分明是疯狂和绝望。
萧近英趁着他分神,一拉剑柄,那头持剑的人已是不防被带倒,刚好倒在他身上,他急忙抱住。细凉的发丝滑进他的脖颈里,他伸手拍那个剧烈起伏的背:“贞敏,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白衣人在他上方摇头,黑夜里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里闪着奇异的血光:“没有用的。莫非杀说的对,只有把你们这些人全杀了,我才能彻底安全!”
一伸手指缝中八根黑羽针对准了身下人八处大穴,正要发射,一只弩箭忽然穿窗而入擦着他的脸钉在对面墙上,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灵狐就地一滚,脱离萧近英的钳制,飞上屋梁,窜出屋外。
风雨楼外灯火通明,林景玉的十八个侍卫手持大弩将小楼团团围住,他的身后是手持兵器的魏家族人。
灵狐落在林景玉面前,冷笑:“怎么?你也是大哥派来杀我的?”
林景玉奇怪道:“你在说什么呀,魏公子?魏家主说有歹人迁入风雨楼,你已经出来了,要借我的十八弩朝楼里射箭将歹人杀死。”他转头找当事人,“咦,魏家主呢?”
灵狐咬牙冷笑。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提了萧近英的头去见莫非杀的话,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大护法被害太过怪罪吧?又是一个妄想中立的可笑家族!好天真的家主,好狠心的大哥!
萧近英也追下来了。林景玉就着火光认出他,满心喜悦:“萧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萧近英朝他点点头:“小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他走上前拉住低头苦苦思索的灵狐一只衣袖,低声哀求道:“贞敏,现在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做。不然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