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作者:  录入:09-23

  又来到了康王府。
  康王府大门口的两尊石狮依然完好无缺地立着,威风凛凛地看着那些随着时代的变迁,来往穿梭于这座府邸的,各形各色的人 ,皇族,权贵,官宦,戏子,政客,交际花,军阀,革命党……这么多种身份的人,在这座王府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非权势与名利,七情与六欲,唯一不变的,只是它雄伟的空壳,和门口这两尊石狮子。再宏伟的建筑,无非是用来掩盖悲欢离合的皮囊,那两尊石狮即使再威风八面,岁月无情,人世沧桑,磨平了的和破落了的,也只能平添落寞与伤感,却阻隔不了六道轮回,阴阳交割。
  连大门的护卫也换了人,不是直军不是奉军更不是清兵,现在的是北伐军孙仲山的兵士。这个时代已经变了,一样的挺胸而立,一样的目不斜视,永远忠于自己的岗位,永远誓死效忠自己的主子,也只有他们才是没有改变的,无论主子是谁,都一样地要做好看守这件事。
  此时守卫正在检查一个农户打扮的人提来的两捆柴火。
  是个男人,一身破旧的棉袄,戴了顶很大草帽,帽子已经黄得发黑了,他躬着腰,驮着背,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容貌,只有他的背影。
  这个背影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陌生,青伶琢磨了很久也想不出它到底是谁。
  守卫搜完了他的身,没有异常,放他进去了。
  他进去后,青伶走了过去,守卫早就得到了上面的命令,对杜青伶一律放行,青伶这才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康王府。行到廊间,一瞥眼,看到方才的那个农户挑着柴火慢慢地朝后院走去,又呆看了半晌。
  这康王府里的人,熟悉却叫不上名字来的太多了,也许只是某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下人,这些人虽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有跟没有是一样的,没有人会记得这些的名字。
  青伶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正院,看到荀一正蹲在地上,和青青捉蛐蛐斗着玩呢。两个人都玩得满身大汗,又是笑又是叫,忙得不亦乐乎。此情此景,如果青伶戴着眼镜,看到这样的两个人,非要把眼镜摘下来扔到地上摔碎了,这就叫大跌眼镜了。
  怎么看也不像被囚禁的样子,哪里来的半点焦虑?似乎还比从前更有滋有味了儿了呢。
  正巧蛐蛐跳到了青伶脚下,荀一只低着头顾着追,“别动别动!”两手往青伶脚上扣去,抓住了他的鞋,蛐蛐跑得快,“又没抓到……”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慢慢站起身来,对青伶的来访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笑着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来……你终于肯换皮鞋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要抱着布鞋不放呢。”
  青伶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下意识拽了拽袍子,想要遮掩,可袍子不够长,根本遮掩不住,
  “皮鞋比布鞋耐磨,能走远路,也更暖和……”
  荀一不笑了,“是啊,你原该比我走得更远啊……青伶,你今天突然来康王府看我,不要告诉我你可怜我,你回心转意了,想来陪着我一起被姓孙的囚禁。”
  “孙仲山要我来劝你与他合作,彻底消灭张作霖……”
  “哦……原来如此……”他有些失望,转而又说,“这次战斗的失败全怪我的失策,我想只要消灭忠义的军队,留心冯玉容就可以了,万万没有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孙仲山想夺政权就光明正大地夺好了,还非要假借什么平民怨伸张正义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内里狼子野心……这才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呢。青伶,他两句甜言蜜语,随便给你个无关紧要的官儿当当,再随口许下个承诺,你就当真了?人善被人欺,青伶,你若是再相信他,到最后他也会害你的。”
  青伶没有接话,看到一旁的青青,心中喜欢,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颠来颠去,“青青,给杜叔叔讲讲,平日里你最喜欢干什么么呀?”
  青青扑闪着大眼睛,一句一句地往外冒,“青青喜欢和爹一起捉蛐蛐,听爹讲故事,让爹梳头,和爹一起吃饭……呃对了,还喜欢和爹一起看男旦!男旦男旦!杜叔叔,你就是男旦对吗?我喜欢男旦,也喜欢杜叔叔。”
  青伶心中感动,在她面颊上啄了一口,青青怕痒,咯咯地笑着,青伶见她可爱天真,心里欢喜得紧,也一个劲儿地跟着笑,荀一看到两个人都笑了,恍惚也跟着傻傻地笑。这样温馨的假象,希望就这么维持下去,永远不要被揭穿。
  “青伶,青青可爱么?你喜欢她么?”
  青伶点点头,“可爱,喜欢,荀一,她是你的福气。”
  “那你觉得她像我么?”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像,毕竟你们是父女。”
  “那你觉得她像你么?”
  “我?”青伶诧异地仔细看了看女孩儿,眉眼五官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可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还没长开,说她像谁,只要不是个丑八怪,都能说得通。
  “你觉得她像你么?”
  “看不出……你别开玩笑了,她是你女儿,又不是我的,怎么会像我。”
  “那我让她叫你爹,她也是你女儿了,我们都是她的爹,她就和我们都像。”
  青伶想不明白他为何在像与不像的问题上如此执著,只当他是对自己仍耿耿于怀,试图通过青青增加彼此的连接。
  “你不还有个儿子呢?从没看你对他像对青青这么好过。”
  “那个儿子是我不爱的女人生的,他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青青不同,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这么说你很爱青青的娘了?青青的娘又是谁?”
  “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人,他是个戏子,也是个高级妓女,我爱作为戏子的他,却不爱作为妓女的她。”
  青伶想不通,放下青青,对荀一说,“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你不是来游说我的么?我还没答应呢?你怎么回去跟姓孙的交差?”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也不打算费这个口舌……如果情愿要费口舌的,荀一,我想跟你要一个人……”深吸了口气,“李维顺,他在你这儿么?当初他冒着危险把我放走,以你的性格,应该不会放过他……”
  早就料到了,荀一脸色阴沉,冷笑着,“你想要他?是报恩么?那个臭小子当初为了什么狗屁良心,胆敢背叛我,私自放你走,他倒是在你面前充了英雄,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只有我枉做小人……什么狗屁良心!以为我不知道么?他对你生了邪念,他也配?当初因为他和康王爷有几分相似,我才把他留在身边,看他能到什么程度,没想到这小子果然没让我失望啊,不但外表像,内里也自以为是起来,还真以为是王爷转世么?也想跟我争?”
  “他到底在哪儿?你把他杀了么?”
  “哼,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你以为我还会带在身旁?说不定他哪天又为了所谓的良心,再把我出卖一次……我早就杀了他了,就在他把你放走那天……青伶,你该带着他一起走,你知道我最恨别人背叛我,你没带他走,就等于把他推上死路了,你是间接害死他的凶手。”
  刹那的惊呆,立刻冰水一样的悲痛淹至胸间,“死了?真的死了?……我让他跟我一起走的,他执意不肯,他说你对他有恩,他不能抛下你,他对你是忠心的。”
  “有什么用?他把我最在乎的东西偷走了,再回来摇尾乞怜,请求我的原谅,这样的狗杀了也不足惜!什么叫忠心?只要有一次背叛,即使其他时间都是忠诚的,那也是叛徒!”
  “荀一,你太狠了。”
  “我狠,可是你让我狠的。”
  “你是魔鬼。”
  “是你让我变成魔鬼的。”
  “我不会再来了,随你自生自灭了。”愤恨地走出去,却听到身后急切地呼唤,
  “青伶你要来!孙仲山不是答应给你很多好处?为了那些好处你也得来!”
  停下脚步,嘴边一丝嘲笑,
  “哼,到现在你还以为我会贪恋那些虚名么?”
  当然知道他不会贪慕虚荣,可任何可能留下他的借口都要试试看。
  “那……你也要来!还有好多事情还没告诉你,你要是不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已经后悔了,后悔极了!后悔认识你,后悔应该早些摆脱你,否则也不会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你想知道忠义的下落么?如果你想知道,就要来见我……”
  这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
  “你想知道么?”
  青伶大步走了过来,激动地问他,“当然想!荀一你要是觉得对我们还有点愧疚,就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和你既往不咎,我……我也答应你想办法让孙仲山放了你。”
  “呵呵……”他悲凉地笑着,“我愧疚?我一点都不愧疚!只要能得到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我也不稀罕孙仲山能放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只要你陪我待在这王府里,直到我死的一天!”
  “你!……忠义我自会去找,你妄想再胁迫我了!”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重陷入感情纠缠的泥淖,手脚被束缚,只剩一颗头颅和一颗心,心为了爱而想要束缚他,头颅为了揭开一桩桩事实,想亲眼看着他的反应,是喜悦还是痛苦,恐怕更多的是惊诧吧。
  “你一定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的,我等着你……”
  青伶走到回廊,忽然觉得有双寒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就像一面镜子,到哪里都会感觉到它的光芒,都会看到自己的影像。
  猛地顿住,看向目光射出的方向,竟然是那个挑柴的农户,怔怔地瞧着自己,发现青伶也回望过来,赶紧转身逃走了。青伶来不及细看他的容貌,只模糊看到了满脸的络腮胡,脏兮兮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他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复杂至极?整个人都夹在了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一个农户,会为了生计和田间的劳作而忙碌奔波,生活目的简单明确,怎会显出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究竟是谁?

  第五十二章

  青伶走后,荀一就要求见孙仲山。
  孙仲山见他终于肯低头,暗自庆幸自己这步棋走得对了。这杜青伶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只不过见了一次,就能让那个硬骨头软下来。
  带着人来到康王府,一个人走到了荀一住的院落。
  荀一正给青青梳头,扎小辫子。从青青一出生,他凡事必要躬亲,换尿布,喂奶,洗澡,到后来给她穿衣服,梳头,洗脸,青青从来没离了他的手,即使是亲生父亲,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也不多见,何况,他还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只因为她的亲生父亲是那个爱到现在也无法停止的人,因为得不到他的爱,所以对他的骨血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常常看着她发呆,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他,有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碰触她,亲吻她,如同亲吻碰触那个人,可他是她的父亲,是她最信任的人,现在她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如果她懂事了,看到自己的爹这么对待自己,会觉得厌恶、恶心,然后离开他,找她的亲生爹去。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像束缚她的父亲一样束缚她,她会因为怨恨,像他的父亲一样对自己冷漠无情。
  木梳掉落在地上,青青被他紧紧搂住,亲吻着她的发顶,害怕会失去她。
  “爹爹,青青喘不上气了,疼!”
  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弄疼了她,就像对他父亲的爱,因为不想失去而太过用力,反而伤了他。
  连忙松开手臂,柔声安慰她,“爹不好,是爹不好……青青,你爱爹么?”
  “什么是爱?”
  “爱就是喜欢,愿意和一个人在一起……”
  “青青喜欢爹,青青愿意和爹永远在一起!”
  再一次的拥抱,这样落魄的自己,竟然能得到她的信任和温暖,如果是这样,宁愿一辈子不出这座王府,就这么厮守吧。康王爷,你得到他的心,我得到他的女儿,这样算不算公平了?
  一抬头看到孙仲山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心情竟格外地好。
  “孙先生,今儿有空过来瞧我?”
  到把孙中山扔到了云里雾里,“啊……啊,我来看看你精神可好,身体可好,过得可好。”
  “都好都好,托您的福,我这俘虏都当得这么惬意,不用住监狱,不用严刑拷打,好吃好喝有求必应,后院的事儿你也答应不过问,偶尔还能看到我的旧交,怎能不好?不用打仗,也有时间陪我女儿了,我自在的不得了!哈哈哈”
  孙仲山讪讪地笑着,显然没预料他竟是一副怡然自得,颐养天年的样子,
  “荀将军,你今天叫我来,是不是有话说呀?”
  荀一用力拍了一下额头,“哎呀,你要是不说,差点忘了……孙先生,你很想让我跟你合作吧?”
  “这个是当然的,你是不是想通了?”
  “你给了杜青伶什么好处,他肯来游说我?”
  “我让他做京剧联合会的会长,给他办戏曲学堂……当然,杜先生不是爱慕这些虚荣的人,只要他能劝你跟我合作,我就保你平安无事,你们是义兄弟嘛,交情深厚,他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他真的是为了救我?”
  “当然,所以……你也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沉吟了半晌,荀一肯定地答道,“好吧,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让他在这里陪着我,我就帮你打败张督……张作霖。”
  “陪着你?”
  孙仲山想不通了,要是怕寂寞,怎么也该找个女人陪啊,找个男人陪有什么意思?难道之前听说两人有那样关系的传闻是真的?
  转头又笑了起来,“这个好办啊,让他搬过来住不就行了?”
  “不准你威胁他!”
  孙仲山冷笑道,“那你想不想让他陪你?”
  “……想……”
  “既然想,就别管我怎么说服他,用什么手段……你是个军人,这点道理还不明白么?”
  荀一低下头,心如在油中煎,“明白,可你一定别伤他。”
  “不伤他的身体罢了……那就请将军等着吧,孙某告辞。”
  转过身去,不屑和鄙夷立刻浮在脸上,什么将军?什么硬骨头?堂堂七尺男儿,竟为了一个戏子服了软,这样的人,利用完了立刻就该除掉,败类渣滓罢了。
  孙仲山走后,荀一拉过青青,捋着她的小辫子笑着说,“青青,快见到爹了,你高兴吗?”
  青青咧开嘴巴笑了,“爹,你不就在这儿么?”
  荀一也跟着笑了,“是啊,爹就在这儿呢,就在这儿呢……”
  孙仲山的动作也够快,青伶回到高喜奎家,才知道高喜奎和高福奎兄弟两个都被抓走了。
  青伶急得问沈言因为什么,沈言一时也说不清楚,不是奉军不是直军也不是皖军,说高老利用赈灾义演的机会,大肆敛财,贪污公款,要取缔联合会,抓他入监狱,高老的哥哥高福奎不服气理论了几句,就被一起带走了。
  青伶惊了好半天,才想清楚,孙仲山对自己不过是先礼后兵,礼完了没见效,就开兵了。
  找到孙仲山,直接开门见山,“你想怎样?他不买我的帐,我劝不了他,你抓人也没有用。”
  孙仲山气定若闲,“怎么没用?他会合作的,不过……他提了个条件,想我说服你,他一个人寂寞,要你陪他待在王府。我这个人最乐于助人了,这个忙我还是该帮的,杜先生,你意下如何?”
  荀一荀一,你又耍老一套了么?
  恨得咬牙切齿,“你想利用高喜奎他们要挟我么?”
  “怎么是要挟?杜先生的为人我最清楚,你宁可自己多牺牲些,也不忍心害到你身边的人,这个忙,你一定能帮的上我。”
  “我要是不肯呢?”
  “不肯……那两位爷,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什么温和,什么儒雅,统统不过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一嗅到血腥,立刻就露出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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