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挽微微缩了缩肩膀,却没有开口说话。这样的陆峥他不是没见过,不过每次见到的时候周围伴随著的只有鲜血和尸体,而且他还可以从那双被杀意填满的血目中看到一种被称作“快乐”的东西。沈挽知道陆峥的骨子里是喜欢杀戮的,冷漠而高傲,这种人似乎只适合高高在上,为君为主,以绝对的力量称霸,斜睨著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是,陆峥却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无论是他们朋友时的有些荒唐甚至是恶作剧一般的玩闹,还是成亲之後自己任意妄为的无理要求,包括他想要陆峥放弃权势地位与他归隐山林,陆峥都一一应下。
“陆峥,你真的放得下这权势麽……”沈挽下意识的自语道,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是却被陆峥听到了。
转眼间,陆峥便到了沈挽的面前,赤红色的血目中没有半点的情感流露,只是直盯盯的注视著因他的动作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沈挽,随後他缓缓的蹲下了身子,视线与沈挽平行。“沈挽,你看……”他说,语气中带著有些孩子气的笑意,随後他将握在一起的双手放到沈挽的面前,手掌打开时,一朵黑色的莲花落进了沈挽的怀中。
“这、这、这、这……”沈挽立刻忘记了之前的万分感慨,瞪大了双眼,连舌头都有些不好使了。他抓起那朵花,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遍,才确定那花跟他梦里看到过的那种一模一样,只是在体积上有些缩水。
“你梦里梦到的就是这个吧。”陆峥眨了眨眼,眼珠的颜色逐渐恢复成了平时的墨黑。
“就是这个,不过比这个大许多。”沈挽摸著那黑莲的花瓣,光滑冰冷韧性极好,仿佛是由上好的冰丝织就,但是又能清楚的触摸到花瓣上细密的脉搏纹路。
“这东西是魔气凝结的精华,魔族是一个长寿的种族,但是却很难诞生子嗣,所以数量一直都不多。在征战之时,族中的祭司便以魔气凝聚成此花的形状,将肉身已死而元神未散的族人放置其中,置於血池之上……嗯,直到重新聚集魔气恢复人形为止。”陆峥缓缓的解释道,双手微微握起,再打开的时候手中又多出了一朵黑莲。“这也是魔族历经多年征战,却仍未被灭族的原因之一。”
“哦,原来是这样……”沈挽明了的点了点头,看著手中的黑莲有些喜欢,便忍不住道:“不如你弄个大的出来玩?”
陆峥立刻无奈道:“我又不是魅姬,怎麽做的出来……这也就是做来给你看看,你若真想要玩,等池中魔气再聚集起来一些之後,让魅姬来做给你。”
“哦,原来魅姬姐姐是族中的祭司啊,不过你这人也太小看我了,我才不是要拿来玩的……”沈挽撇了撇嘴,随後又有些得意的说道:“如果这诡界崩塌了,那鬼族必然认为是我将你的元神抽了出来。不过,你的身体已经在法界被毁掉了,所以这元神就必须要找一个黑莲来放置,用来复原身体对不对?”
“你想说什麽?”陆峥觉得沈挽的想法有点跳跃。
“所以,所有知情的人……这中间也许还得包括上法界的人,为了不想让你这‘恐怖嗜血’的大魔王复活,就会动这莲花的歪脑筋。”沈挽摇头晃脑,像个酸腐的教书先生。
“所以你想要做这麽一个假的东西放在这里引对方上钩?”陆峥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接著沈挽的话说了下去。“不过这血池毕竟是魔族的禁地,不是那麽好闯的……就算对方有什麽想法,也要三思後行吧。”
“确实,血池不好闯,但绝不是不会有人闯……”沈挽对著陆峥摇了摇手指,大有要好好说教一番的姿态,毕竟……当初他就趁著大婚之际、血池守卫松懈之时闯进去过。不过还没等开口,陆峥便抓住了他的手指。
“虽然我还是觉得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好玩,不过我会让魅姬来帮你做的……”陆峥说道。
“要做一个很大的。”沈挽的眼睛闪闪发光。
果然只是为了好玩……陆峥心中无奈道,随後伸手一把将沈挽抱住,冷淡的眸子在沈挽的脸上扫了又扫,低声笑道:“你说谁是恐怖嗜血大魔王?”
“啊,什麽?”沈挽还想装一个“不明所言”,不过一看陆峥那邪气的眼神,只觉得後背一股凉气从脑瓜顶直窜下尾巴稍,不禁打了个哆嗦,顿时没了装傻的底气,只得小声回了一句:“我,我腰还在疼。”
陆峥微怔,随即一挑眉,用手指在沈挽额前弹了一下,道:“你想歪了吧……”
就你那吃人的眼神,不想歪了才怪……沈挽心中虽然不爽,不过却还是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那啥,忙用傻笑遮住了脸红。
法界 坤天宫
原本便因为太过肃穆而显得清冷的坤天宫今日更显得少有人气,侍女们虽然俱都候在坤天宫之外等候传唤,却是躲在了远远的角落里。原本带著如春花一般笑意的女孩子们一个个低头垂目,缩紧双肩,像是被暴雨淋湿冻僵的可怜鸟儿一般缩在一起,面色上难掩惧怕之色。
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某种大型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女孩子们俱是一惊,不知所措的互看了一眼,似乎想过去看一看,却又胆怯著止步不前。随著那一声巨响之後,屋内又继续响起了或大或小的瓷器的碎裂声、木器碰撞墙壁时的撞击声,以及其他各种声音。侍女们又互看了一眼,似乎被那接连不断的声响吓的更加不敢靠近了。
过了好久,屋子里的动静才逐渐的平息下来,最後屋内传来了一名男子有些低沈,却充满了疲倦的声音:“来人……”侍女们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推门进屋,见到的却是满屋的狼藉。
舒明献坐在床榻之上,面色有些冷然,衣衫鬓发十分的整洁,看起来与这一屋子的杂乱狼狈丝毫也不相干。他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侍女们,并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惊惧之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却不知这几分的惊惧正是他威压於她们的。
“把这里收拾一下。”他简单的吩咐著,目光低垂之时眼角扫到了脚旁一片碎裂的瓷片。那瓷片光滑细腻,釉色均匀,曾是他最喜欢的一只花瓶的一部分,他仍记得那花瓶上绘著的纹样是一枝傲雪怒放著的寒梅。不过此刻那寒梅瓶却已葬身於他的怒火之下,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他看著那残片,对侍女们吩咐道:“近玄现在在哪?你们叫他来见我。”
“近玄大人在潇湘阁,他说……”侍女中一个胆子比较大一点的女孩开口道,却只说了半句又不敢再说下去。
“他说什麽……”舒明献的声音中充满了不悦。
“他说公务繁忙,谁都不见。”侍女偷看了舒明献一眼,连忙低下了头。
“谁都不见?……也包括我?”舒明献只觉得心中火气又要翻腾,手指下意识的扣紧了膝盖。
“恐,恐怕……”侍女的头压得更低了。
“很好,我去见他。”舒明献也知道对著一班子下侍发火是没什麽用的,既然近玄不来见他,那他大可以去潇湘阁找他。他倒要看看近玄到底在忙什麽,还是在找借口故意躲著不见他。
不过,舒明献的脚刚踏出房门半步,门外便突然出现了几名身穿黑衣的侍卫挡住了他的去路。舒明献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认得是自家的暗卫,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们这是要做什麽……”
“回禀主上,属下等奉影君大人之命保护主上安全……所以,还请主上留在坤天宫内。”黑衣暗卫见舒明献面露不满便立刻躬身行礼,并说明了来意。
“安全?外面到底出了什麽事?”舒明献诧异道。
自从沈挽逃离了法界,他便将法界的对外事务都交给了近玄处理,而他自己则呆在坤天宫里,心情烦恼不能自已。虽然他答应近玄要对沈挽放手,甚至他也告诉自己如果沈挽成为了法界一统四界的绊脚石,他必须毫不犹豫的除去他,但是那只是他身为王者的抉择,却不是他身为一个人的抉择。
他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想沈挽对於他来说到底是什麽,在他的心里始终分不出近玄和沈挽哪一个比较重要。他想近玄,近玄离开又回来之後他感觉无比的喜悦,那种被抛弃的失落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他想他喜欢近玄;他觉得他也喜欢沈挽,但是不同的是沈挽离开他的时候他却没有那种近乎痛苦的失落,只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寂寞很深,让心中空落了一片。
对他来说,找回沈挽,可以填平那份寂寞。
“回禀主上,空界的非攸大人遭了诡界的毒手,所以影君大人担心主上的安危……”暗卫回答道。
“什麽?非攸死了?”这个事情大大出乎了舒明献的意料,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为了一个魔物而堕落的修行者,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非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夥,他很难相信失去了陆峥的诡界还有什麽人能杀死非攸。看来在他沈迷於内心纠结的这段时间内,外面发生了不得了的变故。
“主上……”见舒明献又要往外走,暗卫们忙再一次挡住他的去路。“为了您的安全,请您不要离开坤天宫。”
舒明献微微的眯上眼睛,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暗卫们的神情和语气有些问题,於是他说道:“我要去找近玄。”
“影君大人公务缠身,恐怕没时间……”暗卫们看著舒明献的脸色,後半句话硬生生压在了喉咙里,但是却依然没有让舒明献通过的意思。
“你们……”舒明献的脸色愈加难看,他已经明白这些人的意思了,或者说是近玄的意思。“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主上?”他说,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因握紧而变得苍白僵硬。“是谁给你们这麽大的胆子,胆敢限制我的行动……”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从没有人敢违背它的意思,更不敢限制他的自由。
“属下不敢。”暗卫们齐齐跪下。“属下们这样做,确实是为了主上的安全。”
“哼,少说废话,都给我滚开。”舒明献并没有心思听他们的废话,他只想立刻找到近玄,问问他这麽做到底是什麽用心,他到底有什麽事在瞒著他。
“别为难他们,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近玄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了出来,冷冷的带著几分疲惫的慵懒。舒明献用极为不满的眼神望向他,却见近玄只披了一件单衣站在那里,向来柔顺飘逸的蓝色发丝松散杂乱的落在身後,而脸上也少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陌生的冷漠。
“你……”舒明献竟然一时不知道该用什麽词汇来形容现在的近玄,在他的记忆中,近玄总是轻松,明亮,光彩照人……但是现在却是,杂乱,冷漠,甚至充满了疲倦。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近玄并没有理会舒明献,而是先打发了那些碍事的暗卫和侍女。随後他缓步走到舒明献的面前,并与之擦身而过,进了房间。扫了一眼遍地狼藉的房间,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真是无妄之灾,可怜了这一屋子的东西。”
“近玄,你……”舒明献对此感到十分的诧异,他觉得今天的近玄有些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最近他和近玄见面的时间确实是少了,可是不会就因为这麽一点原因,一个人的性格就变化这麽大。
“主上,您是要站在外面开始训话麽?恕属下无理,属下自昨日到现在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近玄站在屋子里,冷冷的声音传到了屋外,令舒明献越发的觉得不自在。
他转身走回屋子,近玄已经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清洁整齐的床上坐了下来,并将整个身体都依靠在床头一侧支撑幔帐的柱子上,懒洋洋的好似醉酒未醒。舒明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并站在了近玄的身侧。其实他现在是满肚子的火气,虽然他刚刚才砸了一屋子的东西,但从他发觉近玄意图软禁他的时候,他便已经被恼怒烧疯了,若不是刚才近玄来的及时,很难说那些倒霉的暗卫和侍女会不会成为他发泄怒火的替罪羊。
但是,他的怒火烧的再旺,一见到近玄这个样子,便怎麽也找不到个发泄的出口。他只得安静的盯著近玄,就这麽盯著,也不说话,也不做任何的事。倒是一直闭著眼睛的近玄忽然开了口,而且一开口便戳中了事情的要害。“我不让你出去确实是为了安全著想,你不用疑心我要对你不测……”
舒明献不置可否的挑了一下眉,但是想到对方正闭著眼睛,便只“哼”了一声,接著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值得你这麽大惊小怪的,失了分寸。”
“麻烦事……”近玄缓慢的回答道,因为他一直闭著眼睛,舒明献几乎以为他睡过去了。但是只停了一会,他又继续说:“非攸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以非攸的实力,我不认为沈挽有能力独自杀死他,而且遗留在现场的气息里混著某种魔气。”
“这应该并不奇怪,沈挽是魔族支持的,调动魔族的杀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舒明献回答道,不过一想到沈挽在诡界的身份,这语气中便多了几分不爽。
“我不认为诡界除了陆峥以外还有什麽人能够轻易的杀死非攸,虽然魔族的其他将军实力都不弱,但是能够在不破坏空界结界,不惊动空界众人的情况下杀死非攸,这样的手段在诡界……除了我们认为已经死掉的冥王陆峥之外,也就只剩下曾身为陆峥弟子的鬼族族长佰单了。”近玄虽然一副疲倦的要死的模样,思维倒还十分的清晰。
“你怀疑佰单?在法诡之战的时候,他不是背叛了诡界了麽,现在怎麽可能再投靠诡界……”舒明献忽然一愣,面色微变道:“难道鬼族投诚是假?”
“假的倒不太像,不过不能保证在沈挽回到诡界的这段时间不会出变故。之前鬼族围攻业火莲城却突然退兵,之後非攸便在空界被人杀了……呵呵,说起来我这师弟还是不可小窥的。”近玄低声笑著,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有趣。
“你还笑的出,若这一切真都是沈挽一个人做的……你就不怕他接下来会对付你?”舒明献可不觉得好笑,在他心中的沈挽始终是那个五年前在坤天宫跟他斗嘴,一起去夜市逛花楼喝酒的沈挽,很难和杀人如麻的妖魔相提并论。
“是对付‘我们’,仁主大人……”近玄笑的冷冷的,语气中多少有些不屑的意味。舒明献听了他的话後眼中闪过几丝复杂的光,却咬了咬嘴唇没有斥责近玄的无礼行为。
近玄说了这几个字後,又停了下来,舒明献在等他继续说,但是等了好一会对方都没有声音。他忍不住伸手去扶近玄的肩膀,後者却顺著他的手倒了下来,身子软的好像没了骨头。
“近玄,你到底怎麽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舒明献顺势将近玄搂进怀里,这人一直是那麽的温柔,脸上永远带著恭敬顺从的笑容,但此刻睡过去之後,他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略显苍白的面色更令他像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尸体……这突然跳出来的想法令他没来由的一阵心乱。
“我会让你达成你的愿望,成为四界之主……但是,我的事情也请你不要过问。”本以为已经睡去的近玄,忽然伸手搭住了舒明献的肩头,微合著的双眼睁开时却不见半分的疲惫,阴沈暗冷的光芒自明蓝色的眸子上一闪而过,像是自平静湖面下飞速掠过的游鱼,却只留下唇边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
舒明献看著他,没有做声,却觉得心中又沈重了起来,仿佛什麽地方塌陷了下去,露出了令人疼痛的寂寞。因为这一刻,他忽然发觉,他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了解近玄。也许他们之间还保留著许多的秘密,只是他没有察觉,而近玄也并不想让他知道。
“近玄你最近变了很多,我不想我们之间变得如此的陌生。”舒明献望著怀中的近玄,虽只是有些孩子气的抱怨,但此话一出却仍令他感到满嘴的苦涩。毕竟在师父离世之後,他唯一仍能亲近信赖的人只剩下了近玄一个,而这唯一的一个却仍对他有所保留。
听了舒明献的话,近玄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起来,甚至隐隐的可以感觉有一丝复杂的恨意藏在了其中。他推开舒明献搂著他的手,眨眼间便到了门前。清晨微冷的寒风自敞开的大门吹入,撩起了他散落的苍兰长发飘飞翻转,一时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