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角----林寒风klp

作者:  录入:09-13

  吹来的风,亦是暖的。梦也是甜的吧?如果可以一直沉睡在这里,该有多好。
  可是时间的烙痕不容许他忘记,一刀一刀刻在他心上。它说,这颗心还不够血肉模糊。还不够。
  “就在这里烧吧。”
  “嗯。”
  很快有女人的哭声夹杂着灰烟从隔壁冒上来,院子里的两人都是一惊。天照大概觉得有趣,举手示意蒲青玉不要出声,小步溜到紫竹丛下。可是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两个女人在骂,边哭边骂。
  “杀千刀的昏君啊,害死了我们娘娘,迟早被阎罗小鬼锁走,拖到火炉里烧他九九八十一天,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啊!”
  “哎,你小声一点!”同伴急忙劝她。
  “你这老鼠胆子!这荒郊野地的那有什么人啊?也不想想娘娘以前对我们多好,跟了她那么多年,什么时候打你吗你过?现在她活生生被人残害,来哭两句烧几张纸钱你也怕?”她自己说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娘娘啊,您就是做人太好了!那昏君无依无靠的时候您可是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什么好吃好穿,有信王的就肯定有他一份,结果养了这么头白眼狼啊!”
  同伴也被她哭得有点血气:“可不是?若不是信王好心肠护着他,他早不知道被谁灭口扔哪口井里去了?灵王善王他们可不会念他是兄弟!”她的气愤转为鄙夷,“一个宫女的儿子,如果不是张皇后看他没靠山,把他当傀儡收养过去,这皇位哪轮得到他坐?谁不知道先皇那时候最疼爱的是咱们信王殿下,就差一道圣旨了!”
  她的伙伴似乎很满意她的态度,哭也不哭了:“如果不是先皇死得那么突然,十个李悯也抵不上咱们信王!不过也没用……”她忽然冷笑,这时候倒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我听御膳房的小李子说信王起兵造反,已经到金陵了。说不定这个冬天没过完,皇位就要换个人坐!”
  “娘娘大仇得报了!”
  诡异的笑声缠绕李悯的耳朵。
  蒲青玉气得发抖,就要跳出去看看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诽谤他的主上,忽然袖口被拉住。
  “算了。”天照低低地道,并不看他,注视着自己满目苍遗的龙靴,“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怒骂诅咒声渐行渐远,回音却没有消去。
  回崇阳殿的路上,天子忽然站住,寒冰冷雪在他身后:“蒲爱卿,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蒲青玉恭敬地答道:“是腊月二十二了,陛下。您忘了吗?今天是万寿节,晚上您要在宫中大宴群臣的。”所谓万寿节,是专为当今天子庆祝的生辰设定的节日。
  “怪不得,”天照颔首了悟,“今天是刘妃娘娘的生祭呢。”他停了停,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蒲爱卿,你说洪都会下雪吗?”
  蒲青玉一愣,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洪都地处南方,就算下,也不会有这样的大雪吧。”而且,他已经不在洪都了啊。
  他正提着刀,奔向京城,要您的性命。
  “是吗?”天照似乎有些失望,“那就看不到这么美的雪梅了。”
  这么美的雪梅,只有在京城可以看!
  王世贞怒气冲冲地走进大殿。
  “为什么还不择日登基?”
  “不急。”李晰翻阅战报的手没有停。
  见他平淡的态度,王世贞顿感火上浇油:“你不急别人可急!山东灵王宁夏松王都有意龙庭,你若不早日称帝给他们一点威慑,这些人可不会客气!再说登基之后更能号召天下义士,共同讨伐昏君,到时候你得到百姓拥戴入主京城,谁还敢说名不正言不顺?”
  信王放下战报,看着他道:“张大人为保金陵拼死抵抗,以身殉国,天下为之动容。事隔几日,我这么快就在此登基,必让人侧目,有争权夺位,逼杀忠良的嫌疑。这不太合适吧?”
  “借口!”王世贞恨恨地道,“你倒是为人家损失的忠臣良将惋惜,那昏君怎么奖赏殉国忠臣的你可知道?”
  “如何?”
  “兵部尚书张越真任平叛主帅其间屡违圣意,擅自做主,导致金陵失守,河山沦陷。念其已畏罪自裁,其家属本应连坐,皇恩浩荡,特免死罪。其子孙发配边疆,女眷充入下属官衙,永世不得回京!”王世贞一字一顿地念完,得意地看着李晰。
  “怎么会这样?”李晰也有些失神。冤枉忠臣,混淆是非,他当政的朝廷已经如此黑白颠倒了吗?
  “不过这倒便宜了我们!”王世贞笑道,“他这圣旨一下,民心尽失,朝堂中仅有的几个尽忠职守的也都寒了心,愤而南下。经我多方游说,许多人都愿意加入我们,共同铲除昏君,还一个清白天下!”
  李晰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是吗?”
  王世贞早就发现每攻下一座城池,离京城更进一步,他失神的时候反而越多。看到他那个神情,真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两拳,看能不能把这个糊涂将军打醒:“我真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什么?到了现在你还看不清天照的真面目吗?”
  他的真面目,他从未看清过。可是很久以前,他曾以为他是知道的。
  久到时间荒芜,记忆里长满了野草。泥沙流过前世石滩,春日阳光,煦风吹落蔷薇花瓣,一切已经冻结。
  “你这个下贱宫女生的野种,也配做我们的兄弟?笑死人了!”
  “五哥,不如在这里解决他,反正也没人会管的,父皇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未必知道呢!”
  “你们要做什么?敢到回柳风来撒野?”
  “是三哥!快走!”
  在后门的烂泥堆里,他捡到了这只瑟瑟发抖,瞠目结舌,连话也说不出的小兔子。
  “三……三哥……”
  他蹲下去,一手放到小兔子肩上,颤抖果然减缓许多:“不要怕,九弟,有我在,没人敢敢把你怎么样!”
  恐惧瑟缩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彩,他用力地点点头:“嗯!”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
  他拉过那只满是淤泥的手,干净温暖的手指把暖意传进了潮湿的心:“来,进去洗洗手,我让娘给你找件衣服换上。正好我前几年的衣服都没扔,你……多大?”他打量眼前瘦小的孩子,拿不定他的年纪。
  他怯怯地报出生辰。
  他忽然击掌:“呀,跟我娘在同一日,真是太巧了!我回去跟她说,她准不信!”
  他内心欢喜:“是吗?”有了一丝联系吗。
  肯定地点头,道:“去年父皇赏了好多东西,到现在都没用完。你也有吧,为庆祝生辰的礼物?”
  他忽然黯然:“没有人替我过生辰。”母亲早就过世了,奶娘因为年老也被逐出宫,再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他只是这个深宫中一棵无可依着的野草,偶尔被苍天记起喂些残风剩雨,艰难地长大。
  他看着这只瘦小的兔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大笑,揽过他的肩:“那太好了!干脆我也把生日挪到那一天,我们三个一起过,你想,那多热闹啊!哈……”
  他抬头看他的眼,春日曜曜。他也笑了起来,单纯灿烂。
  人生最好的时刻,春光明媚。
  一年一年,他以为他的世界有两个太阳,就可以永远明亮阳光,可是冬天还是来了。
  “对不起!”已经长成少年却依然单薄,孩子般固执地围绕着他,“对不起!”
  他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剑:“我在练武的时候不是让你避开吗?也不怕刀剑无眼砍到!”
  少年眼中哪有刀剑,只有满满的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要恨我。请你不要恨我。如果你恨我……
  泪珠在对面人沾满灰尘的靴子上绽开,一滴便是一朵湿润的花:“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伸手小心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顺便弄花他的脸。因为恶作剧,他笑了:“傻瓜!我怎么会怪你呢?你能做皇帝是一件好事啊!一定要造福苍生,知道吗?”
  泪水并没有化解:“可是……皇位本来是你的。父皇最喜欢你,夸你文韬武略,将来定能治理好天下,叫别的皇子都像你学习。他本来是要把皇位传给你的……我不能抢你的东西!”
  他笑这傻瓜弟弟的执着:“什么你的我的!我什么时候跟你分过你我?父皇突然恶疾薨逝,这谁也没想到。就算他有时间,也未必就定我继承皇位。”他捏捏弟弟的脸,“说不定他本来就想把皇位传给你呢!”
  少年脸虽然疼,却没有笑。他只好接着道:“若是别人,我是肯定不服的。但是悯儿的话……”他一笑,看着弟弟,“我知道悯儿是最善良的,一定不忍看到百姓受苦会拼命把天下治理好,对吗?”
  “可是……如果我做了皇帝,你就要前往藩王不能回京了。”
  他沉默了。张皇后已经明示要把他这个皇位最大的威胁分到江西,离京城几千里。从此天山阻隔,水流相思。最重要的人,他无法继续守护在他们身旁。
  “刘妃娘娘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而且,”少年忽然坚决起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调回京城,我向你保证!”
  他看着少年一脸赌咒发誓的样子,笑了:“建国以来藩王只有两个机会进京,一是纳贡一是反叛。你想我来跟你抢皇位吗,傻瓜!”手掌拍在少年额上,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少年一愣,忘了呼痛。
  那时候,他仍认为生活是好的,尽管马上要带着留恋与最亲的人折柳告别,却也不是太糟。至少,他可以带着两地思念,替他守护江山。他没想到,最严寒的冬天还在后面。
  到江西半年后他收到消息,母亲刘妃颇受先皇宠爱,御赐殉节,陪伴先皇。是谁下的旨?是他!
  他的世界堕入黑暗,两轮太阳同时陨落。长夜漫漫,再没有天明的希望。
  “我要进京!”
  王世贞惊讶地看着同伴眼中忽现光芒,是恨吗?燃起了熊熊斗志。
  李晰望着门外远山。青山重叠,楼外高楼,世界的尽头在哪里?那远山后面,可是谜底?
  “我要让他自己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春天来了,战争却还没有结束。
  天照六年,一月,信王叛军攻克金陵;二月,渡江;三月四月,挥师北上,所向披靡;五月,西北援军赶到徐州,与叛军激战三个月,徐州失守;九月,飞将军汪捷抗命北上,会战叛军于济南府,朝廷下了六道金牌招其回京,捷抗旨不遵,其在京家眷俱被扣留。所领八千余人坚守济南府两月之久。城破,捷于城楼大骂叛军,从城门跃下,以身殉国。京城南面门户洞开。叛军势如破竹,勤王之军节节败退,守将多弃城而逃,或率兵归降。十二月,叛军抵达京城,守城之军临阵倒戈,百姓开门迎接。天照气数已尽。
  “陛下,快逃吧,叛军打进来了!”
  “陛下,南门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陛下,德顺门破,叛军正朝这儿来!”
  “陛下……”
  天照像是并未听到小太监焦急的呼喊,坐在德文宫大殿中央的地上,红衣如血,融进阴冷的黑暗。直到蒲青玉出现。
  “陛下还没走?”
  “蒲爱卿,”天照朝着他笑,妍丽至极,刹那容光足以照亮整座殿堂,如雪梅衰败前最后的绽放。梅枝上的花苞还未露齿,这一朵,今日便要凋零在这里,“朕能够去哪里呢?”
  蒲青玉没觉出奇怪,气恼他的笑,第一次在他面前厉声问道:“你就非做这皇帝不可吗?没有荣华富贵就活不下去了吗?”他忽然一揖,大声道:“陛下如不嫌弃,请随臣回乡暂时躲避!臣家地处偏远,信息堵塞,叛军绝找不到!往后陛下重整旗鼓也好,就此避世也罢,先逃过这一劫再说!”
  炙热的目光无法融化坚冰,全因这冰下的心早已死在寒冷黑夜中,剩下的空壳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多谢爱卿好意。”天照仰着头看他,微笑安宁平和,轻柔如花瓣上的露珠,“我已经在悬崖边上等了太久,失去了站立的双腿,要如何离去呢?爱卿莫再管我,还是逃命去吧。”
  “好,好……”蒲青玉笑着道,大量的黑血从他嘴里涌出,溅在天照惊恐的脸上,如血溅梅花。
  “爱卿……”
  “陛下。”蒲青玉眼中忽然有了伤感,“就当我蒲青玉为报答您的知遇大恩吧。”
  挺拔的身躯轰然倒下。
  “爱卿!”李悯爬过去抱起他的头颅,“你这又何苦呢?何苦呢?”
  蒲青玉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人世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李悯悲绝的脸。这张脸,他最初见到,只是麻木的冷漠,残忍,让人避之不及。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孩子最美好的天真却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显露出来,如花苞绽放,露出最柔嫩的心。这份天真只有我知道。这一生,足矣。
  陛下,往后,请安心地睡吧,我的灵魂会像最月光下的白色纱帐,守护您终身不灭。陛下……
  李晰带着众人闯进德文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鲜血蔓延,寒日如冰,李悯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他的身后倒着护主忠臣的尸体。雪,不知何时翩然而下。
  “昏君李悯!你的末日到了,还不快快交出玉玺,束手就擒?”
  李悯听到喊声,慢慢地转过头来,一脸愤恨的王世贞站在众人之前,手中的刀指着他的脖子,他身后,是银甲的李晰。
  他忽然笑了,声音轻柔,是最轻的雪花落在睫毛上,一瞬间融化成泪水。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终于,这一切可以结束了。
  “你……”
  李晰的话骤然被王世贞打断:“不要装疯卖傻!你已被废,还不快来拜见新君?”
  李悯一惊之下茫然地转向王世贞,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王世贞火冒三丈,走过去拉他,拉不起。他正要骂,觉得不对,一捏李悯的膝盖,满手都是鲜血,有些已经凝结,暗黑的痂结在鲜艳的红衣上。
  “大概是怕他逃跑,或是叛将为了邀功……”王世贞也有些心惊。
  李晰狠狠地握住粗糙的刀柄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刀身与铠甲相撞,“咔咔”的声音不停颤抖。
  李悯却像不在意,抬着头看李晰:“为何之前我数道调令调你上京你都不来?”委屈的口吻,好像他说话的对象是偶尔失约的宠爱他的哥哥。
  李晰气恼他的无辜的样子,更加气恼自己,冷冷地道:“你要我如何来?来京城之后干什么?效忠害死我娘的凶手吗?”
  李悯低下了头:“刘妃娘娘不是我害的。是太后的旨意,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抱歉,答应过好好照顾你母亲,我没有做到。
  王世贞抢着道:“哼,果然跟你没有关系!反正张皇后已经西去,死无对证,随你怎么编!”
  “不是的,我……”李悯试图分辨,看向自己的哥哥。可是最亲的人眼中,他找不到信任。他低着头,没有人发现那双枯竭的眼里最后一丝光芒已经覆灭。
  “你还是不相信我。”
  沉没吧,深渊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这个光明的世界,只能刺伤你的眼。绝望的寒冷是你天生的体温。
  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何必给我温暖?
  “既然这样,”李晰缓慢地开口,不看弟弟,注视着窗棂上的雪,“我也不打算找你算账了。我会封你为永王,给你一块偏远的封地,让你平静地度过后半生。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提,我会尽量地满足你。但是朝贡就免了,我看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信王!”王世贞忽然失声大喊。
  李晰低头,李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他的脚下,温热的血迹流淌到他脚背上,银甲的边缘,猩红不断蔓延向上,下定决心要爬入他的心脏。
  血的温度自皮肤传来,温暖如同春花浅绽。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推书 20234-09-10 :小弟进行曲----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