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望亭
作者:焚书
文案
狐狸与和尚的故事,养成系,伪人兽,本来是番外,不过正文可以无视。。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主角:清洛,伽蓝
第一章
私塾里的夫子说过孟母三迁的典故,我不知道孟子是何方神圣,但约略是很有名的样子,回家时再看娘,眼中便多了几分崇敬。
家中的亲戚很少往来,什么三姑二舅的只隐约听过,据说在山那边也算得上大族,少不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娘遂带着我们搬到离村头不远的竹林里,出了门,左边五里就是私塾,右边十里有座古寺,实在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私塾不大,两间草屋,雨天还会漏水。夫子是老好人,一担谷米,几把干菜,都可算作束脩之礼,再穷些的,躲在窗户下面偷听,被他捋着胡子瞪一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仔细闪了风,还不进来!”
我也常是偷听的一员,不过他们在窗后,而我蹲屋顶,有时一激动也想跳下去,恰被路人瞧见,二话不说就拿石头招呼,我立刻蹿得远远的,仍难免吃上一痛。
真真狼狈。
后来学聪明了,拉上小妹一起去,再被发现时,路人总要呆上片刻,在他反应过来前,我们已然双双消失。
便是夫子所谓的美人计吧。
最后一次去听课,在讲《逍遥游》,那一派汪洋恣意壮怀洒然,小妹听的无味,我却很是向往,末了,听他低首长叹:“这天下,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据说夫子也当过官的,一贬再贬,贬到这穷乡僻壤做起先生来。
这些秘闻都是小妹说与我的,又比如王家的丫头和李家的小子过从甚密,黄家的主母私下虐待五岁的继子,我边啃野果边听她聒噪,最后总以同一句话作结,“顾大婶家的鸡真的很美味,你确定不去试试?”
“修道之人不沾荤腥。”我摇头,万般虔诚,“我将来是要成仙的。”
“你是人吗?”她夺过啃了一半的果子,捧在鼻子边嗅了嗅,又十分不屑地扔给我,抱着赤霞一般冶艳的大尾巴睡觉去了。
好像忘了说,我姓胡名清洛,是一只狐狸。
胡清洛这名字,是我生平第一得意之作。
世人皆有姓名,听惯了村里张叔宝李阿贵钱小虎孙二狗之流,乍闻夫子之名,我曾艳羡了很久。
夫子名承鳞,虽然姓氏寒碜了点,还是甩开那些阿猫阿狗几十里,尤其这名还有出处,据说他娘怀他时梦见金鲤入怀,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放到村里,十有八九叫金鱼。
待我一脸期待向娘问起我的名字,她摸摸我的额头,“小二,你被人砸傻了?”
小妹也凑过来摸我的脑袋,“按戏文里的说法,我们都姓胡,你当然叫胡小二。”
我用力挥开小妹的爪子,“我记得娘好像说过,生我时曾梦见一块青玉入怀?”
就是这个说法,让我还是一只幼狐时,便立下求道之志,并坚定得相信,我是一只有仙缘的狐狸。
“那时我饿得半死,倒是梦见过烧鸡。”每次提起此事,娘就一口否认,时间久了,连我也不确定起来,然而我还是不死心,“那我是在洛涧边上生的,总没有错吧。”
“是,老娘我还差点淹死,一尸两命。”娘有些不耐,“问这些做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从今以后,你们要叫我清洛。”
等我成仙后,就用这个名字行走四方,胡小二这种名字,一听就是炮灰的命。
娘看戏似的瞅着我,居然没有反对。
我戳戳小妹,得意道,“是不是很仙风道骨清雅脱俗?”
小妹白我一眼,“很像戏班子里的小倌。”
我大怒,分明是嫉妒。
从此我就叫清洛。
第二章
很久以后我知道娘乔迁至此的真正原因,既非五里外的私塾,更非十里外的古寺,而是三里开外顾大婶家那满院子呆头呆脑的母鸡时,心中很是伤感了一阵。
此前我始终以为她和别的狐狸是不同的,并且极有可能是得道的狐仙,在红尘历经大起大落后大彻大悟,归隐山林。
至于从未谋面的爹,自然是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俊美无铸,温柔多情,然后如同所有戏文中演绎的一样,落得个人妖殊途,奈莫何兮。
当然,这后半部分的推断,又是出自我那想象丰富的小妹。
“你们的爹是很美貌,也很温柔,所以才会被个三流猎户抓去做衣服。”娘的声音凉凉的,抚摩着手中瑟瑟的雏鸡,“小么也很漂亮啊,瞧这身火红,一点也不逊你爹当年——还有问题吗?”
“没。”小妹打了个哆嗦,乖乖禁声。
“做狐狸就要有狐狸的本分。”娘的目光从我身上飘过,瞄了眼角落里睡得圆滚滚肚皮朝天的大哥,手底使了把暗劲,“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我转过身,默默走出去。
背后传来喀嚓一声。
狐狸的本分,偷鸡摸狗吗?
我曾经在山洞里吼了三天,试图掌握人类的发声技巧,结果连本族的语言都忘了怎么说,我还曾用半个月的时间苦练直立行走,然后在干草上躺了一个月。
资质这种东西,委实没天理。
放眼家中,娘整天想着如何改进偷鸡之道,甚至隔三差五跑去观摩人类捕兽的方法,大哥似乎永远都在睡觉,偶而抽出时间考虑一下瘦身问题,以免家中的洞口又要扩建。
对于我,他们连不屑都懒得表示。
孤独的狐狸是可耻的。
好在还有小妹,虽然她常在我精骛八极时把我踹下云端,回到俗世的蜚短流长,或于我心灰意冷之际,再泼下一头冷水:自古能修成正果的异族,哪个不和天上的神仙沾亲带故?
所以当得知她的狐生目标与我差不多时,我很有些意外。
不过一字之差。
我想成仙。
而她,想成妖。
“小么你不要玩叛逆,妖怪一没官阶二没俸禄,不小心还会被拿去当反面教材,没前途的。”
“为了韩公子,我甘之如饴。”
“寒公子?寒山三姨家的四表哥?”
“当然是村里的韩墨公子。”小妹瞪我,目光在下一瞬又温柔起来,“若我修成人形,便可与他结下尘缘,纵不能朝朝暮暮,也可为后世传一段佳话了。”
这丫头,居然也开始思春了。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比当妖怪更没前途的,就是去玩人妖恋。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满山的枯竹被压弯了些许,我歪头看去,倒有几分像仙子的浅眉,与匝地的琼玉相映成趣。
世人都以竹为君子,赞其本固节贞,堪为全德,若被他们瞧见,想来又要埋怨霜雪无情苦相逼,不知是伤竹,还是自伤。
我曾缠着山里最年久的竹子问了半天,他开始还给我装聋作哑,摆出我是竹子我怕谁的面孔来,我穷尽心力都无法让它开口,最后还是请小妹出马,连说了一个月又五天的八卦,才把他逼急了,“小子,你居然来阴的。”
我心中谦谦君子的形象,立刻碎了个七七八八。
“请教前辈修行之法。”我深呼吸,彬彬有礼道。
“我在这站了几百年,站着站着,就站成精了。”
“可有其他捷径?”狐狸的寿命不过十数载,若我站个几百年,大概骨头都成灰了。
“想寻捷径?一,回家睡觉,二,就地了结。”
我一时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小妹戳戳我,“笨蛋,他是说除非做梦或者下辈子。”
“凭前辈的修为,成仙并非难事,为何还屈居此地?”我当没听见,继续虚心请教。
“成仙?为什么要成仙?做竹子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刚要反驳,眼前一花,碗口粗的竹子已不见踪影,刹那间似乎有个着青衫的男子飘然而去,林中隐隐传来余音,“小子,算你狠,这山头,我送你了。”
我万分委屈得看着小妹,我明明是来寻仙问道的,怎么倒像是打家劫舍?
“你看这竹子,象不象仙子的浅眉?”心中想着,不觉就说出来。
“天上这么多仙子,难道个个是浅眉?”小妹摇了遥尾巴,她若化成人形,必是浓眉飞扬,气势逼人。
“我说的是牡丹。”百花之首的牡丹仙子,想来是位温柔佳人。
“你见过牡丹吗?”小妹又泼我冷水。
“自然——没有。”
脑中却现出个模糊影象,浅眉轻笑羽裳翩然,总觉得牡丹就该是这样。
“哼,我却是见过的。”
“哪里?”我一惊。
“韩公子的表妹,就是那牛夫子的女儿,便唤作牡丹。”
夫子姓牛,据说此姓是他生平一大憾,但受之父母,自然说不得,还是小妹去贴墙根时听来的八卦。
“那她不是叫牛牡丹?”
纵是对夫子万分景仰,对着这个名字,我还是没忍住,脚下一滑,就势在雪地上打个滚,几乎笑岔了气。
“喂——形象啊形象,你将来若真成了仙,我一定将你现在的样子印做画像,散布天下。”小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倒。
便见一大一小两只毛茸茸狐狸,在雪中滚作一团。
第三章
雪下了三天还未停,娘突然不许我们再去私塾,连村子也不能靠近。小妹告诉我,她偷偷溜去看韩公子时遇到个中年男子,身披狐裘,腰悬长弓,眼中一团煞气。
“我讨厌那家伙。”小妹梳理着她的大尾巴,莫名有些烦躁。
后来果然出事了。
小妹一连数天没有出现,娘在山洞里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后,也消失了。
我欲出门,却被大哥拦下,他努力挣开快睡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娘不会有事的。”
比较了下身量差距,我一语不发地退了回去。
常年食素的后果是我个头尚不足小妹,连见到村里的黄犬都要绕路而行,前次在雪中嬉戏又受了风寒,我甩了甩沉甸甸的脑袋,感到从所未有的无力。
即使我满腹经纶一身正气志存高远心念苍生英俊潇洒卓雅不凡,也终究只是头狐狸,而已。
大哥继续睡,硕大的身子堵住洞口,居然不留一丝缝。
看来过不了多久,洞口又要扩建了。
外面,风雪正紧。
四天后娘满身是伤得回来了,以她的聪明,必是待血凝固了才绕回家,免得留下痕迹,这几天,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娘没有提小妹的下落,我也没有问。
日子还是一样过。
春暖花开的时候,娘准备搬家了。
她让大哥先到山那边和二舅三姨们打个招呼,顺便带几只鸡当见面礼。
不知怎么,我成仙的心思忽然变得很淡。
临行前去了趟村子,半路上听见有人喊韩公子,我下意识地停步,躲在柴堆后面。
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快步走到另一个年轻人面前,我打量着他,眉眼还算干净,并无出众之处,只是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
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韩墨。
“张大哥,何事?”
“没什么大事。”那汉子哂道,“就是想问问弟妹身上那件狐狸披风,啧,那成色,跟火似的,居然一丝杂毛也没有,俺家那口子见了眼谗,非缠着也要一件。俺本来不想理那婆娘,可搁不住她三闹五闹的,就许了她。谁知年前你们竟回城小住去了,到今儿才碰见,你看,能 不能帮忙再弄一件?”
我心中一紧。
他罗里罗嗦讲了一大堆,韩墨竟有耐心听完,“内子体弱,小弟有心为她寻一件毛料御寒,正巧有个熟人是猎户,便托他留意,说来也巧,几天后就得了张上品,便连夜请人做了件披风。”
果然!
小妹啊小妹,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韩公子,早已有了妻室。
这下你不用成妖,也可以朝朝暮暮了。
朝朝暮暮看他们夫妻情深,你是否还能甘之如饴?
我看着韩墨唇边加深的笑意,却没有立场去恨他,在他眼中,那不过是张寻常狐皮,从始至终,他什么也不知道。
看,这个世上,就是有这么多莫名其妙,无可奈何。
巧到莫名其妙,恨到无可奈何。
前爪一阵灼痛,我低头,竟已在地上划出血痕来。
“你那熟人现在何处?”
“这——他已不在世上。”
“怎么说?”
“那之后不久有人在后山发现他,大概是打猎时误中了捕兽机关,失血过多,唉——”
“原来你说的是他!这事俺也知道,听说是妖狐作祟——”
这山头我早已前前后后方圆百里搜了个遍,连狐狸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哪里来的妖狐?
莫非……
我正想着,有人远远跑来,“了不得,灵山寺的师傅在山下捉了只狐妖,白毛金瞳……”
白毛金瞳?
我拔腿就往山上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寺里的和尚想是从来没见过妖怪,认定了娘是,又无凭无据,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说妖怪怕火,便架起干柴在柱上绑了来烧,逼她现形。
笑话,若娘真是狐妖,凭你们也捉得住!
后来我问伽蓝,你手下的和尚都没脑子的?
他宣了声佛号,满目慈悲,把木鱼敲得当当响。
伽蓝自幼出家,是灵山寺历来最年轻的住持,据说前方丈眼界太高,挑来挑去只挑了一个入室弟子,是以圆寂后,众和尚满世界去找这个云游在外的未来住持。
娘出事时,正赶上灵山寺青黄不接,群龙无首。
时也命也运也。
火烧了半日才渐渐灭了,众人看着一片狼籍中的惨烈,傻了眼。
我便是那时赶到的。
第四章
“这——这定是那妖狐的障眼之术。”
“是了,好狡猾的狐妖。”
“若师兄在此,必不会让她逃脱。”
片刻后,这帮和尚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竟纷纷激奋起来。
我突然很想笑。
“看来我错过了什么。”背后蓦然响起人声,然后我就被拎了起来,落在一个陌生的怀中。
我连头都懒得抬,就势枕着那人手臂,闭上眼等死。
也许,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娘和小妹。
村头的黄大仙给我算过命,说我身有宝光,与佛有缘,将来必有番奇遇。
当时我原地转了两圈,说您再仔细看看,应该是仙缘。
黄大仙拈着他的三缕短须,小眼睛闪得高深莫测,沉声道,佛缘。
自封的神仙果然做不得数,我开始心疼从家里偷来当卦资的那只鸡,他看出我的心思,把鸡往宽袖中塞了塞,又补充道,此宝光太盛,有没有其他来历,我也吃不准,一旦但凭你的造化了。
造化?我生平最恨这两个字,我若有造化,便不会托生成头狐狸,这黄鼠狼一定是和尚庙附近住久了,也跟着神叨起来。
现在想来,那五百年道行的黄鼠狼,倒也算准了一半。
我是与和尚有缘。
可惜是孽缘。
耳边,众人七嘴八舌地把缘由说了一遍。
“此青狐必为那妖狐同党,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终于有人开始关心我了。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我感到火的余温,瑟了一瑟,听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这便是你们说的妖狐?”
“这……应该是那狐妖的障眼法?”被他一问,众人也不确定起来。
“可我怎么看,这都是只如假包换的狐狸——火候还不错,挺香。”
你以为这是烤鸡?怒火中烧,不及考虑后果,我已经张口咬了下去。
鲜血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真不是一般难吃。
睁开眼,看到一群石化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