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抬头,见仙人衣袖一拂,继续行路,身后传来淡淡古音,“纵得后身千百劫,莫问他生缘起,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灯辉摇曳了下,头上是疏星明月,眼前是万家灯火,那缕清清淡淡的银辉,却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桥如流水,终于堙没在夜色尽头。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灯若孤舟泊,身留心何留?
其实,那些顺口溜,本狐狸也可以编一编的。
狐狸?
本狐狸?
我终于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水面,哪里有狐狸的影子,只有一个着银衣的男子,瞪着双目和我对望。
喂,我不过是想化个普通人和小蓝喝酒聊天吵架,好吧,最好还是个美人,但是,我所谓的美人,是器宇轩昂美髯飘飘那种,仙人你一定误会了!
扯了扯眉毛,看着那精致过头的眉眼,突然发现,和梦里面目模糊的某位银袍青年,怎么看怎么像。
心虚得扯出一抹微笑,还好,没有洛水那般拔凉拔凉,只是比较傻而已。
一定是衣服的问题,这种招摇的颜色实在不适合我,抬眼看到不远处一间成衣坊,城里就是方便,身上这件,应该可以抵不少银子。
从坊间出来,我一身青衣,神清气爽。
我准备就这样穿过人群,在灯火阑珊处,对着小蓝微微一笑,“在下姓胡,胡清洛。”
第十四章
寿州城说大不大,想找个人亦非易事,一路寻去,才发现五识太灵敏也是麻烦。
环佩叮当的小姐掩着手绢和丫鬟低声聊八卦,晃扇子的公子凑到画摊前悄悄问有没有秘本春宫,挑着兔儿灯的童子满地跑着嬉闹,叉腰的妇人一声吆喝,仔细被妖怪拐了你去……
十丈红尘,便是如此了吧。
七拐八绕,终于寻到小蓝的所在,我抬头,大红的灯笼晃得很飘逸,映着招牌上三个墨字:醉仙楼。
二楼临街的雅间,湘帘半卷,依稀可以看到熟悉的湖蓝袍子,和对面玄色的衣襟。
这家伙,居然又偷跑出来喝酒。
酒楼旁边有棵参天柳树,出于习惯,我一纵身,跃了上去。
枝叶掩映间,正对上一双贼亮的眼睛,竟是被别人占了先。
我想起戏文里踩点的梁上君,对他拱拱手,“幸会。”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手示意我往旁边靠靠,枕臂半躺在树干上,不知是看天还是睡觉。远处灯火如昼,树下喧声似潮,身边还蹲着个大活人,于他仿佛都是空气。
怪人年年有,今夜特别多。
我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专心看我的小蓝。
雅间之内,桌边堆着几个酒坛,看来已喝了不少时候。小蓝正襟端坐神色清朗,以前在寺中,他一坛就开始讲故事,两坛就去睡觉。自从我跳了许愿池,偶尔也会好奇,不知喝醉的小蓝会是何种模样。
那自称萧离之人灌酒显然颇有一套,随手又取过坛酒,拍开泥封递过去,“去岁洞庭之约,我在岳阳楼上独饮了三壶碧螺春,夜兄委实绝情。”
我恍然,那每每不期而至的青色小鸟,八成就是此人派来的。
“寺中杂务颇多,以后怕不能再与涣之共游。”小蓝接过一饮而尽,“今日陪君尽兴,算是赔罪。”
萧离端起面前茶盏,浅浅抿了口,笑得甚勾人,“从前我好酒,有人从来只肯喝茶,如今这茶喝出了滋味,却有人肯一醉相陪。”
“谁说我醉了?”小蓝摇头笑道,冲他晃了晃手指,将身子坐得更直,手一松,酒坛却险险滑落。
我叹气,通常说自己没醉的人,十之八九是醉了,还醉的不轻。
玄色的衣角一闪,萧离将酒坛接住,就势扶住小蓝,懒懒道,“既是杂务,何不索性抛下?”
我看着那懒散笑容,莫名觉得刺眼,又似乎有几分熟悉,心底隐隐一痛,也不知为了什么。
小蓝想退开,大概酒劲上来,反而往前靠了靠,扯着他衣角,正色道,“我若把灵山寺扔了,师傅只怕要从地下——不对,从天上跳下来找我算账。”
“尊师若听见这番话,定十分感动。”萧离抬头向窗外一笑,仿佛小蓝传说中的师傅就在天上默默看着爱徒,“可惜——”
“可惜什么?”小蓝的眼神有点飘,也随着他往外看,我恨不得跳下去把人拖走,这妖孽分明蓄谋已久,把人灌醉了,不知要行些什么勾当。
“可惜夜兄终究不是他要寻之人。”萧离略一低头,在小蓝耳边叹道,“尊师扔下你,令师弟不要你,夜兄如此强撑,又是何苦?”
我默默扯着柳条,小蓝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抛下你的。
“师傅要寻谁?”小蓝转头盯着他,朦胧醉眼里居然也有些寒意,“涣之执着的又是谁?”
“夜兄呢?”萧离微微阖眼,好像随时要倒下睡一睡,疏懒中反添了魅惑,“你执着的又是谁?”
他忽而伸手在小蓝唇边一抹,却是方才豪饮时留下的酒渍,缓缓睁开眼,“我近日要回瀛洲,要不要一起?”
我看他越靠越近,简直要粘到小蓝身上,还笑得春色无边一派矜贵,突然悟了。
这萧离对小蓝的心思,戏文里叫断袖,道书里含蓄点,叫双修。
小妹还说过,狐妖里有一种入了邪道的,专取人阳气以增加修为,我暗自将萧离的罪名坐实,纵身就要往下跳,捉奸拿双——不对,捉贼拿赃,正好趁机揭了他老底,免得再去招惹小蓝。
一根手指搭在我肩上,居然动弹不得,我回头,那梁上君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冲我不屑道,“老子忍你很久了,能不能专业点?”
借着月光,我才看清他样子,真是世风日下,可惜了这幅好相貌。
“第一,破坏花木是不道德的。”他示意被我蹂躏的柳条,接着道,“第二,打扰别人的好事是要被雷劈的。”
摇了摇手指,他肃然道,“第三,看在你是美人的份上,今天不和你计较。”
凡间真是卧虎藏龙,受制于人,我只好老实陪他看戏,反正以小蓝的定力,想来也不会轻易受了蛊惑。
“涣之好意我心领了。”小蓝眼中闪过清明,不动声色站起身,“天色不早,阿青还等我一同回去。”
我感动万分,对身边深藏不露的高手得意一笑,戏已终,人将散,阁下从哪来回哪去,慢走不送。
没等我得瑟够,却见小蓝脚下趔趄,萧离起身扶住他,温颜一笑,“忘了告诉你,醉仙楼的老板虽爱往酒里掺水,这酒却是我私藏的逍遥醉,越是运功相抗,醉的越快。”
第十五章
十五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此夜月白风清,乾坤朗朗,却有人借酒下套,意图不轨。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在心底盘算着如何硬闯下去,背后压力突然消失,正想跳下去,脑袋一痛,被无形的墙撞了回来。
回头怒视高手,他一指对面,无辜道,“这次不是我。”
萧离漫不经心得向这边望了眼,“如此良辰,偏有人扫兴。”手一挥,湘帘齐齐落下。
我努力集中意识,雅间内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空空落落,无声无息。
四周是看不见的铜墙铁壁,我蹲在树上,仿佛又回到娘被烧死的那天。
原来变成了人,一样有这么多无可奈何。
然而我没有时间去感伤,此时此刻,身边这位来路不明的高人,大概是最后的希望。
我看着他,摆出我能想到最沉着冷静深不可测的表情,“先生准备袖手到几时?”
高人果然被我唬住,重新打量着我,若有所思道,“低眉淡烽火,袖手破千军。”
我皱眉,这是什么鬼诗,村里的夫子从未教过。
他手指在半空划个圈,绕到我面前,袖子很配合得往下退了几分,正气凛然,“老子才没有那种变态的嗜好。”
我完败,忍住扑上去扯他袖子揍人的冲动,改用哀兵之策,“里面那位是我的朋友,能不能请先生出手……”
他挥手打断我,凝神去听,我屏息以待,少顷,他状似神秘得往前靠了靠,“你说的朋友,是脱衣服那位,还是被脱衣服的那位?”
脱……脱衣服!
我心尖似被火烧了一下,实在问不出口被脱衣服的是哪位,现在的情况,不管是谁,只怕我都该去撞一撞柱子。
小蓝啊小蓝,酒肉和尚也罢了,你若连色戒也破了,真不怕被灵山寺扫地出门?
就算子竹不要你,你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
好吧,就算你要自暴自弃,也不该去找那个妖孽……
停!我被自己走向越来越诡异的推论惊到,正要对高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八卦,却见他又躺回树干,望着天上明灭的残星,凉凉自语,“机关算尽,连自己也算了进去,演戏的如此认真,观者又何必煞风景。”
我看着他隐在树影里的寥落笑意,觉得演戏的人里,一定有谁得罪过他。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闭上眼,我将丹田内那丁点真元一点点聚起,纵然是鱼死网破,也只有一试。
调息之间,晴空骤然降下道霹雳,我一抖,好容易聚了大半的真元四散开去。自从知道狐狸修道的终极之路便是天劫,我每逢下雨总闭门不出,免得被天雷误劈,莫非还是逃不过此劫?
电光如蛇,擦着树干从我头顶滑了过去,没入醉仙楼的楼顶,湘帘被拦腰截断,一室旖旎,顿时暴露于光天化月之下。
小蓝只着单衣,闭目坐于桌旁,面上隐有痛楚之色,萧离站在身后,左掌抵在他背上,右臂环过他肩头,俯身在他耳边,笑得甚是碍眼,“故意引发寒毒保持清醒,夜兄总能让我意外。”
“你知不知道,”他状似温柔得拭去小蓝额上的冷汗,“我若再多输一分功力,解了寒毒,将你体内的魔气彻底唤醒,就是外面那棵煞风景的树,也无可奈何。”
原来萧离是在为小蓝抑制寒毒,这种暧昧的姿势,分明是居心不良。
至于那棵煞风景的树,难道是我时下蹲着的这棵?
“不过,如此也就失了乐趣,看来你对令师弟的执念,比我想的还深。”他挑起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指尖缓缓勾画着小蓝隐忍的眉眼,“生生世世求而不得,我就等你七世。”
小蓝似已撑到极限,身子一软,终于趴在了桌上。
目光一冷,萧离收了掌,负手而立,暗纹纵横的玄衣居然也有几分气势,“既然决定袖手,又何必作此违心之举?”
“我说过,老子没那种变态的嗜好。”身边的高人随意道,“还有,有违我审美的,纵然是美人,也要被雷劈一劈的。”
说的好!我对高人顿生仰慕之心,恨不得击节而赞。
不过,这种语气,我突然想起小蓝传说中的师傅,子竹口中的那颗树,灵山寺历史上最神秘美貌的方丈——了无大师,莫非——
“您——”
“不是。”他连眼也不抬,一指戳到我鼻尖,“那是意外。”
我情不自禁得点头,眼神又向雅间内飘去。
萧离恰也向这边望来,我避无所避,四目交望,他微微一笑,又是那副春梦阑珊妖孽倾天的模样,眼波堪堪一转,落回小蓝身上,“夜伽蓝,后会无期。”
长袖一拂,头也不回得推门而去。
面前的障碍同时消失,我心中大喜,转头想向高人致谢,身后却已空空荡荡,只有几片叶子在风里悠悠飘落。
来去无踪,果然是高人风范。
第十六章
十六
转眼间,四周又恢复如常,一轮明月,满城灯火,喧嚷人声里,小蓝孤零零伏在案上的身影,如此得不合时宜。
纵身跃下树,我忍住爬窗户的冲动,拂了拂衣角,走进了醉仙楼。
我对老板说,请问有没有一位穿湖蓝衣服的客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们约在此处。
老板笑得像刚收了卦资的黄大仙,招财,带这位公子上去。
长相喜庆的伙计恭恭敬敬得把我带到雅间门口,我甚是感动,我当狐狸时,从来不曾被如此礼遇。
伙计凑过来,献宝似的从腰间掏出颗珠子,“刚才的贵人赏的,公子您——”
我摸了摸空空的荷包,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在伙计骤然冷下来的笑容里,掐指一算,“命局身旺无财,强求损福,近日要小心足下。”
黄大仙那一套,看得久了,总可以学个皮毛。
刚要再叮嘱两句,伙计白了我一眼,转身走开,口中犹自嘀咕,“样子挺光鲜,原来是个神棍。”
楼梯处传来咣当一声,接着是重物滚落的声音。
佛祖在上,我只不过眼神比常人好些,看到他鞋底粘的果皮,随口一说而已。
怀着愧疚之心,我推开虚掩的房门。
小蓝仍是安静伏在桌上,似乎已经睡着,我走过去,小心拍了拍他,没动静。
手底加了把劲,他微微抬头,皱了皱眉,涣散的眼神朝我扫了扫,唇角一勾,又趴了回去。
我几欲吐血。
“小蓝。”我继续拍他,想起往日他拍我脑袋的样子,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慨,在他耳边吼,“天亮了,上早课了。”
在灵山寺,每当我贪睡赖床,他就如此这般。我只好爬起来,随他前往大殿,坐在柱子底下,看寺中僧众肃穆诵经,香火缭绕,梵呗声声,狐狸做到我这份上,委实不容易。
他背上一僵,倏然抬起头,随手抓住我的衣角,左右望了望,“师傅回来了?”
看样子,这位八成还在梦游。
他一抿唇,笑得醉态十足,“子竹又诳我。”
我默然,试图将衣角从他手里扯开,早知道就挑件其他颜色的,明明样式差这么多,居然也能错认。
“不对。”他又喃喃道,“子竹已经走了,都走了。”
话虽如此,扯袖子的手却攥得更紧,声音渐渐低下去“阿青——”
我心中一紧,俯身去听,温热的鼻息带着清冽的酒香,拂得我耳根发烫,却听他断断续续道,“你知不知道……涣之说的没错……我对子竹的执念——”
他轻笑一声,大概是我青色的袍子又晃晕了他,思维跳的我一时跟不上,“子竹,我喜欢你。”
我点头,笨蛋小蓝,是个人都看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最后一丝念想被抽走,四肢也仿佛被抽空,一无所依。
纵然我变成了人,和小蓝一起喝酒聊天斗气,如同那个萧离一般,小蓝心底,也始终只有一个人。
求而不得。
大概即是如此。
我居然还笑得出来,握住攥袍子的手,轻声道,“我也喜欢你,小蓝。”
不管怎样,子竹走了,萧离也走了。自今而后,我会和从前一样,只是这般陪着你。
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真是负心的人啊。”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轻叹,依稀是萧离的声音,又仿佛自千里之外传来,轻轻浅浅,“天时有定,妄想以无明灯乱之,可惜,还不到时候。”
烛台上的灯花突然炸了下,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空洞的房梁高高在上,俨然随时要砸下来,我抬起爪子,揉了揉眼。
头很痛,依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和小蓝一起去看灯会,似乎还变成了人。
残灭的影像散乱如书页,我费劲的扭过脖子,小蓝身着袈裟,低眉垂目,慈悲如莲,身边站着一把胡子的了空长老,面色十分不善。
一团浆糊的脑子清醒了点,不对,不是梦,我明明记得昨晚赌气溜下山,走到村口的岔路口,然后——
脑中又痛起来,好像千百只蚂蚁在打架,我可怜兮兮看着小蓝,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你迷了路,误入后山的鬼林,不知中了什么幻术,主持去找你,也差点陷在其中。”了空长老沉声道,“主持在禁言,若非事先替你说情,按寺中戒律,此地本不该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