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很适合你,谦谦君子,风神若竹。”伽蓝的神色柔和下来,像是忆起什么好玩的事,“后来你还是留了下来,虽然只有三年。”
“你是一根竹子,然则竹子这名字委实对不起我的审美,不如倒过来叫子竹——你师傅是这么说的吧。”
原来如此。
我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师傅他向来如此,我还不如你。”伽蓝随手又斟了一杯酒,放到口边,“我以后还是喊你子竹,如何?”
青衣人微微抬了头,看着伽蓝,“不是戒了?”
“不反对,当你答应了。”伽蓝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怎么,我看着伽蓝的笑容,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你好不容易有了点和尚的样子,怎能如此经不住诱惑?
第八章
“听说你寺里住了位小家伙。”子竹忽然道,目光似乎向窗外飘来。
我立刻心虚得缩回脑袋。
“闲来无事养着玩。你又不肯陪我。”
“养着玩?”子竹的尾音淡淡一扬,似是戏谑,又好像掺了些别的,“你还真敢养。”
我甚受打击,转念一想,我是狐狸,不养来玩,难道真的煮来吃?
好吧,姑且不和你计较。
“不过是只狐狸——说来,你和阿青还真有几分像。”
有吗?我忍不住又探出头,盯着那身青衣,还真有些像我的狐狸毛。
“阿青?”
“我给他的名字,如何?”
“还不如你师傅。”
知我者,子竹也。
“可我瞧他很喜欢。”
“你可曾给过他说不的机会?”
“我问过,他不说,便是默认。”
我翻了翻眼,伽蓝你还有脸说,分明是欺负我不能口吐人言。
“夜伽蓝,自作聪明的下场,你应该已领教过一次。”
“子竹这是在教训我?”
我听得云里雾里,好端端的故友相见,怎么突然就剑拔弩张起来?
“不,是警告。”
“你好象对我家阿青很关心——莫非你早就认识他?”
他故意把“我家”两字咬的很重,语气却格外地风清云淡。
“的确比你早。”子竹哼了声,“把我从幽篁坡逼走,抢了我山头的,就是那小子。”
咳……
难怪那袭青衫那么眼熟。
几年不见,莫非这根竹子终于想通,跑去成仙了?
“还真像是阿青会做的事。”伽蓝眸中又染了层不明所以的笑意,“若非情愿,天下谁可以强迫你?你是担心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会出手吧,就像当年。”
出手?对我吗?莫非那竹子看上了我——的狐狸皮,想拿去做件青裘。
我自认智商在狐族也算绝顶,对这两人的谈话,却委实猜不透。
他一敛眉,笑意黯淡下来,“别拐弯抹角了,不像你,说出此行的目的吧。”
“这种局面,还不是拜你所赐。”子竹像是生气了,突然站起来,小蓝正要俯身给他添酒,不妨撞了个满怀。
他微一拂袖,行云流水般退到数步开外,把盏言欢的两人,立时壁垒分明起来。
我便看到了子竹的样子。
飞扬的眉,清明的眸,眸色是殊于常人的湛碧,亮的叫人移不开眼。明明在生气,唇角却依然微微上扬,仿佛永远带着三分微笑,那样的和暖无害。
按戏文上的说法,这个人该是儒雅端方的。挺拔中隐然透着凛不可欺,又无损于飘逸洒然。
谦谦君子,风神若竹。
天下间,竟真有这般人物。
伽蓝仍是低着眉,若对方是竹,他便如池中的佛莲,安详无争,沉敛无欲。正如莲之妩媚掩于不染,唯重品格,他惯常的慈悲肃穆,也叫人轻易忘了所谓色相。
我承认,我是一只庸俗的狐狸。
因为我常在半夜醒来,对着月光下那张俊颜,暗自磨爪。
一个和尚长成这样,实在是罪过。
从小我便在小妹的阴影下长大,对美丽的事物有着特殊的情感。
简单说,就是嫉妒。
譬如现在,我看着屋内尽管暗潮汹涌依然赏心悦目的两个家伙,就莫名火大。
欺负我是狐狸吗?
有朝一日我修炼成人,一定不比你们差。
“他是他,我是我,你不是早就确定了?否则也不会手下留情。当初是谁说前尘种种譬如浮云,此生匆匆,让我放下一切,勿再挂怀。”伽蓝道,“我早已放下,你何苦一再相逼?”
“我本是相信的,可你把小家伙带在身边——乘黄是唯一知晓紫皇元神下落者,你该知道,他想要什么,你也该知道。”
“他要的东西,与我何干?”
“是,他昔日妄为逆天,祸六星,诛紫皇,伤勾陈,一切都与你无干,你尽管随心所欲,看最后是你制住他,还是他取代你。”
我晃了晃脑袋,被这一番你来他去彻底弄晕,唯一清楚的,是那根竹子一定认错了狐狸。
我既没听过乘黄,更不认识紫皇,如果他指的是道书上那位紫薇帝君,我倒是在黄大仙的洞里见过,威仪堂堂的一位神仙,光是看着画上那眼神,也叫我的腿颤了一颤。
“你——”伽蓝猛得抬头,素来沉静的眉眼竟染了怒气,却又立时散去,“我眼中的阿青,不过是头能天天陪我,不会丢下我的狐狸而已,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子竹看着他,居然没有反驳。
“自你离开后,我每夜寒毒发作,无法入眠,只好去经阁打坐。既然你狠得下心,又何必留情?既然说信我,又何必要走?”
子竹想说什么,伽蓝却淡淡一笑,“算了,不说这些,这么多年,遇到你还是定力全无,见笑了。”
“你的毒——”
“重要吗?你关心的,该是我会不会守诺。放心,既然应了你,我就一定不会放他出来——何况你和师傅的心血,也不是白费的。”
“如果撑不住,”子竹柔声道,“就来弥山找我。”
“你陪我三年,我许你三个承诺。”伽蓝摇摇头,眉目间浮出抹倦意,“这次来,比是为了第三个承诺。”
“嗯。”
“子竹还是这么坦白。”伽蓝又笑了,“十年前你要了第一个承诺,然后下山,偶尔还会来看我,三年前我兑现了第二个,你便音讯杳然,这次我帮了你,是不是永不复见?”
“夜伽蓝!”
“算我没说。”伽蓝无辜地看着他,“火气这么大,看来这些年你躲得也辛苦,要不要考虑来我这,你若当了和尚,他也该死心了。”
子竹瞪回去,半晌,“本性难移。”
“被我猜中了。莫非第三个诺言,就是要借我这里避难,哎呀,本寺戒律森然,子竹你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呢,还是让我亲自为你剃度?”
伽蓝低敛的眉渐渐飞扬起来,眼中仍是一派正经的慈悲之色,在我看来,却分明是孩子气的得意。
想来以前,他便经常如此戏弄子竹,看他欲怒而不得的样子。
就像他每日欺负我。
本性难移么?
我笑。
“我是来带他走。”子竹放低了声音。
“什么?”
“我来,是要带阿青走——你是这样唤他的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空气突然凝固起来。
第九章
“不行。”伽蓝断然道,“只有这个不行。”
我心中一暖,这么久的抱枕,果然不是白当的。
“你答应过我。”
伽蓝盯着他,目中竟似有怨色,“你果然还是信不过我。”
子竹不再说话。
“好,甚好,你是铁了心看不得我有一丝逍遥,伤你的是那个人,却要将所有的帐都算到我头上。”
子竹抿着唇,眼中也渐渐积了怒气,却死死捏住衣角,默言以对。
“是了,无论我怎样做,在你心中,我就是他,除非我死了,才能打消你的疑虑。反正我欠你一命,你尽管拿走,此生过后,唯愿永不相见。”
伽蓝逼近他,近得可以触到子竹,语气中,是连掩饰也无的绝望。
我乍暖的心,突然沉到冰湖的最低处。
我对伽蓝再怎么重要,也终究比不过子竹。
那个也许伽蓝在看着我,然后就想起他之人。
那个知道我所不知的秘密,对伽蓝了若知掌之人。
那个照顾伽蓝三年,伤他至深却让他无所怨尤之人。
是的,他是人,无论他原本是一根竹子还是别的什么,如今都是能和伽蓝比肩而立,同他喝酒聊天吵架的——人。
而我,只是狐狸。
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我何以会觉得不甘心?
狐狸果然是贪心的动物,连人类的感情,也妄想要独占。
子竹想要后退,却终究没有动,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直到他突然转身,青影闪动,飘到屋子一角。
伽蓝如影随形追过去,子竹右手扶着房柱,五指已深深嵌了进去,瞬间惨白的面上浮起一层死灰,身子微微痉挛,却仍是直直站着,示意伽蓝不许近身。
“怎么,伤势又发作了?”伽蓝也慌了手脚,想靠前又停住。
子竹迅速将一粒药丸拍入口中,调息片刻,猛的咯出一口黑血来,方渐渐恢复了,那血中,竟有数条赤色的蛊虫在蠕动。
“蚀仙蛊?”伽蓝神色一冷,“这些年你究竟是去找人,还是去搏命?”
“无碍。”子竹一弹指,衣前地上的血皆被青色的火光包围,倏然不见,衣服仍是完好,“紫皇下落干系重大,又有人故布疑阵。放心,纵是带走小家伙,不到万一,我不会逼它——”
“不必说了。”伽蓝打断他,“我答应你就是。”
“你以为我在施苦肉计?”
我点头,连我都看出来了。
“子竹不是这样的人。”他退了几步,垂下眼,“别等我后悔。”
好个伽蓝,枉我夜夜给你当抱枕,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我咬牙,想买卖狐口,也得先问问我这个正主的意见。
径直蹿下树,我就这么一头闯了进去。
“我不答应。”和伽蓝存在语言上的沟通障碍,我跳过他,直接和子竹吼。
他怔了片刻,“为什么?”
“因为——”我努力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一个比较上台面的理由,“没有他这个移动冰块,你让我以后夏天怎么过?”
他微笑,“弥山四季如春。”
“太单调。”我不屑之。
“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施法,随你所愿。”不等我开口,他又补充,“你若觉得人力所为比不上造化自然,我也可以带你去雪山避暑。”
“这里是佛门圣地,有助于修行。”
虽然我早已放弃了成仙的念头。
“弥山也是道家福地,你不是问成仙法门吗?我可以教你。”
好大的诱惑,我咽了口唾液,看着他温暖如春的笑颜,忽然就动摇起来。
“但我是伽蓝的抱枕,我走了,他晚上会睡不着的。”我转头去看伽蓝,终于说出重点。
“抱枕?”他也去看伽蓝,眼中多了戏谑。
“咳——”伽蓝扭头去看院子里的古树,“阿青体质特殊,正好可以抑制我的寒毒。”
原来不是所有的狐狸都可以,那么说,我对伽蓝也算独一无二的存在。
心中不免得意。
“他的死活关你什么事?”子竹把目光收回,直看向我。
“我的去处又关你什么事?”我替伽蓝不平,这个人,怎么可以用这么温和的表情,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他又是谁?”他犹豫片刻,一抿唇,还是说了下去。
“我是阿青,他是伽蓝。”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对子竹动怒,言语却不留情,“伽蓝对我有赠药之恩,我的命是他救的,他要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若乘黄真是寄体于你,想问出紫皇下落,就只有先毁去这肉身。”
又是乘黄?若是我再笨些,便当这根竹子在说梦话,偏偏我从他们的对话,已猜出七八分。
若我真是那见鬼的乘黄,伽蓝,你当初收留我,当真只是想要一只抱枕么?
“说起来,”他又打量着我,“我先前还奇怪你的修为什么精进许多?他竟将夺胎给了你。那药可是他救命的宝贝。”
“什么意思?”
“夜伽蓝,你究竟想做什么?”子竹叹了口气,突然一扬手,我眼前一昏,便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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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苍穹如炊饼,星子似芝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跌入我眼中。
我咽了下口水,才发现这是一处山顶的悬崖,顿时慌张起来,刚要起身,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中。
“原来阿青恐高。”很是欠扁的低语。
我没有回头,于是心安。
“这里是灵山的顶峰,小时侯子竹带我来过。我喊它落星台,子竹不喜欢,我就刻了这名字在石上,故意气他。”
我看着那块山石,青苔掩映处,隐约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伽蓝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字也没怎么进步。
“子竹来的那年,我只有五岁,师傅说给我带回来个小师弟,我跑出去,看到他万分不情愿的站在那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仙人下凡。”
“当时我在寺中最小,师傅让所有人都喊我师兄,他们见到我都客气地不得了,却没有一个人肯陪我说话。”
“子竹不一样,他从不喊我师兄,还对我很凶,你知道的,他就是生起气来,也好象带着笑。其实他心很软,每次下山,总是一边骂着师傅偷懒,一边把各色小吃塞到我怀里。”
“我寒毒第一次发作时,子竹正好在身边,他受过重创,功力只剩下三成,还是耗神用术法帮我抑制。他伤势发作的时候,我却只能干着急,所以我努力修行,希望可以早日帮他分担。”
“可他不给我机会,我进步之快让所有人吃惊,大家都赞我灵童转世天资奇佳,子竹看我的眼神却复杂起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落星台,告诉我,他要杀了我,以绝后患。”
伽蓝的胳膊紧了紧,我呼吸一滞,听他继续平静道,“他行事素来磊落,所以动手前,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他说从前有位星君误坠魔道,搅得天下大乱,自然也不得善终,本来以为已形神俱散灰飞烟灭,却在人界又现了气息。”
星君?我仰头去看天上的芝麻,长的差不多,不知伽蓝是那一颗?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场大乱,只知道子竹所有的亲人,都死在那场乱劫中,包括那位星君——对了,子竹本名叫勾陈,天上的勾陈帝君,你一定听过。”勒着我脖子的手臂终于松了一松,“这种冷冰冰的名字,实在不适合他,所以我还是喊他子竹。”
“子竹一直在寻的紫皇是他二弟,也是天上的帝君,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入魔的星君,便是七星之首,他曾经的三弟。子竹是那场乱劫唯一的幸存者,伤的太重,跑到人间隐居养伤,不料被往日宿敌暗算,危难时被师傅救下,趁他记忆不明,便诳他是一根竹子,拖来寺中照顾我。”
勾陈?我一心求道时,对星相之学也是颇有研究的。当年夜观天象,见紫微垣中帝星不明,六星晦暗,勾陈星也颤颤悠悠,一如冬夜村头顾大婶家的油灯,便去向黄大仙请教。他抬头看了半天星星,捋着山羊胡子对我说,你眼神不好,散光。
更可恨的是,我居然信了。
“若我真是那入魔的星君,子竹怎么恨我都是应该。”伽蓝笑了声,“如果当日是他先寻到我的下落,说不定直接掐死在寺院门口。”
我摇摇头,子竹不是那样的人,伽蓝你一定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