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爱卿很热吗?一直在冒汗。”
这是景廷柯批奏章的空暇时说的一些话,莫澈抖着手都给记了下来。一边哆嗦一边拿着看了几遍,当即决定全部抹去。
当皇上真的很忙,莫澈在御书房守了景廷柯一下午,虽然没有大臣来奏事,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翻阅奏折。莫澈起初那颗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心想他这么忙,应该不会有空处理自己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看着坐在那儿提笔写字的景廷柯,莫澈发现自己为什么那么怕他了。金锦束发,金地缂丝羽斜领袍,腰间佩着个上好白玉,脚下是绘有龙纹的金履,不愧是一国之君,连平常的便服都能穿得这么奢侈。身形修长,看来气宇轩昂,轮廓分明,而且英姿飒爽,看人的时候温和平易,说话的时候偶尔还嘴角含笑。想到这儿莫澈愣住,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还那么怕他?!
正东想西想着,突然那边看奏折的人脸色微变,一看就是心中不悦了,可莫澈接着看到他拿起奏折,嘴角居然牵出了一缕笑来,莫澈脑袋“轰”地一下炸开,等平静过来时,挣扎着在内心吼道:“什么温和,什么平易,明明就是笑面虎!什么叫不怒而威?这就叫不怒而威!什么是王者之风?这就是王者之风!”
景廷柯在一旁看莫澈忽而悠闲,忽而紧张,表情也是千变万化,着实有趣。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确实有些累了,便让他退下休息一会,一听这话的莫澈,绷紧的全身立马松懈下来。
御书房外,莫澈笑眯眯地走到候在门外的婵心身边,叫了一声婵心妹妹。婵心看着他此刻的样子,想起算卦那天被他揩油的事情来,于是偏过头去不理睬。
“禅心妹妹,我带了个凤凰毛的毽子,送给你吧。”
“明明就是鸡毛毽子,还说什么凤凰。”婵心忍不住冷哼一声。
莫澈见她说话了,高兴地把毽子塞到她手里,嘿嘿笑着:“拿了这毽子你就是我莫家人了。”
“莫大人,您身为朝廷命官,说话还请自重些!”婵心涨红着脸,有些恼了。
“怎么了?我想认你做我妹妹。”莫澈一脸得逞的笑。
“谁,谁稀罕做你妹妹!”婵心知道自己想偏了,尴尬地转过身去。
莫澈又凑到她面前,一脸正经地说:“我以前有个妹妹,跟你长得很像。”
婵心听了他这话,又看他露出伤心的表情,心里软了下来,正要安慰他,却又见他立马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我那妹妹啊,每次拿了我送的东西后都会很高兴地跑过来亲我。”说着朝婵心眨眼暗示。
婵心走到一边去,彻底不理他。
在御书房外站了一会,正想着皇上什么时候出来好让自己下班,却看见那位小太子招招摇摇地走了过来,莫澈赶紧把脸埋下。
婵心正要禀报太子来了,就见景廷柯自己打开门走了出来。太子一见他,赶紧走过去叫了声:“父皇。”
景廷柯看见他,笑着说:“翊儿下学了?”
“孩儿刚念完书,想过来看看父皇。”
“嗯,晚膳就不回东阳殿了,和我一起用吧。莫爱卿,你也累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莫澈仍然埋着头,慢慢往后退,心里默念着: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莫大人!本太子正想找你呢。”莫澈当场僵住,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景玄翊拉住了衣角。景廷柯在一旁看了,有些惊疑地盯着莫澈。
“太子殿下。”莫澈此刻右眼皮又开始狂跳,真恨不得找个地缝赶快钻进去。
“莫大人之前给我的东西我弄丢了,你再去给我找几张吧。”景玄翊话音刚落,莫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声喊道:“微臣该死,请皇上恕罪!”
景廷柯弄清事情原由后,看着莫澈,沉默一会,说道:“起来吧,莫爱卿不必如此惊惧。”
莫澈松了口气,起身还没站稳,又听景廷柯接着说:“莫爱卿似乎颇懂阴阳之术,不如今晚留在宫中,朕向爱卿讨教一二。”说完拂袖而去。
莫澈还没反应过来,景玄翊又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莫大人,你去找符的时候顺便帮我带一本《天龙八部》回来吧,我昨儿个听太监说现在全京城都看这个,连父皇有空也看呢……哦,最好还要有苟全的亲笔题字哦。”
第二日清晨,莫澈顶着黑眼圈,头脑昏沉、神思恍惚地回到御史台殿院,把昨天的册子交给谢弈后,倒地便睡。谢弈奇怪地把他推醒,问他昨晚怎么了,一副严重缺觉的样子。
莫澈哭丧着脸,用沙哑的声音颤颤巍巍哼了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唱完便睡死过去。
沉沉睡梦中,天子的尊颜一直徘徊不去,那张脸嘴角带笑,温文尔雅地说着:“莫爱卿给朕招个鬼来看看。”过了会儿又说道:“莫爱卿给朕说段书来听听。”最后,那人拿了本书出来,说:“莫爱卿,题些字吧。”
莫须有
莫澈最近有点生不如死。原因如下:
“莫爱卿,你那些书虽然情节生动曲折,故事也引人入胜,但措辞还需改进,不如和翊儿一同念书,向杨太傅学习学习。”
莫澈很想拿出脾气说不喜欢就别看,但看着那人微微含笑的表情,最终还是默不作声。于是,莫澈又见到了那位冷面先生杨一,坐在下面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经过好一段时间的摧残,景廷柯觉得似乎该出一些成效了,就让莫澈写首诗来看看,莫澈抠破一层头皮后,提笔挥毫:
生命诚可贵,念书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于是莫澈继续念书。未时,日照当头,外面的鸣蝉“知了知了“地闹,里面莫澈“热啊,热啊”地叫,这几天被杨一逼得天天看书天天背书,实在是苦不堪言。
“莫大人,果然在这儿。”谢弈隔着门在外边喊,正要走进来,却不小心看见了杨一,那人看见他先是一愣,接着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谢弈看了顿时火冒三丈,对着杨一说:“杨大人,别来无恙啊?”
莫澈见谢弈来了,以为找到救星,赶紧起身朝谢弈走,刚到他身边,却听杨一背着谢弈说了句:“真是冤家路窄。”
莫澈听见杨一说出“冤家”一词,嘴里立刻条件反射地背出昨日交待的作业:“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此其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此其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此其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此其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此其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此其六……不知二位是何冤家?”
“是何冤家?就是冤家路窄的冤家!莫子清,你走火入魔了!”谢弈听了涨红着脸,恨恨地说。
“走火入魔?‘走’,趋也,从夭、止,子苟切。‘火’,燬也,呼果切。‘入’,内也,象从上俱下也,人汁切。‘魔’,鬼也,从鬼麻声,莫波切……”
“莫子清你无可救药了!杨一,看你教的什么书!”谢弈跺脚指着杨一骂,骂完拉着莫澈气冲冲走了出去。
莫澈一出来,立刻回魂,笑着拍谢弈的肩膀:“今日谢兄救小弟于水深火热之中,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
“还是忘了的好……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吗?”
“嗯……商谈出书事宜?”莫澈凑了过去,被谢弈一掌打开。
“天天就知道干这些不务正业的事!下月初皇上要在郊庙举行祭祀大典,刚才宋大人来殿院了,要我们仔细准备。”
“不就巡视个祭祀嘛,那么紧张。”莫澈切了一声。
“我好心来提醒你就是怕到时候别人没出什么纰漏,你倒出洋相了。”谢弈一脸好心当驴肝肺的样子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在被杨一折腾得少了半条命时,景廷柯的一句话又让莫澈丢掉另外半条。
“莫爱卿下月要巡视祭祀大典?这差事很耗人体力,莫爱卿不如跟着卫统领练练武,增强一□质。”
于是,平时本来应该在吃晚饭的莫澈,这时却在夕阳的余晖中蹲着马步。本来想让这位卫统领通融一下的,但在见了他之后,这个念头立马打消,因为这位传说中的近卫军统领,原来就是那日被莫澈误认为的景廷柯的弟弟。
天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地上的小虫叽叽喳喳地叫着,莫澈的肚子也叽叽喳喳地叫着。蹲到双脚发软时,卫统领让他起身休息一会儿。莫澈趁这个机会过去和他套近乎:“卫统领,你看过最近民间流行的《天龙八部》吗?”
“略有耳闻。”
“既然你武功那么高强,那书中的什么‘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一阳指’肯定也不在话下了。”
“你想学吗?”
莫澈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想!”
“想学我教你。”
“好啊好啊!先从什么开始?”
“蹲马步。”
“……”
就这样在文与武之间来回折腾,莫澈觉得自己幼小而脆弱的心灵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因此在好不容易轮到莫澈沐休时,莫澈火急火燎地冲出皇宫,跑进了袖衣阁。
“苏姐姐——快给我揉揉吧,我都快要累死啦!”莫澈进了苏若锦的房间,哭叫着一头栽到床上。
“莫大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朝臣莫大的荣幸,辛苦一点又算什么。”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莫澈扭身一看,顿时僵住,景廷渊怎么在这儿?
“王,王爷……”莫澈挣扎着就要起身,被景廷渊一手按住。
“哪儿疼?”景廷渊在床边坐下,带着笑说。
“不疼,哪儿都不疼,嘿嘿。”莫澈边说边支起身子,眼睛左瞟右瞟地找人。
“苏姑娘方才出门去了。”
莫澈在床上挣扎了几下,正要起来,却被景廷渊拖住一只脚重新跌了下去。莫澈“哎哟”一声正要开骂,却见景廷渊皱着眉,边摇头边啧啧地说:“膝盖怎么青了,做了什么错事被罚跪了?”
“没有!我那是练武练的!”
“练武?你想多个杂耍挣钱的本事?”
“不是杂耍,我学的是降龙十八掌……哎哟你别那么使劲,疼着呢!”莫澈说着拿眼猛瞪景廷渊,景廷渊松开手,笑着说:“当真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是货也得卖个好价钱啊!我这一个月下来领的俸禄还没以前挣的钱多呢。”莫澈愤愤不平,说着牵起衣服下摆开始扇火气。
景廷渊见他歪歪地斜在床上,袖子和裤腿高高挽起,薄薄的一层衣服被他掀起来扇风,露出衣服底下白皙的肌肤,刻薄的小嘴叽叽喳喳地抱怨个不停,面上又因为炎热而现出一抹红晕,看着看着,心里就痒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两手按住莫澈,凑到他小脸旁边,正要说话却猛然闻到一股酸味,于是赶紧退开站了起来,看着莫澈,一脸鄙夷:“小澈你多久没洗浴了?”
“很久很久了。”莫澈边说边起身走到门旁,“不好意思污了王爷您金贵的鼻子,小的这就回家沐浴去!”说完开门“吱溜”一声逃了出去。
路上,莫澈想起刚才景廷渊那看人的眼神,不禁猛打寒颤,这狐狸是要吃人啊——
把自己收拾干净后,莫澈来到陈府。从书房请安出来时,碰到了那个二世祖陈卓。陈卓看见他,顿时脸上开起了花,两三步凑到莫澈身边去:“小澈儿,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你可是飞黄腾达啦。”
“不敢当,没陈兄过得潇洒。你不在京城干嘛去了?”
“嘿嘿……南方置购东西去了,准备回来开间古董铺。”
“古董铺?”莫澈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商机。
“之前那老家伙苛扣我零钱,听人说现在卖古董很能赚钱,就随着朋友南下收东西去了,当然也顺便游玩了一番,嘿嘿。”
“卖古董一个月能赚多少?”
“看你不懂了吧,古董这东西,一年卖不出一件是常有的事,不过一旦卖出去,就能吃一年。”
“陈兄,隋代的乐昌公主铜镜,唐代王维的《蓝田烟雨图》,还有铜官窑的短嘴多角壶一套能卖多少钱?”
“这些都是珍品啊,要是遇到有钱诚心买的人,开多少价都成。”
“是吗?嘿嘿……”莫澈眼珠转了转,搭上陈卓的肩,笑着说:“走,咱们远来楼去,小弟为你接尘!”
楚云飞
莫澈刚走进殿院,看见谢弈和几位大人在凑钱商量事情,马上拍着屁股就想开遛,被谢弈一把揪住。
“快拿钱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朝廷命官执法犯法,居然干起抢劫的勾当来,看我马上去禀告刑部尚书陈大人。”说完又跑开几步。谢弈猛地冲上前去,把莫澈扑倒在地,从他袖中掏出荷包,看了看,又扔了回去。
“莫大人,你一个月赚那么多钱,怎么荷包里就一些碎银子,也不嫌丢人。”
“你管得着吗,我钱带多了心里咯得慌。”莫澈拿过荷包,躺在地上装尸。
“限你明日之内交上50两来。”
“50两?你抢人呢!”
“50两是咱们御史台的最低限度,还是为了照顾你而专门规定的。”谢弈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
“为我规定的?”
“是啊,昨日听说朝中有大臣上奏弹劾我们莫大人,说莫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私下里却贩书卖酒、非法经商。结果奏折参到皇上那儿,本来是要革职查办的,皇上说给你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只是扣下全年俸禄便罢。”
“扣我俸禄?我倒宁愿他革职查办了——”莫澈呼嚎着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笑着对谢弈说:“既然知道我俸禄没了,那就不用交钱了吧。”
“你知道我们凑钱干嘛吗?”
“干嘛?”
“再过几日便是皇上三十寿典,宫中大臣皆要参加,到时大家都备了贺礼,就我们御史台的人空手而去,你说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趁着寿典明目张胆地贿赂当今天子,你说我们成何体统!”莫澈义愤填膺,话刚说完就挨了谢弈一掌。莫澈跟在谢弈身后,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咱们那几位大人商量好买什么了吗?”
“正商量着呢。”
“我前几日在京城闲逛,看见城西新开了一家古董铺,进去一看,那里面的宝贝呀,真是琳琅满目、无所不有,历代珍品比比皆是,不如咱们去那儿看看?”
“你先把钱交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御史台殿院中,莫澈发挥了他说书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本领,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忽悠后,诸位大人达成一致,同意莫澈去那家古董铺看看。
“小澈儿,你不是进宫了吗,怎么来这儿了?”陈卓听见伙计汇报,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杨一。
“下官见过太傅。”莫澈看见杨一,心里不自觉地颤抖着,第一时间凑上去在他身前恭敬地行礼。
“莫大人,今日怎么出宫来了?”
“呃……我来选寿礼,嘿嘿。”
“小澈儿,看见小羊儿就把为兄的当空气啦。”陈卓佯怒,拿着扇子去敲莫澈的脑袋,被杨一用眼神制止住。
“大哥,我来拿我那个铜镜。”莫澈拉着陈卓,小声地说。
“你要拿回去?”
“不是,是咱们御史台全体员工凑钱给皇上买。”
“把铜镜当寿礼?亏你想得出来。”陈卓说着到内屋去拿东西。
“呵呵,太傅今日怎么想到来这里呢?”莫澈见陈卓离开,开始没话找话,以免杨一问起近日布置背书作业的事。
“陈公子叫我来,说有一幅画要送给我。”
“喔,什么画?”
“在下素来所仰慕的王摩诘的真品,《蓝田烟雨图》。”
“喔,那幅啊,那幅不错——太傅在外稍等片刻,下官进去看看。”莫澈说着面无表情地朝里屋走。没一会儿,里面传来陈卓的哀嚎声,再过一会儿,莫澈拿着铜镜走了出来,向杨一告别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呜呜呜……小羊儿,小澈儿动粗打人,你明日回宫替我好好教训他!”
“那幅画是莫大人的吧?”杨一躲过想要靠过来的陈卓。
“我已经拿王羲之的一幅字和他换了,那画是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它就是你的了,嘿嘿。”陈卓说着又往杨一身上蹭。
回到殿院,莫澈拿出铜镜,对着众人开始演讲:“此乃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所用之铜镜,‘破镜重圆’佳话中的镜便是指的此物。此外,古语有云:‘以史为鉴’,是说以历史为镜子而明得失,我们把这个铜镜送给皇上,既不觉奢侈过度,又不显鄙陋庸俗,各位大人觉得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