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二人,也只是一味地喝酒夹菜,莫澈微醉中看着面无表情的景廷柯,几次欲言又止。
晚膳用完,晚霞染尽天际,莫澈抬头,夕阳似一滴血泪,悄然滑过天空的脸颊,碎了——血濡红了天与地,像是告别的葬礼。呆呆看了一会儿,莫澈睡意渐浓,于是闭上眼睡了过去。
朦胧中,似乎一直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叹:
“子清,为何想要请辞?”
“为何想要离开?”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未曾有人让我如此在意,而你呢,偏偏对我不在意。”
“子清,其实那日微服出宫,见到你的第一面,我似乎就已陷了进去……之后算命,你说我不到而立不遇真爱,你知道吗?从那时起,你就把我算到了你的命里。”
“你身上溢满的快乐,让所有的人见了你,都会不自觉地微笑,你没发现吧?”
“你违令出书,装神弄鬼偷卖神符,做了官也不安分,光明正大地出入翠红坊,私下里又聚众赌博,偶尔还偷卖宫中物品,也学会了调戏宫女,可我也只是在看了大臣们的弹劾后,笑着想这就是你。”
“子清,不要离开好不好,之前是我太过心急,吓着了你。”
“子清,不要走……”
次日清晨,莫澈掀开丝薄龙纹锦被,一手拍着生痛的头,一手指着景廷柯,带着怒意大叫:“景廷柯!你卑鄙无耻下流!”
躺在龙床一旁的景廷柯,见他如此口无遮拦,便知他这回是真的气得忘了君臣之礼,听见从他口中冒出的话,景廷柯微微一笑,支起身子侧对莫澈,左手撑着头,悠悠吐出一句:“你误会了。”
“误会?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我光着身子,为何我腰间酸痛!”
“未穿衣服是因为你昨日喝醉酒,吐了一身,腰间酸软是因为给你解衣时你太不安分,撞了几回床角。”
莫澈身子一僵,完全醒了过来,刚才的霸气顿时消失殆尽,他忙不迭地滚下床,跪在地上:“微臣该死,请皇上恕罪!”
莫澈此刻只着了下裤,青丝微乱,和他的人一样调皮,随意地散在肩后,脸上微带红晕,身上的皮肤细致白皙,肩处凝着两三滴薄汗,看来十分撩人。景廷柯看着,神色深沉下来,为自己昨晚的君子之举后悔万分。
“今日不早朝,子清陪朕玩一会骰子怎么样?”
不早朝?莫澈一听,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句话,顿觉自己太窝囊,居然成了祸水,再一想更觉窝囊,自己怎么就想到这上面去了?!听景廷柯话里的语气,看似商量实则不容拒绝,莫澈转念想自己马上就要辞官了,也许以后不会再见了呢,玩就玩吧。
结果——莫澈因这转念之间而把自己玩了进去。
景廷柯的条件很诱人——赐金百万。莫澈一听到钱,昏呼呼地就答应了,也忘了想输了的后果。结局当然是利令智昏的莫澈输了,至于一向拿手的掷骰子这次居然会输,莫澈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景廷柯狡猾,但他为达目的居然也会放下身段做些手脚,这是莫澈死都未曾料到的。
于是莫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奏折退回。在皱着眉头的一番长吁短叹之后,景廷柯说出一句略觉安慰的话:“前日扬州有一死刑案件要审,但犯人不能上京,需三司使前往审理,莫爱卿你可随着他们一同前往。”
莫澈离开后,婵心进来拿骰子,准备去销毁罪证,她见景廷柯悠闲地坐在那儿,满脸笑容,便也笑着说:“皇上这招请君入瓮可谓妙绝。”
“朕也是昨夜听他说梦话才想到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澈从锦华宫出来往御史台走,途中路过刑部,正好撞见那群绑架自己的人被一队官兵押着出宫。莫澈看见那领队的官兵,嘿嘿一笑走了过去:“刘大人早啊。”
“莫大人早。”那官兵见了莫澈,一脸堆笑。
“刘大人这是要把他们押去哪儿呢?”
“出宫先到城郊的临时兵营关着,等人齐了随军一同前往扬州。”
“去扬州干什么?”莫澈心想真是凑巧。
“扬子津渡口改修,带他们去那儿做工。”
莫澈喔了一声,心想这些家伙可真够惨,大老远的发配过去劳动改造。再一想到自己,只觉更惨,明明没有犯错,也被发配过去做苦力。莫澈回头看了眼那个瘦子老大,见他也盯着自己,便对刘大人说:“刘大人可否等我片刻,我去和那人说说话。”
“才发的《天历法》中规定,犯人一旦定罪,不得和朝中官员有任何交谈。”
莫澈听了,心中大骂谢弈,面上却带着笑,冲刘大人挤眼暗示。那刘大人心中“咯噔”一下,想起自己前几日输给莫澈的钱还欠着没还,便咳了两声小声说:“莫大人跟着我们走,边走边谈吧。”
于是莫澈来到那瘦子老大身边,问道:“还没请教阁下贵姓。”
“免贵姓苏。”
“苏兄,在下莫澈。”
“甭废话,哪个不知道你是莫澈!”旁边的老虎刺青瞪眼看着莫澈。
“苏兄是哪儿的人?”
“正要回乡。”
“喔——在下正好也要去扬州,到时候还请苏兄略尽地主之谊了。”
“老子之前是绑架,我们是仇人,不是朋友!”老虎刺青又开粗口。
“不绑不相识嘛,在下不被别人绑去,偏偏落到你们手里,也算一种缘分了。”莫澈露出一脸无害的笑。老虎刺青看了,愣住片刻,喃喃地低声嘀咕:“主公说得对,不能小看了这小子。”
“主公?原来李大人的复审案件只是幌子,你们背后还有主谋者啊——”莫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老虎刺青赶紧住口,大骂:“你小子早知道了就别装模作样!”
莫澈听了不置可否,笑着说:“在下就此别过,回头见。”
“诶——莫大人,等等。”莫澈听人叫他,转过身去,见那会写字的人正拿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盯着他,便笑着问:“还有事?”
“那个,那个胡斐他到底劈了还是没劈啊?”
莫澈心中暗笑,嘴角一撇,看了看老虎刺青,回过头对他说:“等他告诉我你们主公是谁,我就告诉你他劈没劈。”
“啊?”
“实在不行,就等我那本《雪山飞狐》印出来后去买一本,兴许番外会告诉你。”
“啊?啊?”
莫澈大笑,一路蹦着跳着进了御史台,见谢弈阴着脸在门口盯着他,赶紧凑上去蹭了蹭:“是谁得罪谢兄啦?”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我这两日还没来得及进御史台呢,怎么得罪你了?”
“你这两天哪里鬼混去了?陈卓那家伙一直缠着我要你人。”
“你认识陈卓?”
“前几日不打不相识。”
莫澈心里欢呼,这俩情敌终于杠上了,不知杨一这只肥鹿,最后死于谁手?
“陈兄找我干嘛?”
“他说他那间古董铺被人查封了,要想再开的话得你出面。”
“我出面?去哪儿出面?”
“陈卓说查封的人告诉他你自己知道。”
莫澈想了想,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景廷渊,你个死狐狸,才回来就出阴招暗算我!”
“死狐狸?那你是什么,活兔子?”
莫澈听了这话,想起景廷渊脸上莫测高深的笑,又想起锦华宫内另外一人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喃喃说道:“我不是兔子,我是鸵鸟。”
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
天阔花微
街上人群拥挤,热闹喧嚣,人们脸上笑意盈盈,忙着自家经营,勾栏瓦肆间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显出一派盛世景象。
莫澈从集市经过,途中听见有人在说自己侵权写出的武侠,甚至有些不是自己写的,也挂上了“苟全”的名号。莫澈心中喟叹:看来这盗版侵权的事自古便有。
回到自家院中,小狗子瞄见莫澈回来,赶紧冲上去抱住他:“小莫哥哥,好久不见啦,想死我了。”说完拿着那张大花脸直往莫澈身上蹭。
“你爹娘呢?”
“铺子里去了。”
“哦。”莫澈进屋,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在木床上百无聊赖的发呆。小狗子殷勤地倒了杯菊花清茶给他,见他喝下一口,便凑到身边坐下,笑着说:“哥哥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都好久没听了。”莫澈正闲闷得慌,一听他说,便将茶杯放到一旁,嘿嘿笑着说:“我给你讲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吧。”
“白雪公主以前讲过啦。”
“以前那个是童话版,今天给你讲真相版。”
“还有真相?好啊好啊——”
“嗯哼——”莫澈清了清喉咙,对小狗子说:“真相就是,其实白雪公主是和她父皇通奸,被她后母发现,才把她赶走的。后来的白马王子之所以会对玻璃棺材里的白雪公主一见钟情,是因为王子有恋尸癖,恋尸癖你懂不?就是这王子有一个喜欢尸体的古怪癖好。”
小狗子听了,眨巴着眼,显然还在消化莫澈刚才说的一番话。等莫澈将茶杯里的茶喝完,终于看见小狗子哭丧着脸,眼睛里含着泪水,鼻子一擦嘴巴一扁,抽泣着往外面跑,边跑边叫娘。
莫澈笑得趴在床上直打滚,捂着笑疼的肚子,莫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现在的小孩啊,就是要施行一些挫折教育。”
“有空闲教育别人家的小孩,不如想想自家古董铺的事。”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轻哼。莫澈抬起头来,见陈卓走进屋,摇着扇子直瞪莫澈。
“义兄,几日不见愈发俊朗,假以时日必能俘获杨先生那颗高高在上的心。”莫澈从床上下来,一脸正经地对陈卓拱手。
“哎,小澈儿,我倒是不慌,只是古董铺里那幅王羲之的真迹,前几日可是有人看上了的,就等这两天来拿货呢。”
“啊?那还等什么,咱们赶快齐心协力同仇敌忾一同奔赴战场!”莫澈说着就往外跑,被陈卓一把抓住。
“宁王府的人放出话来了,只要你一个人去,为兄虽然想与你共同奋战,可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那我先缓缓,下午再去。”莫澈回身进房,一头栽到床上。看着对面的陈卓一身锦衣华缎,面上意气风发,便笑着调侃:“陈兄,看来谢兄与你的实力相差稍远了。”
“哪是稍远,是相差甚远!”
“喔?愿闻其详。”
“前几日,也就是你被绑架的那一日,我邀小羊儿到古董铺一叙,正聊得情深意浓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我见他穿着一身和你一样的官服,再看那弓腰驼背,贼眉鼠眼,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便知那人就是你口中的子熠兄。于是上前准备招呼,结果他见了小羊儿,顿时愣住不动,小羊儿见了他也是脸色一沉,当时那场面,就跟暴风雨来临时一样,两人不发一语怒视对方,一时间只见风驰电掣,雷霆万钧——”
“打住,后来怎样了?”莫澈见陈卓添油加醋说得口若悬河,实在没耐心再浪费时间。
“后来嘛,那家伙败下阵来,冷哼一声离开了。”
“没有再后来?”
“有,第二天我去远来楼吃饭,又碰见了他,他斜着眼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当时心里那股火啊,‘噌噌’就往上冒,想我陈大公子在京城纵横多年,还没人敢这样对我呢,于是我就把他教训了一顿。”
莫澈听了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陈卓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陈兄,先动手的先输,你好自为之吧。”
“什么意思?”陈卓看着莫澈走出门,回过头对他怜悯一望,顿时醒悟过来,立刻猛拍自己的脑袋:“我这猪头——这下惨了!”说完急忙跑出门,推开走在前面的莫澈,一路扬长而去。
莫澈笑着东拐西拐,来到袖衣阁,已经近午了,苏若锦在自己房里靠窗坐下,借着阳光闲拈针线。偶一抬头,看见莫澈站在门外,便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紫红菡萏,笑着叫莫澈进来。莫澈走到若锦身侧,见了那方丝帕,绣工细致精巧,菡萏雅致生动,便拿起来,对若锦说:“苏姐姐,这丝帕送我了吧。”
“这方不行,改明儿我给你另外绣一个大元宝。”
“嘿嘿,还是苏姐姐了解我。”莫澈放下丝帕走到若锦身后,伸手给她捶背捏肩。
“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
“没有——只是想姐姐了。”说完沉默不语。
“出了什么事?又有人找你麻烦?”
“不是,我再过几天就要离京去扬州,可能有段时间见不到你,有些舍不得。”说着莫澈轻轻靠到若锦的香肩上,闻着若锦身上熟悉的幽莲香,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恋家?”
“家谁不恋啊。”说完又是一阵唏嘘,若锦见他这样,知他老毛病又犯了,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坐在那儿看着那方丝帕出神。
过了会儿,莫澈走到若锦面前,笑着说:“不如姐姐和我一起去?”
“这怎么行,我是官妓。”若锦重新拿起丝帕,拈着针线慢慢绣起来。莫澈看着那丝帕上一池碧水中的紫红色荷花,虽然全部娇艳盛放,花瓣上却并无一只蝴蝶停留,心中不觉微微刺痛。
宁王府内院锦幄初温,兽烟不断,景廷渊打开折扇,一派气定神闲。门外脚步声传来,屋内的人听了,赶紧放下扇子,面上露出一丝苦楚。
“王爷,您找小的来有何事?”莫澈压抑着心头怒火,一脸谦卑。
“小澈啊,本王近日身体有些不适。”
“又心口疼?”莫澈斜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不是,是心里面疼。”
“那小的告退了,王爷您也知道,我那些雕虫小技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您要想治心里面疼的病,还是另请高明吧。”莫澈说完拱手,转身往外走。
景廷渊见了,赶紧起身三两步追上莫澈,牢牢抓住他的手臂,阴着脸说道:“本王还没和你算完账呢。”
“算账,我们之间有什么账好算的?”莫澈并不看他,淡淡说道。
景廷渊听他语气,便知他是在斗气,于是面色稍霁,放开他慢慢说道:“之前答应我的《小李飞刀》还没说,皇兄寿辰时的那面铜镜还没跟我交代,城西那间古董铺里的一些东西我也有些似曾相识。小澈,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吧。”
“下官马上就要去扬州了,《小李飞刀》等回来后再为王爷说,那面铜镜是御史台各位大人献给皇上的,古董铺的东西是以前王爷赏给下官的,王爷当然眼熟。已经交代完了,没什么事下官先告退。”莫澈说完,面无表情地离开。
景廷渊站在那儿,愣了片刻后,赶紧追上莫澈,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进屋内。莫澈被他拽得疼了,使劲地挣扎,景廷渊双臂一伸,微一用力,将他箍进怀里,死死地抱住。
莫澈在他怀中挣扎一会,便徒劳地垂下拍打他的双手,静静地站着,一语不发。景廷渊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俯下脸去在莫澈耳边说:“怎么了?你以前从未这样。”
“王爷,请您自重。”
“发生什么事了?”
“下官还请王爷放手,免得他人误会。”
“误会?全宁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算误会!”景廷渊带着怒气吼出这句话,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微颤,便又立刻懊恼起来。
两人僵持着,良久,景廷渊放开莫澈,对他说:“小澈,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莫澈听了后,呆呆站着,眼神迷茫地望着景廷渊。屋外丝云数片,飘渺天际,院中树移午影,重帘深静。屋内时光凝滞,恍惚中,莫澈看到眼前的人带着无奈的微笑,轻声对他说:“小彻,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景廷渊见莫澈一直沉默不语,有些慌了,又将他拉进怀中,仿佛怕他逃走。轻抚着莫澈的背,景廷渊低语:“你早就知道,只是不肯承认。”
莫澈将景廷渊的手挣开,笑着对他说:“那我现在承认,我承认我早就知道。”
景廷柯听了,终于露出微笑,正要朝莫澈走过去,却见莫澈连退几步,说出一句话,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只是我不喜欢王爷。”
景廷渊站定,面无表情地看向莫澈。莫澈掀开垂帘,回身对景廷渊说:“喜欢是一个人的事,喜欢与否,还请王爷您自行了断。”
景廷柯走出屋子,来到院中。日照当空,院里虫鸟俱静,景廷渊被烈日晒得发热,额上掌中渗出汗水。看着院中那几株早已凋零的花,景廷渊怔忡片刻,抬手捂住胸口,觉得心里是真的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