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玦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遥遥……”莫澈嘴里叼着一根细草,在殿院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轻快地哼着琼瑶。屋里就他和谢弈两个人在,谢弈终于受不了摧残,瞪着莫澈拍案而起:“莫子清,去趟扬州至于欢喜成这样吗?”
“当然,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现在读了万卷书,接下来行完万里路就功德圆满了。”
“万卷书?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现在出了那么多本热销书,群众的眼光证明我下笔还是很有神的,由此可知我已读了万卷书。”莫澈强掰歪理。
“你出的那些都是什么书?还好意思开口说。”
莫澈看了一下谢弈,凑过去挤眼道:“你那些热销的又是什么书?嘿嘿,咱们彼此彼此。以后还望谢兄多多指点,共同进步啊。”
谢弈白了他一眼:“我那是供人消遣,娱乐百姓,丰富群众的闲暇生活,你的动机就只一个钱字,精神境界上已经差我一大截。”
“动机各异,成效相同嘛。”
谢弈见莫澈满脸讪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叹口气:“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生理想,实在是……”
“李太白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既然浮生若梦,那就要及时行乐啦。哎,其实人这一生可短暂了,有时候跟睡觉是一样一样的,眼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谢弈听了,扭过脸去,不再搭理。过了会儿莫澈又凑过去,笑着说:“子熠兄,小弟临走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样吧,这些借条给你,你按着日期到宫中四处转转,收上来的钱权作小弟留给你的纪念。”
“天子眼皮底下,你也敢做这种事,真不愧为国之栋梁!”
“过奖过奖。”莫澈笑着将手中一沓借条塞进了谢弈怀里,转身抱着收好的东西,抬脚走了出去。
谢弈送到门外,乜着眼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莫澈听了,回过头来,脸上笑开了花,对谢弈说:“承谢兄吉言。”
抱着东西回到自家院子,刚迈脚进去就见小狗子扑过来一把抱住他,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哭着说:“莫哥哥,娘说你要去扬州了。”
“小狗子别哭,哥哥我去不了多久,回来时给你带特产。”
“真的?”小狗子松开手,揩了揩鼻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狗子这才不哭了。莫澈见他一脸眼泪鼻涕,想起那天讲的白雪公主,心里一笑,俯下身去说:“小狗子,哥哥临走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作为一个负责人而有担当的成年人,我认为我有必要再把那个青蛙王子故事的真相告诉你——”
“哇——娘——”小狗子吓得边哭边跑进了屋里。
顷刻苟大妈拿着扫帚冲出来,怒气冲冲地追着莫澈,边追边骂:“小兔崽子!之前拿我家小狗子的名字出书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今天又来欺负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苟大妈,帚下留命啊——”
就在院子里天人激战斗得不可开交时,一个柔婉清丽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澈又调皮了吗?”
二人停战,望向院门,同时绽出微笑。
“苏姑娘回来啦?”
“苏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吧?”莫澈笑着跑过去,接过苏若锦手中的包裹。
“苏姑娘今日休息?”苟大妈放下手中的扫帚,走过去问道。
“苟大妈好,我回来收拾东西。”若锦温柔地笑着。
“收拾东西?去哪儿?”莫澈紧张地问。
“去扬州。”若锦对莫澈眨眼微笑。
“扬州——这是怎么回事?”
若锦走到自己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进屋后对莫澈说:“昨日宁王爷叫人给我落了籍。”淡淡一句话便带过个中曲折。
“王爷可以让你落籍?”
“宁王爷是冀府封王,我是冀府的官妓。”
“那——姐姐如今是自由身了?”
“嗯,所以我就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去扬州,不然某个人在扬州恋家而死我就冤了。”
“太好啦!这下我去扬州就不孤单了!”莫澈高兴得抱住若锦连转几个圈。
“小澈儿,没有苏姑娘你也不会孤单的。”门外倚着一个人,话里充满无奈。
“陈兄,你怎么又来了?”莫澈见陈卓一脸不悦地靠在门边,同样一脸不悦地问。
“你以为我愿意啊?是我家那老头子,非要叫我跟你一起去,说什么一为做伴,二为磨练。不过也罢,顺便去扬州置点货。”
“咱那铺子怎样了?”莫澈状似不经意地问。
“已经拆封条了,回来再开张吧。”
“那,那幅王羲之的字——”
“喔,那个啊,我送给小羊儿了。”
“陈卓你个混蛋,陪我钱来!”莫澈说着就要扑上去,若锦在身后及时拉住。
“苏姑娘您拽紧些,这匹野马有点烈!我回家收拾东西去了啊,明日再来。”说完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莫澈在屋里跺着脚,大口喘气,扭头问若锦:“那个二百五怎么认识你?”
“他是袖衣阁的常客。”
“成天就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若锦在身后听了,不禁莞尔。
“苏姑娘回来了就别出去啦,今晚来咱们家吃饭。”苟大妈在对面扯着嗓子喊。
“多谢大妈了。”
“大妈您别忘了做糖醋排骨时少放点醋啊。”莫澈也扯着嗓子喊回去。
“谁说要做糖醋排骨了,要吃你自己做去!”
吃过晚饭,莫澈抹完嘴跟大伙说出去逛逛,然后拐到了远来楼,进了厨房见小王正在忙,便站在一旁等他。
“莫大哥怎么来了?”小王转头瞥见莫澈,赶紧走过去,莫澈把他拉到一旁。
“明天我要离京去扬州,有段时间不能见你,先过来把这些东西给你,你小心些拿去卖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小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傻眼,只觉眼前金光闪闪,晃得耀眼。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口水不自觉地就往外淌,那手中的布里包着的,全是金丸珍珠翡翠,粗略一数,居然有三十来颗,这下可发财了!
“宫里很多东西都有御印,就这些还可以拿出来卖,你仔细收好了。”
“莫大哥,这些卖了咱们可以吃一辈子了。”小王还在吃惊,流着哈喇子愣愣地说。
“所以你把它们收好,卖了之后就别来当伙计啦。”
“莫大哥,小弟能有你这个大哥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啊。”
“举手之劳。我还要回家收拾东西,先告辞了。”莫澈转身离开,心里念着:修了八辈子的福,怎么听着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夜色催更,莫澈晃悠着回家,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院门口那儿,于是三两步上前往那人背上轻轻一拍。只听“啊”的一声,那人吓得转过身来。
“莫大人,大夜天的鬼鬼祟祟,吓死奴婢了。”
莫澈咧开嘴笑,结果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映着月光微微发亮,看起来有些狰狞,婵心赶紧又退开两步,抚着心口说:“莫大人,奴婢给您送东西来了。”
“喔,好妹妹知道我要去扬州,舍不得啦?”
“是皇上让奴婢来的!”
“不是你啊?”莫澈摇着头叹气。
“皇上说,莫大人今年俸禄被扣,去扬州想必盘缠不够,就让奴婢给莫大人送了这些东西来。”说着将手中的槿木盒子递给莫澈。
莫澈一边打开一边嘀咕:“出公差要自家掏钱?还是说等回来再报账?”打开盒子一看,顿时傻眼,只觉眼前金光闪闪,晃得耀眼(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额滴神哪——”莫澈哆嗦着脚,稳住心神细看,果然是那些金丸珍珠翡翠。大概数了数,至少有一百多颗。
莫澈抬起头,两眼无神地望着婵心:“皇上有没有让你顺便听我交代后事?”
“呃,皇上说了,这些东西您尽管用,只是不要再去别人家偷东西,免得伤了朝廷的脸面。”
“你帮我带话回去,就说微臣知罪,以后再也不会了。”莫澈心想:想偷也偷不成啊,哪家人能富裕到床边上到处镶满珍珠黄金?
“哦对了,皇上还让奴婢来向莫大人讨一样东西。”
“什,什么东西?”
“皇上说,人走了,好歹把心留下。”
莫澈听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婵心的裙角哭道:“好妹妹,我知道错了,你去替我求求情吧,我知道偷那些东西是滔天大罪,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皇上饶命啊——”
莫澈脑海中浮现出比干那颗带血的心,立刻毛骨悚然。
“唉,就知道会这样。”婵心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把莫澈扶起来,说道:“皇上说,如果不成就把你那块玉佩留下。”
莫澈听了,犹豫一会儿,接着又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块玉佩,递给了婵心。婵心笑着接过后,躬身对莫澈说:“莫大人还请一路顺风。”说完不等莫澈回答,转身隐没在夜色中。
皓月当空凝辉,邻家烛影摇曳,莫澈看着婵心离开的方向,喃喃低语:“小王,你有我这个大哥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烟水穷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虫鸣鸟唱闹醒夏日的清晨,日出东隅,丝丝清风吹过,吹醒东阳殿的木槿,吹皱锦华宫的荷塘。
东阳殿内,太子景玄翊正襟危坐,待杨一开始讲学时,却开始不时地拿那双大眼睛往门外瞟。
锦华宫内,天子景廷柯下了早朝,坐在荷塘上的凉亭内远远观赏前些日刚种下的黄桷树。过了片刻,从怀里拿出那块写有“澈”字的玉佩轻轻摩挲,嘴角含笑。
东阳殿内,刚才不时地向门外抛媚眼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打断杨一:“杨先生,今日莫大人不是应该来念学的吗?”杨一听了,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莫大人今日随三司使启程去扬州。”
“啊?去扬州!怎么我都不知道!”景玄翊拍桌起身,正要抬脚出门,被杨一制止住:“现在怕是已经上船了。”景玄翊僵在那儿,半晌骂出一句:“好个莫澈,走之前居然没来向我道别!”接着又开始小声嘀咕:“那些符就快用完了,前几日编的蚂蚱也被我弄坏了,还有那本《雪山飞狐》,我只看到一半就把稿子拿走了……”
与此同时的锦华宫内,摩挲着玉佩的那人满意地笑着,起身望向荷塘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微微扯开的嘴角顿时僵住。成庸将早膳传上来时,当今天子面无表情地走进殿内,用过早膳,成庸又见天子面无表情地去了御书房,午休时,不出意料地又见到天子面无表情地躺上凉榻。成庸心里纳闷,皇上虽然不常大笑,但每日脸上或多或少还是会挂些笑意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殿内,凉榻上闭着眼的景廷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子清怕打雷,现在正值雷雨季节。
再与此同时的一艘大船上,莫澈窝在船舱内也在叹气:早知道是坐船,打死我也不去了!清晨莫澈和若锦一同出门,在城门与陈卓会合后,还志得意满地说自己那天许的愿望算是实现大半了,陈卓问他什么愿望,他拍了拍手中用蓝布裹着的盒子,笑着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但是现在船舱内的莫澈,哭丧着脸喃喃道:我的愿望是空路,不是水路……咱们敬爱的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莫大人,平生最恨坐船,因为他晕船。于是,一路上,船上众人随着大理寺评事甘大人,刑部员外郎邱大人,以及监察御史郑大人沿路观光旅游,谈天说笑十分尽兴。而殿中侍御史莫大人,每当官船靠岸时,总是第一个冲下船去,蹲在岸边吐个尽兴,之后一溜烟钻进人群,想再把他找出来押上船,几乎得派出船上所有护卫。
当莫澈终于吐习惯时,扬州便到了。下得船来一进城,只见城内鱼盐杞梓、美味佳肴、丝绵布帛充沛丰饶,房屋楼舍鳞次栉比,鸿商巨贾随处可见。莫澈刚才还头痛欲裂,此时是嘴痛欲裂,他扯着没法合拢的嘴大笑道:“哈哈,走水路也能到天堂啊——”
随着各位大人进了餐风馆,看着若锦为他布置妥当后,莫澈拉着若锦的手开始撒娇:“好姐姐,你就陪我出去逛会儿嘛。”若锦挣开他的手,一脸疲惫地说:“澈儿,你就饶了我吧,我一路颠簸累了,想趁着这会子休息一下。”莫澈想起她是以丫环的身份随着自己过来的,因此在船上并不那么清闲,吃住也不如自己舒适,想必是累极了,便不再打扰,自己换上一身轻便的居家衣裳,让若锦睡在自己床上,将门关上出去了。
正要出餐风馆时,遇见了邱大人,他见莫澈要出门,立马走过去笑着说:“莫大人,才安顿好就要出去呀?”莫澈满脸堆笑:“呵呵,出去逛逛,透透气。”“明日还要去安王府拜见安王爷,晚间知州裴大人也要过来摆宴接尘,莫大人可要记得回来喔,这扬州城实在太大,咱们那些护卫全体出动也无能为力了。”莫澈心里恨恨地想,咱们品级相同,凭什么我要被你管。不过面上仍然笑着说:“邱大人放心吧,在下迷路了可以问人。”说完转身抬脚出门。
城内新奇玩意儿很多,莫澈四处逛了逛,给若锦买了一些胭脂,东绕西绕终于绕到了扬州城最大的亦庄酒楼,进去后先点了两份糖醋排骨,再要了一份宫保鸡丁,接着就是扬州城著名的拆烩鲤鱼头,红烧猪头和蟹粉狮子头,最后还加了一壶松醪酒,伙计在一旁一脸谄媚的笑,嘴里提醒着:“客官,点这么多您怕是吃不下。”莫澈瞪了他一眼,拿出一两银子给他当小费:“尽管上就是。”
坐在桌旁端着酒杯,悠闲地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远处湖边悦目的美景,莫澈抿了一口酒,乐呵呵地自言自语:“在这儿做个十年的扬州梦,就算只得青楼薄幸名也值啦!”吃饱喝足后,莫澈觉得似乎还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想,哦,还要去扬州城著名的倚翠楼逛逛,所谓饱暖思□,酒楼过后自然是青楼。
莫澈慢悠悠地走在巷子里,嘴里悠闲地念着:“倚翠楼这名字好——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正要念出后面一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蒙面人给拦住了。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对莫澈说:“小兄弟,借点钱花花。”说话的语气就像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莫澈前后左右望了望,顿时后悔自己康庄大道不走,偏来这种狭窄的羊肠小道。
“这位大侠,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事,有失脸面呀。”
“那我们在这儿等着,太阳下去之后你就把钱拿出来。”
“呵呵,大侠真会说笑。”
“甭废话了,把身上的钱全拿出来!”那人低喝一声,短刀抵在了莫澈腰间。莫澈无奈,只好将袖中的荷包掏出来递给他。那人接过荷包,轻轻掂了掂,觉得分量够足,便放下短刀转身要走。
“诶——这位大侠,在下初来扬州便遇上你,也算一种缘分了,敢问大侠尊姓大名啊!”
“你见过抢劫的人有笨到暴露自己身份的吗?”那人回头藐视莫澈,轻笑一声便飞身跑开。莫澈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传说中的轻功,低下头喃喃低语:“之前见过。”
那位施展轻功的“蒙面大侠”,拐出巷子后扯下面罩,直奔亦庄酒楼的贵客间,敲门进去后将莫澈的荷包掏出来,呈给桌旁端坐的人,恭敬地说:“主公,拿到了。”那人摇着扇子接过荷包,懒懒地说:“吩咐的话说了吗?”
“说了。”
“很好,退下吧。”
身上银两没了,莫澈只好放弃计划回到餐风馆,若锦此时也已睡醒,正在屋里等着他。莫澈回屋见过若锦,将胭脂拿给她,又独自来到院中,看着院角的吊钟海棠,脑中思考着,嘴里念叨着,反反复复就几句话:“白玉,菡萏……王爷不笨,不会暴露身份,但如果他笃定我会这样想,暴露身份反而不会见疑,所以故意暴露身份呢?但如果他这样故意暴露身份是想让我不要怀疑他,那我是不是应该进一步绕过去想,怀疑一下呢……”结果,在这样层层递进的哲学式思考过后,莫澈非但没有得出结论,反而更加举棋不定。
若锦见他一个人在院中,神思恍惚地嘀咕着,还时不时地狠命拍脑袋,赶紧走过去叫住他,让他去前院吃晚饭。莫澈方才在亦庄已经吃过,便在席间陪着接尘的扬州知州裴大人和其他几位大人随便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