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大笑起来:「所以你已经没耐性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五柳双手交抱。「现在想想,我干麽为了一个大烂人浪费我的青春啊?就因为他是我的初恋,而且还──」
东篱眨了眨眼。「还怎样?」
五柳低著眼睛,长长的睫毛刷了一下。「还跟我定了婚约。」
「等等!」这话可把东篱吓了好大一跳。「你说你跟他已经有婚约了?」
「正确说来,」五柳将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我跟他已经结婚了。」
「什……所以你已经死会了?」东篱简直难以置信。
五柳的眉头更加紧蹙:「可是,他在新婚的第一夜就死了,被暗杀了。」
「暗……暗杀?」东篱的脑袋一时还转不过来。「为什麽?他是作什麽的?为什麽会有人暗杀他?」
五柳静静地抬起头,凝视著他。「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我是他的『相』,同时也是他的婚配者。」
东篱感觉自己的下巴彷佛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怎样就是不肯回到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什……什麽?什麽意思?什麽『象』?」
「就是辅佐君王的人,好吧,我不该一下子跟你讲这麽多的……」五柳无助地扶著脑袋。「可恶,这里冷死了,我非回房不可,你要进来吗?」
东篱呆然地点点头,然後五柳牵著他的手走回房内。
〈续〉
【桃花源】第二部:拾肆之章·长夜·下
五柳再也不在意是否该照他长久以来的计画行事了,他拉著东篱,将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而东篱原本就不在意五柳是不是要杀他,所以当他听著这些事时,他一点都没有生气,相反地,却对五柳越来越感到怜惋。
「他就这样死在我的怀中,」五柳静静说著,眼中流露著伤感。「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当我听到他的惨叫声,从房里冲出去时,他就已经满身是血地倒在中庭里,那时是隆冬,我看到他身下的雪都血给染红了,我那时想:怎麽会发生这种事?在这种大喜的日子,为什麽会有人想害他?他抓著我的手,要我将他葬在东岳的桃花木下,叫我等他,因为他有一天会回来,以别的面貌,只要我一见到他就能认得出来,到那个时候,他要我将那个有著他灵魂的东西抓来,杀了他,将鲜血洒在他坟上那株桃花木上,这麽一来,他就能藉由桃花木赋予他的身体所复生。」
「这听起来……也太玄了吧!」东篱皱著眉头:「你真的相信这种事?」
「我相信他说的一切事情,在这个世界里,君王能够让任何事成真,虽然他死了,但他所说的那些话仍然保有效力,他所起名的一切山鸟虫兽到现在也仍然以他所赋予的名字与能力在这世上生存著。」
东篱无意识地以手指敲著桌面。「所以……君王说了算就对了?」
五柳点点头:「後来,我离开宫廷──既然君王已死,又找不到继位人是谁,宫殿也就渐渐荒芜了,我遵照他死前的遗愿安置好一切,然後就一直等下去,我不断呼唤他,但我的呼唤在这个世界没有回应,於是我发现到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灵魂很可能并不在这个世界里,而是在『上面的世界』。」
东篱愣然地看著他。「你是说……」
「对,东篱,我找到的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他灵魂转世的对象。」
东篱一把从桌前跳了起来。「可是──这不对啊!怎麽可能?我出生到现在都已经快要十八年了!那你怎麽看起来还那麽年轻?你当初嫁──呃……跟他结婚时是几岁?」
「十四。」五柳淡淡回道。
「有没有搞错!跟十四岁的人结婚!这是犯法的耶!」东篱大叫。
「你们世界的那套律法在这里没什麽意义,何况我十四岁时就已经跟现在没什麽两样了。」
东篱缓慢地爬回椅子上,一脸无力。「这又不是长相早不早熟的问题……」
「总而言之,我原本应该杀掉你,并且把你的血拿去血祭那棵桃花木,让我的君王回来,但我现在不打算那麽做了,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要不要接受也是你的事。」五柳一手玩弄著桌上的酒杯。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五柳睨了他一眼。
「你都等了快十八年了,就这样放弃,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五柳笑了起来:「你就这麽想被我杀吗?」
「当然不是啦……只是,为一个人坚持了那麽久耶,这样难道不会有种白等一场的感觉吗?」
五柳低著眼,浅浅笑著。「其实,我早就忘记他长什麽样子了。」
「什麽?」
「他害我等太久,导致我连他长什麽样子都忘了,既然这样,再坚持下去还有什麽意义吗?就算他现在还魂回来,我也不敢肯定我真能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说不定我们还得重新认识熟悉一下彼此哪,这不是很好笑吗?明明都已经拜过堂成了亲了。」
东篱双手交抱。「嗯……这麽说也对啦。」
「最重要的是,」五柳一手撑著下巴。「我不觉得我杀得了你。」
「啊?为什麽?」
「你不觉得──」五柳夸张地叹了口气。「他那人实在很过份吗?我那时才十四岁,一辈子也没杀生过,他却要我在多年後找到他的转世,并将他杀掉,为了让他回魂,我还得千里迢迢上到东岳,找到那棵谁知道现在还在不在的桃花木,把血洒在那底下──而且又不知道这样做他是不是就真的会回来!万一没有成功怎麽办?我不就亏大了吗!」
「呃,五柳,你是不是醉了?」东篱这会儿突然警觉到壶中的酒早空了。
五柳抬起头,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东篱,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告诉我到底该怎麽做才好?」
「你醉了,五柳,」东篱冷静地说道。「早点上床睡觉吧,其他事明天再说,好吗?」
然後五柳就真的哭了起来。
「喂!你哭什麽啊!嗳……」东篱顿时慌了。
「如果……」五柳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麽。
「啊?你说什麽?」
五柳抬起头,张著满盈泪水的明眸,「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你,不是他,那今天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听到这话,东篱无奈地笑了。「废话,当然啦,如果你当初遇到的是我,那我们可能八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吧?」
五柳顿时破涕为笑。「说得也是,你没那本事娶到我的。」
「嗯啊……是是是。」东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五柳拉住他。
「嗯?回房睡觉啊,很晚了耶,你不会要我哄你睡吧?」
五柳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搞清楚东篱在说啥,东篱第一次看到五柳露出这种表情。
「如果我说要呢?」
「蛤?要什麽?」
「哄我睡。」
「喂!你开什麽玩笑啊?都几岁人……」
突然间,东篱意识到五柳话中的意思。
「留下来,好吗?」五柳仍然拉著东篱的手,而五柳的手始终都冷冰冰的。
他有办法温暖那双手吗?东篱不甚确定。
◆
清晨,夕露从睡梦中醒来,但这只是种形容,实际上,夕露从来就没有作过梦。
或者该说,她所生活的现实,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场梦。
她稍加梳洗过後,穿上她一贯穿著的黑袍──她总穿著这套黑衣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她习惯了,在她的记忆深处,她曾经就是这样穿著黑袍,而且她相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她走出房门,此刻,天色还只是微微泛著曙光,她经过站在檐下栖息的老嘎,老嘎颇不友善地看了她一眼,但随即又将头枕到羽毛里去。
她经过五柳的房间,此时五柳还在睡,她瞥了一眼窗内,确定他睡得很熟。
然後他走向东篱与少年的房间。
她轻轻将门推开,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少年仍然睡得极沉,而东篱只是随意地斜躺在长椅上,夕露看得出他睡得很浅,也许是没多久才睡著也说不定,她伸手轻轻摇动东篱的肩膀,而东篱很快便醒了。
「夕露……?干麽?怎麽了?」
「嘘……」夕露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跟我来。」她轻声说道。
然後东篱就跟著她去了。
◆
夕露拉著他一路快步走到屋外,直至走到湖畔才停下来。
「是要去哪里啊?夕露?」
「我要带你去个地方,」夕露笑道。「那里有点远,但我跟你保证你很快就能回来。」
「不用通知五柳吗?」
「一下下就回来了,你放心。」说罢她吹了声口哨。
一片黑影铺展直下,最後降落在两人面前,东篱这才看清楚那是什麽东西。
那是一只巨大的乌鸦,透身闪著金亮的墨色。
「这鸟哪来的?」
夕露跳上鸟身,拍了拍乌鸦的头。「我偷养的,别告诉五柳喔。」
东篱笑了笑:「放心啦,我也瞒过我爸妈在外面偷养狗,我不会说的。」
「那上来吧,我带你飞一飞。」
「好啊。」
东篱爬上鸟背,不知道为什麽,夕露的一言一行总是让他格外安心,虽然她算得上是害东篱掉到这世界的主因之一,但他就是没办法讨厌夕露。
「要飞罗!抓稳了!」
巨乌振翅高飞,将东篱与夕露载离地面,飞往东岳而去。
〈续〉
【桃花源】第二部:拾伍之章·东岳
早晨,少年从睡梦中被摇醒,而摇醒他的正是五柳,五柳状似焦急地问了句他听不懂的话,见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焦躁地望了望四周,走了出去。
少年这才发现,唯一能同时与他们两方沟通的人不见了,他东张西望,见不著东篱,於是追了出去,见五柳也像是在找人,他才明白了五柳之所以问他话的原因。
「东篱不见了吗?」他问道,但话一脱出口他就责怪自己笨,他们之间的语言根本无法沟通。
五柳望了他一眼,显然没能听得懂他的话,但他仍然喃喃地回了些什麽,句子似乎比先前摇醒他时说的还长上一些。
少年四处望了望,忽然觉得好像懂了五柳的意思──尽管他根本毫无根据。「那个小女生也不见了?」
五柳愣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怀疑著该不该肯定他这句问句。
「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是不是?」他比出了一个代表「二」的手势。
五柳这才似乎懂得了他们的意思,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有那麽一瞬间,少年觉得自己被抛下了,东篱和另一个人都不在,这意味著什麽?但他没能很快沉浸在自怜的旋涡里,因为他很快发现到五柳的神情比他还要大受打击。
五柳坐在廊下,一脸茫然,就像是在说他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个样子。
他很想走过去说些什麽安慰五柳,但他知道就算说了也没用,他们的语言根本不通,更何况他自己也很错愕,东篱竟然会对他不告而别,他绝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再怎麽不愿接受也没办法。
忽然,他想起了这里还有一个能与五柳沟通的──不算是人,该说是活物还比较恰当,他立刻冲到屋旁的棚下──见老嘎正安然站在那儿歇息,他立刻将鍊子解开,小心地让老嘎站在手上,随後奔到廊下。
而当他看见五柳时,五柳人已不在廊下,而是在屋外的空地,他看见他拾起一样东西,以一种强压下惊讶的神情望著那东西,他走上前去,看见五柳手上正执著一只乌黑透亮的羽毛,而正当他还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时,老嘎就突然叫了起来,并振翅起来,他因老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吓了一跳,没能立刻抓住它,老嘎就飞到了一旁的枝头上,睨著底下的他俩。
当五柳看见那只羽毛时,许多事便同时涌上他的脑海,在他脑中连成一条不很明了却确实存在的线,他抬起头来,望向正站在树上同样看著他的老嘎,喃喃地吐出了这麽一句:「你早就料到了……对吧?」
老嘎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振翅,飞离了傲霜居。
五柳愣愣地站在原地,又望了望手中的羽毛,突然间,绝望爬上了他的脸,他站在那儿,像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少年以为,他如果哭得出来会比较好过,但实际上他看来却是连哭也无能办到。
「东岳……他们一定去那里了……他们还是不放过他!为什麽到现在还……」忽然,他住了口,像是想起什麽似地,立刻自怀中取出一只木笛,然後试著吹了吹,但木笛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又试了几次,但木笛仍然吹不出声音,最终,他跌坐在原地,万念俱灰,眼泪也终於决了堤般不住滚落下来。
少年第一次看到五柳这个样子,他很惊讶,却也有一丝安慰,毕竟这个世界还有人如此在乎东篱,但他这麽一想,又旋即陷入黯淡的思绪里,因为这个世界有人在乎东篱,但却从来没有人在乎过他,除了东篱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他,就连现在,他都像是个隐形人似地,只能无助地看著五柳潸然泪下,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他走上前去,拍拍五柳的肩膀,就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至少也该做些什麽来安慰对方,尽管他也非常担心东篱的安危,但这里不需要两个陷入慌乱的人,他非得振作起来不可。
五柳抬起眼,少年这才惊觉这是他第一次与五柳这样四目相对,在这个世界里,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被这样直视了?而此时此刻,首次被这个世界的人承认自己的存在,他竟然感到有一丝畏惧与不知所措,但他知道他不能让五柳发现自己的无助,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他又怎麽能让五柳冷静下来?
「别担心,东篱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握住五柳的手,低声说著,尽管他很肯定五柳一定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但奇妙的是,五柳似乎真的因为他的话而渐趋冷静,因抽泣而难以自制的呼吸声也平稳了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後响起。
「看来,东篱把那笛子给你了是吗?」
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眼前是一个少年从未见过的人,但五柳当然认识他是谁。
胡老板缓缓地望了望四周,又将视线停留在五柳脸上。「东篱呢?」
五柳站起身来,声音中带著哽咽:「他被带走了。」
胡老板脸色一变:「被谁?」
「夕露。」五柳说出这名字时的语气极度痛苦,他多麽不希望会是她背叛了他,但事实如此,是他一直没发现她的意图,他因为对方看来只是个孩子,就放了心,老嘎一定早知她的来历,也知道她的目的,他们在洞悉他决定放弃原本计画时,就索性自己动手,东篱已经被带走多久了,现在又如何,他连想都不敢想。
「是那孩子?」胡老板看来也很惊讶。「我一向喜欢那孩子,真可能会是她吗?」
五柳点点头:「她身上有种力量,能让我们所有人都喜欢她,对她放下戒心,你应该很清楚……还会有谁拥有这样的能力……」
「『他』……」胡老板紧握拳头。「所以那丫头也是计画的一部份,为的就是确保东篱能──」
「别再说了!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分秒必争吗!」五柳大吼。「快带我去东岳!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算你这麽说我也……」
「别为难他,五柳,你应该知道精怪的能耐有限。」
五柳望向声音的来处,看见一个反坐在青牛上的老人腾云驾雾而来,他望著老人,忽然间脑中某个被闭塞的地方豁然开朗,他想起眼前这人的来历了,但老人笑了笑,将手指抵在唇上,要他别浪费时间言语。
「上来吧,五柳,坐阿青会快些,旁边的小伙子也一块儿来吧。」
他不过三言两语,五柳与少年就发现自己已乘在青牛之上,老人微微朝胡老板示意,要他跟在後头,不一会儿,他们便已翱翔在天色之中,少年回头望了望云雾之下,看见一头狐狸在底下以极神速奔跑著,一会儿,它的身旁又多了头身形较小的白狐,而一眨眼的工夫,两头狐狸的身後又跟上一头身形硕大的活物,像是人又像是猩猩,少年不太能确定那是什麽,此时,他又听见了远处有哗哗水声响起,并伴随著一阵长长的吼声,像是巨兽的叫声,但他又想不起来有什麽动物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老人笑了笑:「看来,你主子的臣民们都来了哪。」
「他不是我主子。」五柳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