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只赤蛟告诉你的吗?」
东篱再次抬起头,看见五柳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
这次也一样,继上次那只猩猩後,五柳又再一次武装起他的态度,东篱抓了抓头,然後站起身来。
「你不是药人吗?如果你有办法让我哥快点醒来,就帮我这个忙,行吗?」
五柳摇摇头:「我只能治愈伤病,他昏过去的原因并不是我能解决的。」
「那至少──」东篱摊开手,一派无助。「至少让他进去屋子里行吗?」
五柳慢慢地点了点头,但东篱看得出来,他其实不是很情愿答应这要求。
〈续〉
【桃花源】第二部:拾壹之章·夕阳西下
当他们终於将昏迷的少年安顿好时,只见夕露已经趴在桌上睡著了。
五柳取来一件长袍,披在夕露身上,动作无比轻柔,东篱坐在房里的另一端,静静看著他这麽做。
「她是你的谁?」
五柳没有应声,只是以眼神示意他会吵到夕露,於是东篱站起身来,尾随五柳出了去。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女孩,有天我看见她倒在傲霜居外,失温得很严重,所以我就救了她,她醒来後,什麽也不记得,我给她起了名叫夕露,因为我是在傍晚发现她的,而且当时她全身都给露水浸湿了。」
东篱坐在檐下,望著院里的花草。「我还以为傍晚你不会出门。」
「那天是因为老嘎,老嘎常常在外面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而我得去负责清理,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这个地方。」他扬起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东篱:「你不知道吧,其实老嘎才是傲霜居的主人,我们只是借住在这儿罢了。」
「你说那只乌──白鸦?」
他点点头:「你知道太阳──其实是金色的乌鸦吗?」
「啥……?」
「很久以前,其实金乌有十只,只是现在只剩下一只了,每天早上它都会从东岳飞起,然後停留在西山的巢穴,夜里再回到东岳,然後隔天一早再重复一次,就这样一直都没变过。」
「啊!我知道,」东篱说道:「它那九个兄弟是被后羿射死的吧!这故事我听过!」
五柳眨了眨眼睛:「后羿?那是谁?」
东篱愣了一下。「咦?啊……就嫦娥的老公啊,他射下了太阳不是?」
「后羿是人类吗?」
东篱抓抓头:「呃……应该是吧。」
五柳撇过头去:「人类是不可能杀得了金乌的,你那只是神话故事吧。」
东篱本想再回些什麽,但想想还是算了。「那金乌为什麽现在只剩下一只了?」
「它们是自然凋零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君王了,当君王登基时,东岳会再诞生一只新的金乌,虽然自从上一任君王死去後,现在还仅存一只,但它的光芒也已经不再炙热了,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大概就会陷入一片黑暗吧。」
东篱望著身旁的五柳,他记得五柳曾经告诉他,关於药人的那些事。
「到那个时候,你会怎麽样?」他问。
「沉睡,」他静静地说著。「而且永远醒不过来。」
东篱皱起眉头:「那……为什麽新的君王一直都没有出现?难道先前的君王没有後代吗?」
五柳看了他一眼:「你说的那是世袭制,我们这里的君王并不是由父传子、子传孙,而是由君王在位时,选出一位他信得过的贤人,让位给他,也就是所谓的禅让。」
「啊?那难道上一任君王没有选出继位者吗?」
五柳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他被暗杀了,就在他要禅让的那一天,有人潜进了他的寝宫,把他给杀了。」
「呃,那难道其他人没办法选新的君王出来吗?总有什麽办法吧?」
五柳摇摇头:「没有,继位者非得是君王亲自选出的才行,其他人选的没办法算数。」
「可是──这不对啊,你不觉得这设定风险性太高了吗?假设君王没被暗杀好了,万一他刚好生病还是怎样的……突然在选继位者之前挂了,总会有什麽意外吧!你们怎麽能一直遵循这种规则玩下去?」
「君王,是不会生病也不会被杀死的。」五柳说道。
「可是你刚不是才说──」
「能杀死君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继位者。」
「所以就是继位者杀──等──这不对吧!」东篱猛力摇著头。「既然都已经是继位者了,要当王了,那干麽把前任的杀掉啊?」
五柳白了一眼:「谁知道?结果那个继位者也失踪了,害这地方也没君王了,最糟的是还没人知道继位者是谁,过了这麽多年,说不定这世界再也不会有君王了,只能逐渐凋零吧。」
「凋零之後……会怎麽样?」
「不再有金乌,不再有药人,也不再有受君王支配的一切山林神兽,但我想即使如此,人类还是会继续生存,到时候,也许就跟你来的那个世界一样吧?没有神,没有君王,没有极乐世界,也没有地狱。」
东篱低头想了想。「说不定……我那个世界本来也是像你们这样的,只是现在变了。」
五柳淡淡地笑了笑:「我听说很久以前,这个世界的居民都是住在上面的,但是上面的世界越来越令他们失望,他们才搬到这里,晋朝的时候曾经有人从上面来到这里一次,但自那之後就不让外人进来这里了,相对的,这里的人也很难过去那里,除非使用一些特殊的术力,不过仙人的话随时要怎麽去都行。」
「那夕露是怎麽过去的?」东篱想起当时害他掉到这里的主因。
「术力,夕露本身有一些仙术的资质,而且像夕露这样的孩子,从这里穿越到另一边要比大人容易。」
「那为什麽……我会到这里来呢?你不是说这里是不让外人来的吗?」
五柳望著他:「因为这里有人在呼唤你,在这个世界,思念的力量比什麽都大。」
「那我哥呢?我哥又怎麽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而且年纪跟外表都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哥的事,我就不是那麽清楚了,当初我是在某个奴役市集发现他的,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麽,但老嘎要他来傲霜居,所以我就买下他,他会掉到这里,我想,是因为在那个世界曾经有某种非常强烈的念想要他消失吧,偶尔会有这样的人掉下来,他没有因此死掉该算是万幸了,至於外表的问题,我见过一些偶然从上面掉到这里来的人,他们会一直保持刚来到这里的样子,也许是当他们掉到一个不属於他们的世界时,时间就在他们身上停滞了吧。」
听到这里,东篱不由得心头一惊。
「可是……我还是有件事搞不懂,为什麽我哥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我却能跟你们沟通?」
五柳仍然看著他,东篱注意到西边的天空已是一片赤红,但五柳好像没有发现这回事。
「东篱,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哥的名字吗?」
「当然啦,我怎麽可能会忘!我哥叫──」
突然间,他住了口。
「嗯?你哥叫什麽?」
「我……」东篱顿时不安了起来,觉得记忆中似乎有什麽空了一块,但他却找不回来。「不对啊,我明明记得的──我哥叫……」
五柳微微倾身,侧望著他。「想不起来,对吧?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姓什麽?」
「我怎麽可能不记得我姓什麽!我──」
五柳带笑地摇摇头:「没用的,你是想不起来的。」
「……为什麽?」
「那些原本就不属於这里,却偶然来到这世界的人,正因为他们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此,所以这里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也没有给他们的时间,他们会永远停留在他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也永远会在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但是──这没道理啊!那为什麽我就记得我的名字?」
「因为,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人,东篱是你的真名,不管你在哪里都是这个名字,但你的姓只是从你上面的父母那里得来的符记,这里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所以当你来到这里时,你的姓并不会带到这里来。」
「这怎麽可能?你说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这也太……」
「那你要怎麽解释为什麽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你哥却听不懂?」
「那是──不对!这根本没道理──」他站起身来。
「东篱!」
五柳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开。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呼唤你来?又是谁一直等著你的?」
东篱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怎麽会知道!又没有人告诉我!」
五柳像是因这反应而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镇定。
「也对,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他的口气又回到平时的冷嘲热讽。「毕竟你根本就不是他。」
东篱顿时一惊,因为他想起在胡老板那里他也曾听过一样的话。
「等一下!你这什麽意──」
他话还没说完,五柳已经起身离开,他立刻一把抓住五柳的胳臂。
「你给我说清楚,」他说。「你这话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五柳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到底是谁?」
「你抓痛我了。」
东篱将手放开。
「是你吗?」他抬起眼:「还是……胡老板?」
五柳一脸愕然地瞪著他。「胡老板?你怎麽会扯到他?」
东篱缓缓将手伸进口袋,那支木笛还在,这令他有些吃惊,但这也没什麽好奇怪的,因为那支笛子会一直跟著他,这没什麽根据,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他拿出那支笛子,而五柳一看就认出了那是属於谁的东西。
「那是胡老板给你的?」五柳紧蹙双眉。
东篱点点头。
「你打算吹那笛子,是吗?」
「如果我打算吹它,我就不会让你知道胡老板给我这东西了。」
东篱走上前去,执起五柳的手,将笛子放到他的手心里。
「坦白说,我这人很迟钝的,」东篱说道:「有什麽人,在什麽情形下想对我不利,我一概都感应不出来,所以这东西就留在你那吧,等你确定哪天想对我下毒手了,就通知我一声,我再把它拿回来。」
「什──」五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白痴吗!我要真想对你不利,我还会通知你吗?」
东篱笑了笑,然後以手轻触五柳的脸,伸进他的发丝里,在五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前,便在他的唇上轻印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麽?」这是五柳的第一个反应。
「就只是想这麽做,没别的,」东篱耸耸肩。「五柳,是你把我叫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不是我,你觉得还会有谁?」东篱觉得五柳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但也可能只是傍晚红霞映照下给人的错觉。
「胡老板?」
「那家伙不过是只精怪,你以为他会有这麽大的本事?」五柳推开他,有点没好气。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了?」
「我在等的人可不是你。」
「喔,我知道了,」东篱拍了一下掌。「你在等的,就是那个『他』对吧?」
五柳没回答。
「我想问的是,你有一天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
「所以你会杀我了?」
五柳将笛子递给他。「别把这东西给我,我拜托你拿回去!」
东篱挑了挑眉:「我不要。」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我想做什麽了……你这样不是表示我非得对一个毫无抵抗之意的人动手吗!」
「你也可以选择不要杀我。」
「拿回去!」五柳仍然伸著拿著笛子的那只手。
「我说了,我不要。」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最後五柳决定将木笛收起。
「这是你自找的。」
东篱点点头:「我知道。」
「明天一早,」五柳继续道:「我们就去找那个我打算让你见的人。」
「那我哥怎麽办?」
「如果我们见得到那个人的话,说不定他可以让你哥回去。」
东篱挑起一边眉毛:「你不是骗我吧?」
「这要看他高兴,我只知道他有那个能力,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帮你哥。」
「那我呢?」东篱静静地看著五柳。「我回得去吗?」
五柳没有回答,只是望著他,手中捏著那支小笛。
「我回不去了,对吧?」东篱浅浅地笑道。
「对,」五柳说道,语气中没有明显的抑扬顿挫。「你再也回不去了,正确的说,你只能活到明天正午以前,你可以试著逃走,但你是逃不掉的,傲霜居这地方进得来,但不可能出得去──除非你得到主人的首肯。」
东篱摇头笑了笑:「我现在想办法跟老嘎打好关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别白费工夫,老嘎不可能放你走的。」
「你明知道我不会逃的,五柳。」他望著五柳,脸上仍然挂著笑容。
〈续〉
【桃花源】第二部:拾贰之章·人面桃花
当少年醒来时,他看见东篱正趴在一旁的桌上,看来像是睡著了。
「东篱……?」他轻声叫唤,但东篱没有听见。
因为他正在作梦。
梦中,他看见五柳正站在桃花树下,桃花豔红怒放,五柳的面容也染著几许红润,梦中的五柳仍是一身白袍,但没有戴著不搭轧的眼镜,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眼中透著一种东篱说不出来的情感,在他的印象中,五柳总是冷冷淡淡,但此刻梦中的他,却像个雀跃的小女孩,虽然外表看来没啥变,但不知为何,东篱觉得这时的五柳似乎比他所认识的来得更年轻一些。
他看见五柳伸出手,挽著另一个人的手臂,那人比五柳要高上一些,东篱只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正面,那人有著一头黑色长发,长度及腰,在接近後颈处扎成一束,他穿著大部黑色的长挂,在袖口、下摆等细处有著金色与红色的绣纹与滚边,那人不知与五柳说什麽,只见五柳听了笑得乐不可支,东篱心里不禁有些吃味,他从来没见过五柳这麽笑,他印象中五柳脸上的笑容几乎只有冷笑与嘲笑两种,而这两种不像现在他所看到的,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笑。
他很想上前看清楚那人的正面,但在梦里,他的视点就像是被定点在远距离镜头似的,只能固定在原处看著他们,而那人也一直不转过头来,看得东篱只有越来越气。
他想试著叫唤五柳,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五柳听不见他的声音,仍然与那人有说有笑。
算了,他放弃了,如果这是梦,就拜托快点醒来吧,他一点也不想在梦里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不想管那人到底长怎样了,他只想赶快醒来。
正当他聚精会神想让自己醒过来时,突然,从他身边窜出一只狐狸,轻巧地跳到那个黑衣人的脚边,黑衣人友善地弯下身摸摸它,并叫了它的名字,不知道为什麽,东篱觉得那只狐狸一定就是胡老板,现在他知道胡老板的真名了,他说什麽也要记起来,但当他正这麽想时,那名字就又像是水银般从他的脑中滑开了。
「你是想不起来的,因为你不是我。」
一个声音在东篱脑中响起,他抬起头,看见五柳与狐狸都不见了,桃花树下只剩那个长发的黑衣人站在那里,现在东篱很肯定他是面对著自己的,但他站得太远,东篱仍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他眯起眼睛想更看清一些,却只是让黑衣人的脸更显模糊。
「你是谁?」东篱想走上前去,但他的脚仍然动不了。「如果这是你搞的,就快点住手,我不想连在梦里都没办法自由活动。」
黑衣人轻轻地笑了,那笑声里透著几许引人不快的意图,有那麽一刻,东篱觉得这种笑很熟悉,而他随即就想起了谁会用这种笑法。
五柳就是刻意学眼前这个人的,东篱刚刚才看见那个截然不同的五柳,他知道刚刚的那个五柳才是原来的五柳,而他平时所见的五柳是装出来的,他假装成这个黑衣人的言行举止,想让自己更加贴近这个人,东篱不知道五柳为什麽要这麽做,但这突然间的顿悟让他感到更加恼火。
他为什麽要让自己变得跟这个人一样?他为什麽要这样伪装自己?
「你刚刚也说了,」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里是你的梦,既然如此,我怎麽可能控制得了你?我也是你梦里的一部份不是吗?」
「不对!」东篱叫道。「你一直……你这家伙从头到尾就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作怪!从我来到这里以後,我就一直感觉得到有谁在我脑子里乱钻乱叫!那个人就是你对吧!是的话,就快点滚出我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