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苦不已地抱著头,刚刚恢复的精神有些禁不住这样的打击,接近崩溃地大叫大嚷。
盛涛和商容惊叫:“老牛逼!”“夏!”两兄弟忘掉了相互间的争斗,一起冲了过来。盛涛站在前面将我的头抱在怀里,抚著我的脸,连声说:“没事!没事!工厂没事……”商容站在後面搂住我的腰背,抚著我的肩,也说:“不怕的。咱有钱,咱再盖一座就成了……”
盛涛大喝:“容容!”商容这才自知说错了话。他看看痛苦不已的我,又看看盛涛,顿时有些惊慌失措,眼里隐隐有泪水,声音小了许多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两个民警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种情景,随同民警一起进来的,还有商夫人。
盛涛看著这群人,说:“商夫人,我说过,又没烧到外面,工厂里剩下的那些没搬走的破烂不值几个钱。我赔就行了,你犯得著这样吗?”
商容也像看陌生人般,看著自己的母亲,说:“妈妈,其实刚才我是骗你的。你看夏师傅现在的样子,就该知道他的病还没好。而精神病人,是不用付刑事责任的。你还把警察叫来干什麽?有用吗?”
商夫人看看商容,又看看盛涛,最後再看看仍旧在一脸疯狂、大叫大嚷的我。这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们呀,但这麽多年,他们为了同一个老男人,跟她母亲处处作对,甚至於差点被一起烧死。商夫人可以为了疼爱的小儿子,做出让步,但是如果这种让步可能置儿子於死地,这就超出了母亲的容忍底线了。
商夫人咬咬牙,转身对民警说:“警察同志,你别听他们胡说。我证明,这个夏红天根本是在装疯。他放火烧了几乎半条街。要不是有我两个儿子,带领全厂人员一起救火,火势会蔓延得更广。故意纵火,危害公共安全,这是重罪,你们抓他回去,一定要抓他回去呀!”
警察看了看商夫人,又看了看屋里抱作一团的三个大男人,有些迟疑。
我後来才知道,早在我放火烧厂之初,便有警察来过,但後来商容叫了潘医生来,潘医生证实病人的精神状态确实有问题,才把我从公安局的隔离室转入医院。
本来,像这样的纵火虽然漫延很广,但烧的是废弃地,一没有造成巨大经济损失,二没有人员伤亡,完全是可以不立案的。但商夫人坚持。商夫人是商氏的董事长,职位超过两个儿子。她用商氏公司的名义要求警方立案调查。
警察说:“盛先生、商先生,不好意思了,我们也是走正常的法律流程,希望两位先生能谅解,既然来了,我们必须把嫌疑人夏红天带回所里去。”
商容还想说话,但盛涛却十分明白眼前的情势,他们和商夫人硬碰硬找不到半点好处。盛涛俯下身,在我耳边骂:“妈逼别闹了。烧了,我也能给你建起一座一模一样的糖精厂。你想不想要?”
被“一模一样的糖精厂”所吸引,我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大叫大嚷。
我定定地看著他,嘶哑著嗓子说:“没骗我?”
他坚定地说:“不骗你!”
我说:“那好,我去公安局。但等我出来的时候,你得亲自来接我。”
他说:“好!”
然後,我便转身朝著门外走去。
虽然已经彻底失去了工厂,但盛涛“一模一样的糖精厂”,又给了我一个新希望。
工厂已经没有了,而我也死过一次,疯过一次,接下来再有事,也不会比这个更糟糕吧。
只有自杀过的人才知道,如果有幸获救,很少有人会再想死,相反,他们会更加珍惜生命的美好。因为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世上没有东西比活著更重要。
而我自问也没有那麽大的勇气。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著。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著。
我不是虎王阿秀,我是睥睨群卵、不可一世的老牛逼夏红天,只要有希望,我就能坚持,我就不会跨。就像把炼糖精,人,尤其是男人,也一样需要生活的千锤百炼。只要想通了,你就会发现,生活的磨炼其实也没多苦。
没有苦过,像我这样的人又怎能闻到糖精的香甜?
就算是已经死了的阿秀,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愿意活下来吧。
即使是为阿秀和孩子,我也必须要要想开、继续好好地活下去──除非我又疯了。发疯是不由人控制的。
本来,我应该就这样直接走出去。但我忍不住,还是回过头,最後深深看一眼商容。
我也曾经爱过他。对他,我不是完全没有感情,只是有情有义,就不能给他再留下任何错误的奢望。一次的痛彻心肺,远胜过长久的纠缠不清。但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我还是做不到如此的绝情。
看完商容,我不禁又看了看盛涛。
除了嘴唇略有区别,俩兄弟酷似的程度胜过许多双胞胎。但是这麽多年过去了,因为经历的不同,俩兄弟在气质上也有明显不同。盛涛是瘦硬的,越来越显出成熟男人的味道,眼睛里也逐渐累积著睿智与从容;而商容却还保持著少年时代的面貌,眼神十分清澈,像邻家小弟弟般,让人一见便觉亲切。
就像一个树枝上分出的两个枝叉,如果不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是感情很好的一对亲兄弟。
我苦笑了一下,感觉我一个大男人怎麽越说越跟红颜祸水似的?!
我径直走到警察面前,伸出双手,戴上手铐,跟著警察一起走了。
看到我这样,商夫人似乎也有些呆。这太不像一个才大病初愈的前精神病人的表现,倒像一个三进宫的老流氓,进出公安局像家常便饭。
一瞬间,商夫人似乎有些理解了为什麽她两个出色的儿子,会执著於这同一个男人?
一瞬间,商夫人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自己的苦心谋画只怕又将落空。而且,即使成功了又怎麽样呢?她的两个儿子,真地能忘掉这麽一个看似渺小、实则强悍的老男人吗?
一瞬间,商夫人有些怨恨起来。多年的怨气累积起来,终於把我变成一个在她眼里夺走了她两个儿子的贼。她恨我。
《工厂》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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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锺後,我被一辆警车带到派出所。我坐进审讯室,两位警察问我话。
我一开始不想回答,警察说,放心,没烧著什麽,你还真想当纵火犯呀?!
我想了想,认为我自己没有纵火的动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对糖精厂的感情更深。我是多麽希望我的糖精厂能永远散漫而生机勃勃地生存下去呀,但偏偏却是我自己,在无意间,亲手葬送了她。警察说,没烧著什麽。是的,在别人眼里,烧掉的就是一些搬迁後留下的穷破烂,但那些却是曾经的代城糖精厂最後的遗迹。连这最後的遗迹,也被我一把火给抹掉了,我的心,将永远为此而隐痛不已。
警察问一句,我慢慢地答一句。我说,我他妈真不是故意的,我他妈没想放火……我……我当时脑子里是乱的……我後悔呀……
警察说,别说他妈的,要用文明用语。
回答了不到十分锺,警察把谈话笔录递给我,让我按手印。我不按。警察又说了,你不按,就证明你刚才在撒谎。我只好按了。
警察又给我拍照,完了又跟我要身份证。我没带身份证,警察要我报身份证号码。我报了。
做完地,我被挪到一间空静的接待室。警察让我脱下鞋子和袜子。我不明白。警察说:让你脱你就脱。我只好脱了。警察拿著我的鞋袜出了门,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逼仄的小房间里。
我呆坐著,等警察回来。过了很久,警察都没回来。我的脚冷,我把脚缩起来,盘起腿,把裸脚放在腿下捂著。压一会儿,腿有些吃力,我只好又把脚拿出来。反反复复间,我感觉腿很难受,心里更难受。
又过了很久,仍不见警察现身。我倒不是很饿,也不渴,但有些便意。我踮著脚在冰凉的地上走,拧开门锁,居然开了。门外是一条走道,走道通磁卡下楼的楼梯。我没有去楼梯,而是东张西望地找卫生间。我找到了,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出来时遇到一个中年的女警察,她心不在焉地扫一眼我的赤脚,走了过去。我回到房间,突然想,他们拿走我的鞋子袜子,是不是怕我偷偷下楼溜走呀?
想到这一点,我很生气,生气中又培养出满腹的伤心。我觉得,我算是白认识那两兄弟了,到头来他们谁都保不住我。不就是一个老女人吗?他们两个大男人,连一个老女人都斗不过?我还是病人呢,能这麽折腾麽!
有那麽一刻,我想也在这儿放一把火。但我不敢。或许我的牛逼,仅限於糖精厂吧。
天开始暗淡,一个中午加下午都过去了。我肚子里有一股慌乱的虚气在游走,像是饿过头的感觉。後来我想一想,又觉得为虽,那便是怯意。我不太情愿地想,自己开始担心起来。万一盛涛不来接我呢?万一真被判了刑呢,会不会有人愿意等我?万一……
以前我不这样,现在老了老了,胆子却变小了。
门终於推开,做笔录的警察走进来,丢给我鞋子。我抬起脑袋,看著警察。警察说,就你这点儿破事,我们不留你了。见我不挪窝,警察说,走呀,我们下班了。
我总算高兴了起来,第一个想法是我错怪盛涛了,想不到他这麽快就来接我了。他,或许是真地爱我的吧。
我飞快地穿上鞋,飞快地下楼,出了派出所,来到街上。这不是闹市区的街道,但街面仍流动著不少车子和人。我站在派出所门口,左右地看,没看到盛涛。我想他也许是来晚了,就等了一会儿,人来人往的,还是没看到他。我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拔了他的电话,但没人接。我又拔了几次,还是没人接。
後来,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商容的手机。商容说,夏,我哥还有事,他让我去接你。你出来了吗?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我说:谢谢你,但不用了。我坐的出租车,这会儿都到家了。
我顺著人行道慢慢地走。我的脑子里有些木,这才不到半天的时间吧,上午才说好的,等我出来了他亲自来接我,怎麽就说话跟放屁一样呢?!真地有什麽了不起的急事,比我这个病人还重要?而且他不亲自跟我说,为什麽要转而找商容来接我?难道我病了的这段时间,他对我所有的悉心照顾都是迫於无奈,等我一好,他就马上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向别人?我的精神才刚刚好,他就不怕我再次发病吗?还是只要他尽到了他的义务,剩下的事就根本不在乎了。
这样想著,我心里憋屈极了。憋屈中又惦记起家,病了这麽长,我习惯了把盛涛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这会儿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直接回临安小区,还是回我的旧楼。
最後我还是决定回临安小区。又不是小孩子了,盛涛也许真地是忙吧,也许等我到家,他也忙完回家了。
天还没暗透,路灯发著淡黄的光。
我让自己加快脚步,但脚下的双腿虚飘著,总走不快。我才想起来,我一天只吃过早饭。我又想起来,我一天才喝过几口水。这麽提示著,我的腿一软,蹲在了地上。我这才想起来,我不过才刚刚大病初愈而已。小噘嘴……小噘嘴为什麽为不来接我……
一道汽车喇叭的声音响起,把我从朦胧中给拉出来。我弹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朝我跑过来。我吸一口气,却忘了吐出来。虽然不是我要的,但好歹总算有人来接我了。
商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小心地说夏,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商容扶著我,扶著我坐进他的车里,然後开车。他说,我送你回临安小区。
我没答话。过一会儿,我侧过脸望向窗外,眼睛一热,泪水扑出来。
我以为商容看不到。但是,旋即我的肩头一暖,是商容的外套搭在我肩上。唉,商容的叹息声,很轻,几不可闻。
《工厂》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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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的时候,盛涛还没回来。看著空荡荡的房间,这时候,我相信他是真地有事才没来的。
我进门後,商容也进了门。我这才想起来,这里也是他的家。
商容打电话订了一桌饭菜,然後让我洗个手去坐著,准备吃饭了。
我说,我想等你哥回来一起吃。
商容说,那好,一起等吧。
坐著等的时候,商容又下楼去买了一些零食上来,边吃边聊。
商容说:夏,你真地好了吗?你认得我是谁。
我说:你不就叫商容吗?小噘嘴的弟弟,你长得很像你哥。
商容笑了笑,但脸上浮现出的不是笑意,是伤感,他又说:这些时……我哥他……他对你好吗?
我说:挺好的。
商容又说:那……那那天厂里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不起来了。
商容苦笑,然後,对话便继续不下去了。我心里其实猜得出来,那天在火场里,救我出来的应该是商容。盛涛也去了,但他肯定第一个指挥工人抢救厂里的设备,然後才是救我。盛涛有太多的理想或者称之为野心,盛涛最爱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我最爱的一直是他。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别。
至於商容,阿秀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商容也不是故意的。所以对商容做过的那点破小事,我只好选择遗忘。商容对我其实还是不错的,我也不讨厌商容,但他在我心里占的份量不够重。仅此而已。
商容不说话,我却说了,我说:今天是你把我从派出所里救出来的吧,谢谢你了。
商容一怔,说你怎麽知道的。
我笑骂:妈逼,你以为我是个傻卵呀?早晨商夫人还一心要把我抓进去,下午我就被放了出来。除了你这个当儿子的,世上还有谁能说服商夫人?
商容也笑著说:是呀,我拿了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妈就答应去派出所销案了。夏,你别怪她,其实我妈这个人没什麽坏心眼,我妈她就是太倔了、太看重一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
他说的轻松,但我知道那场面想必惊心动魄。看著那双含笑的清澈的眼,我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不看他。
我的心里有些堵得慌。我不相信他。他的外表可爱,但在这副可爱的外表下却藏著面不改色的谎言,还要逼著他哥跟他一起串通。但对於曾经的爱人,我终究做不到铁石心肠。我只能选择不看他。
後来盛涛终於回来了,他是送商夫人回酒店去了。
他没多说商夫人的情绪现在是不是好了些,商容也没问。我们三个人坐下,开始吃饭。
吃完饭,商容就回他的房间去了。我收拾碗筷,盛涛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些碗筷都有些旧了,要不,我们明天出去买些新的怎麽样?
盛涛抬眼看了我一下,没说话。
我看他一眼,脸色有些涨红,咬咬牙,又说,还有我们床上的床单,也该换新的了,你想换成什麽颜色的。
这次,轮到盛涛的脸色有些涨红。他坐起身,不自然地看商容的房门,又瞪我,嘴巴张了张,想说几句重话,到底没说出来。
以前我虽然是个流氓,但对这种事,尤其是两个大男人之间的隐秘情事,总还是有些顾忌的,至少在说话上很注意避开。但现在,我真地很怕,怕小噘嘴再次将我推向商容,怕小噘嘴为了工厂、为了商夫人、为了别的其他任何理由……不再理我。我老了,我的病也好了,我没有强有力的筹码拖住小噘嘴,不让他再次丢下我、利用我。
所以,我只能选择以我的方式告诉他,我不想离开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过了一会,盛涛终於叹了一口气,对我伸出一只手,说:过来。
我走过去,他拥抱了我。他说:过一些时吧,过些时……容容……容容就好了……
我也叹一口气,茫然著说:那好吧,这种事,也许会也许不会,总要等一等的。我知道,这种等候是痛苦的,不论最後如何,我的心里都不会好受。同时我知道,不等候是不妥当的,那等於拿掉了小噘嘴与小瘪嘴之间的亲情──他们是兄弟。正如当初我选择商容的时候,早就知道,必须要面对他的哥哥;而今我选择了盛涛,我也知道,我必须要面对他的弟弟。
我想,妈逼,事情怎麽会这样呢?一个快废掉的老工人,居然发现自己卷进两个年青的、都比我小十岁以上的兄弟之间,多少有些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