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首先先得‘沐泽”,所谓‘沐泽”就是去天佑寺的福池进行沐浴,夫妻同浴。洗尽世间的尘埃和铅华。然後再去正殿由寺里的不曾露面高僧“点选”洁净的女子,最後“舍得”也就是再由方丈挑选有佛缘的女子,一般一次只收五至六名。不如选的便只能等下次。那五到六个女子在沐泽之後先要与丈夫在寺内住上三天,三天後夫归妇留,而这求子的女子要在寺里再住上四十六天,共七七四十九天。中间在第二十五天的时候,由丈夫跪祈三个时辰接妻子归。第二天寅时送回南院。每天与僧人一样虔心修佛,终会有子。
去天佑寺求子的人在一个月後都会有子,无子者继续修行,百次百得,名声四方。法净念了一声佛语,心道是观音送子焉。
做完晚课,外面的声响终於停了。天佑寺晚课一般比卧莲寺的晚些,时间也只有半炷香。天佑寺一共只有八,九僧人,靠著那求子的名声得点香油钱,到也轻闲。自懂事以来,法净就在寺里渡过,若不是这次下山授命布道,说不定就在寺里古佛青灯一辈子了。倒也不是不愿意,反而只是见识了这麽多,越发觉得卧莲寺里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可是……法净放下倒了水手里的脸盆,转过头,看著窗外摇曳的竹影,他总觉得自己少了什麽,还有什麽事情没做一般。忽然脑子里闪过刚来齐城那天的那一袭身影,白衣墨发,拈花而立。
法净抚了抚额头摸了摸两颊,有些烫,想来今天可能下雨受了凉吧。
半夜睡到一半,稀稀落落有些哭泣的声音把法净吵醒了。躺在床上他念著静心咒,可是那声音依然没停,十分真切,不像是以为的妖魔鬼怪的声音。耐不住好奇,法净下了床。
声音是南院传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南院?法净打了个问号,这不是那些求子的女施主的住处吗?
夜里,风吹上来有些冷,想是下午下过雨的缘故吧。法净慢慢走著,周围漆黑一片,了了几颗星照著昏昏沈沈的光,循著声音,果然是南院的方向。他有些犹豫,但还是随著声音过去。声音好像愈来愈小了,法净走了几步,青石板有些湿滑,踏了个空,踩在了泥巴上。
到南院门口,木门隔著,却没了声音。法净望著这闪木门心里感到了一丝异样,但也说不清楚。转过身,便回去了。
未及关上房门,法净有被一双手挡了住。
“主持大师。”法净下意识得喊了一声,却忘了行礼。
对面的空智法师举著油灯,笑了笑,上下打量著他:“大师刚才出去了?”
“啊?”法净看了看自己的鞋,“是。听见声音出去的。”
“可是女子的哭声?”
“住持大师这是……??”
“哦,你不必奇怪。那些女施主刚进来修行,会有受不了的。有些哭闹是正常的。等过了这二天就好了。”
“原来如此,多谢住持大师解惑。”
空智笑了笑还礼:“ 阿弥陀佛,不必客气早些歇息吧。”
法净盯了他背影许久,奇怪得摇了摇头,合上了门。
翌日,起来做了早课,吃了饭,便与天佑寺的众僧人们道了谢,告了别。在正殿行了礼之後,法净背著竹书篓就往濮阳府去。他不著急时间,师傅说过下山要多见识是自己的修行。去濮阳府会经过一条街,热闹的很,各种店铺,买卖都有,小贩,酒楼都有,听人说这里叫十里堂铺,这个时候近午时了,来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法净有些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这样定会有很多人观望。
看著日头有些正了,法净快了步伐,穿过前面的街道,有些好看的女子在前面吆喝著,他知道这叫青楼。只是才从前面走过,他便听见那些女子用种奇怪的调儿说话,让他好生不自在。
冷不防的,撞上一个人,还没来得道歉就听到对方骂道:“哇,痛,你大白天,想人撞死人啊?”
法净也疼,方才走了神,又没抬头。听声音对方应该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法净只抬了一下头便合十双手道歉。
“哦,是个和尚啊。算了。不过你这头,还真光。哈哈。”对方笑著,没了刚才的怒气。
“清云,梅清云!你跑什麽啊?”法净刚想走,便看见有双手拖住了那个叫梅清云的公子少爷。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後来的那个人说,“你和个和尚有什麽好讲的?陪我去看花。”
“我出家不行吗?”
法净有些吃惊,下意识抬起来头,才看清来人,原来就是昨天遇见的濮阳家的少爷,濮阳攸。法净施礼:“濮阳公子。”
濮阳攸也认出来他,笑了笑说:“这不是昨天那个小师傅吗?这麽巧。”
“你认识他?”边上的梅清云问道。
“哈,可不是,我们家那个老头不是这几天请人讲经吗?就是他。”
梅清云扯了扯嘴,恍然大悟得哦了一声,开始打量起法净。
法净被他看得有些尴尬,便称有事,道了歉,离开。
“濮阳攸。”看著法净的背影,梅清云对边上的人说,“你不是不想我娶常碧荷吗?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濮阳攸喜道:“哦?说来听听,只要你不娶她就是一百一万个我也答应你。”
“那好,”开了折扇,梅清云指了指法净那个方向,继续说,“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若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能爱上你,我不娶常小姐。若是一个月後,他没有爱上你,那我会亲自送上喜帖。”
“啊??”半饷,濮阳攸才回了神,“梅清云,你这什麽怪条件。这不可能。”
“哦?你不自诩自己半城男子一城女吗?怎麽和尚就不行了吗?”
“不是。”濮阳攸极力摇其头。
“那若不是你闲他丑了?虽然这和尚不及你我二人,可也眉目清秀,你不亏的。”梅清云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不是。这个要求太荒唐了。不光是因为是个和尚,我昨天见过他。经书读多了,有些呆傻。而且诶又是外地来的,我连他什麽时候走都不知道。你看他背著竹背篓说不定是要回去了。”
梅清云摇著折扇:“这我不管。呆傻的才好玩,要说是出城的话更不可能,这是往东走的。东边又没城门。我看哪,多半是去你家。”
“还是不行。你换其他条件吧。”
“啧啧,我说濮阳大公子,你是闲时间短,一个月不够吧。读经书的人多半没什麽情爱的滋味。说不定你让他尝到了,他还离不了你了。”
“那就更不行了。”
“算了,”梅清云有些不耐烦,“这可是你最後的机会,不然,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我会和……”
“我答应。” 濮阳攸知道他又要提到那个人,心里一紧,张口便应下来,看著梅清云胜利的神色无奈的皱了皱眉。
“好,痛快,这样。我再给你加半个月。一个半月。只有一个半月。”说完,摇著扇子转过身就走了。这个游戏,有那个人当筹码,他梅清云能不胜吗?
濮阳老爷很高兴得请法净去昨天遇见濮阳公子的那个亭子用膳,法净这才看清这亭子的名字香积亭。香积,法净暗叹,好名。《维摩诘经》里有记载,在婆娑世界至上,香气四集,为十方世界之最,有香积阿!如来,若修佛如在香积那般,那便容易多了。
濮阳老爷看见法净站在亭外,踟蹰不前的样子,问道: “小师傅,看什麽这麽出神,哈哈,这亭子名字不错吧,是小儿取的。”
法净惊异,他忆起刚才才见过的濮阳攸,昨天那个以为天竺人都会弄蛇的人,怎麽会想出那麽有佛意的名字:“这香积二字,不知有多少禅意。想不到公子有这样的修为。”
“小师傅,您客气了。请坐。”濮阳广怀示意请坐,桌上的斋菜已经摆了满满一桌,法净看著有些觉得皱眉,这算很铺成了。就算卧莲寺里过浴佛节也不见得会多。如果没记错,今天大概是四月三了,只有五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去。
“其实这香积并没有什麽禅意,犬儿从小就对花痴迷的很,几年前造著亭子的时候他正……”濮阳广怀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不过是他随口说的。”
“檀香也好,花香也罢,周边若皆有妙香,心中便也会有妙香。我想公子有爱花之心,必定心中也是有妙香的。”
“哈哈,但愿如师傅所说。” 濮阳广怀以茶代酒进他。
四月初的饷午,日头暖暖的。这斋菜也香,花也香,法净不尽对自己笑了笑,难道这便是阿难所食的香饭吗?这次游方讲法算得圆满。传说中阿难吃了积香如来给他的饭,遍体生香。维摩诘菩萨说食此饭者能消烦恼。法净想那此刻他最大的烦恼也许就是想自己有什麽烦恼。
“爹!”这个声音,便是濮阳攸了。他问了人才知道他爹居然请那和尚去香积亭了。虽然自己并不忌讳有人在香积亭,可毕竟还第一次有人去那里用膳。
濮阳广怀答应了一声说:“攸儿一起坐吧。”
法净合了掌喊了他一声,只见濮阳攸站著一直望著他。和中午时候遇见的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叫梅清云的公子的神情一样,只是这里面好像还带这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看见风抚过濮阳攸的长发甚是招摇,这时的云开得很大,太阳遥遥得照著,这亭子没有晒到阳光却让法净的脸一阵火热。
“你……小和尚,你几岁了?”濮阳攸忽然问道。
濮阳广怀咳了一声说:“不得无理。法净师傅一定比你年长。”
“小僧今年二十有一了。”
“哈,居然真比我大。我还以为你只有十七,八呢。光头显年少哈。哈哈”
濮阳广怀拍了下筷子:“攸儿!”
“爹,我有个请求。”濮阳攸转过头对他那个有些怒意的爹说。
濮阳广怀吃了一惊,这四年来,濮阳广怀没听他说过请求这两个字。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答应,只是看著濮阳攸等他开口。
“我听说,法……法清师傅今天就回去了……”
濮阳广怀没等他说完就纠正说: “是法净”
“哦,我想请爹留法净师傅,我想……”濮阳攸转过头看了法净一眼,只一眼就又回头和他爹说道,“我想让他帮我……除心魔。”
“除心魔?!!”法净心里吃了一惊。他没有开口,只听得一旁的濮阳老爷也发问:“什麽心魔?”
“呵,爹,你不会忘记这亭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吧?你是要让我再演一遍吗?”说著濮阳攸向上望了望。
濮阳广怀一下子好像愣住一般,连忙说:“好好好,都听你的。只要法净师傅答应我便允了。”
“小和尚,你看怎麽样?”濮阳攸问道。
法净缩了缩眉:“不知公子你说的心魔是……”
“这个你答应留下来,我就告诉你。若告诉了你,你又不留下来,我岂不是亏了。”濮阳攸笑著挨著法净坐下,边上的女仆递上一付碗筷,“我现在只要你说,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给我。”
“这个……”法净看了看他,又望向濮阳广怀,缩了缩眉继续说,“这个……小僧实在不知道怎麽回答。”
“怎麽不好回答?上嘴唇下嘴唇一张不就行了。”
“小僧能帮自然是帮。可是我不知道我怎麽帮?可是小僧只会讲经,不会降魔。”
“哈哈,又呆了又呆了。只要你化解我心中的郁结就好了。”
“可是……”
“你不想答应就算了,”濮阳攸拨了一束自己的头发把玩著,“卧莲寺的大师啊?原来是见死不久的。”
法净知道他发难了:“不是这样的。小僧答应便是。”看来,这浴佛节是回不去了。
“你想怎麽样?为什麽这麽突然就想通了?”许久没开口的濮阳广怀问。
濮阳攸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只是站了起来:“我不想让娘担心。该了结的总该了结。”
“好,哈哈,”这个答案濮阳广怀很满意,“攸儿,你想通就好。我现在就去你娘说,不,先去给宗净大师修书。啊,法净师傅,麻烦你了。哈哈……”
濮阳广怀笑著往外走。
兜兜转转,不知跟著前面那个人走了多久。只觉得那个人的头发就跟这风不停的飘,有些痒痒的。过了廊桥,走了小榭,穿过亭阁,路过池塘。路上过往了很多奴仆,一段鹅卵石路过去,总算看著前面那个人指著一个隔著门的院子说:“到了。”
愈走进就越来越清晰得问到花香,比刚才路上夹道的花香还要浓。濮阳老爷说过濮阳公子是个爱花之人。
进了院子,法净愣住了。这满院子全是花,放在各种各样盆子里的各种各样的花。
“很美吧。这些都是我的宝贝。这里一共一百八十八种花。我喜欢看它们盛开的样子,不管它是高贵的还是贫贱的。”
法净看著他的表情,一下子好像想起什麽,却怎麽也记不得。
濮阳攸走近一株,淡黄色的花,俯下身子轻嗅起来。
!!法净的心里一颤,是他!那个清晨城郊陌上的少年,那个犹如金色婆罗花似的少年。滚烫一直从脸上流到脚底。他觉得自己像喝个刚煮沸的水。这是怎麽了啊?
“你叫……哦,法净。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乖乖跟著他进了屋子,法净仰头望了眼匾额:醉栏轩。醉?酒?十大戒律里的一戒,不能沾。
刚踏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很是奇特。不像檀香也不像花香。就如同整个屋子里深紫色的纱带一样,有一种妖娆的气息。整个屋子不大,却很精美,从胡床,屏风,案头,桌椅都别具格调,法净想大概是自己从没住过普通的屋子才会这麽觉得吧,透过用紫纱当住的门,隐约可以看见。二三个屏风放著,一个在右手边,两个左手边,好像挡住了什麽。望上去,好像是床。
濮阳攸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这里一般不会有人,我不喜欢打扰。只有几个管花的女仆会来。”说著指了指边上的胡床,“这个房间是我的。你就睡这里吧。”
“这……贫僧只需一件柴房……”
太师椅上悠然自得翘著两条腿的人说:“我院子没有柴房,就这麽一间。和尚无需多言,让你住这里你便住。你我皆是男子,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吃?不,贫僧不是这个意思。公子是贵气之人,怎麽会是食人的恶魔啊。”
“你……”濮阳攸举起手指著他,放弃似的笑了笑,“算了,就这样罢。你就睡这里,晚上的时候。我和你讲关於那个……呃,心魔。”站起身往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麽回头对法净说,“那个……晚膳的话,我会吩咐他们送过来。你……哦,你吃斋的。”
法净点了点头,正要示意感谢的时,却感觉有双手在靠近他,他觉得头上一热,便听见旁边有人大声笑道:“哈哈,我早想摸摸和尚的头了。原来是这感受啊。哈哈,我摸到了。”说著便出了去,留下一脸呆滞的法净。
他把手往自己头上摸,有些刺啦的感觉,一个月多了,有些细发长了出来,等过几天浴佛节再刮吧。法净放下竹篓,想也不知道今年寺里的浴佛节是否也和往常一样热闹,那些馋嘴的师兄弟们是否偷偷藏了东西吃。有些想念了。
与人家同住一屋,法净想该不该摆出自己经卷在桌上,想了半天那个人既然是请自己来的,就应当应允吧。那些书,整整齐齐得叠在案头的一角。拿了一本,就端坐在中间的桌子上看了起来。
自己给自己做完晚课,法净听见自己肚子咕噜的叫声。他轻轻吐了两口气。濮阳公子出门前说过,会有人送过来的,让他等著。他不等,还要去催不成。这日头快就西沈到底了,月亮也已经升了起来。本来中午便吃了一点就被濮阳攸带了过来,一直到现在,好像饿得连敲木鱼的力气都没了。他压了压自己咕叫的肚子,拿起摊在一旁的油灯旁的书拨起了佛珠。
“喂,呆和尚,喂。和尚……起来。”濮阳攸从外面进来,看见放在院门外的食盒,他的院子是不许外人进的。疑惑得打开,才发现居然是让厨房送来给那和尚的斋菜。菜都已经冷了,应该是送来好一会儿了。提著食盒进去,居然看见那个小和尚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这麽说他到现在都没进食啊。濮阳攸想叫醒他,却发现他睡得很熟,便恶作剧得继续叫著,用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吹著气喊,“法净师傅……法净……”
忽然转醒的法净,只觉得有人喊他,便抬起头向後转,竟不小心与上面那人来不及收回的嘴唇相撞。重重得印在了他的脸上。只消这一吻,便把法净惊得什麽话也说不出,什麽动作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