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模样年轻了好几岁，在厨房里一边骂，一边炒鸡蛋：“人家叶涛早就上学去了，你看你，床都还没有起呢！”
爸爸在看报纸，妈妈又把怒气转移到他身上，“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你看看人家叶局长，奖金比你工资不知高了多少倍，说起来你们还是同时进单位的呢！”
老爸忍着怒气：“我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做多少拿多少。”
妈妈又回骂他好几句，还把手里的锅敲得当当响。
江维听见不知是哪户人家的鸡叫声，高昂而扭曲，更像某种魔咒。
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起来，有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但他却想不起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
去上学？不，不是……
头都要炸开了，喉咙热辣辣地，像要着火似的痛。
他拼命动了动手指，想狠狠掐自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这一下他才完全醒过来，所有的幻觉一瞬间消失，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喘气声。
他刚才被魇着了，他差一点就在那幻觉里睡了过去，再也醒不来。
像死里逃生一样松了口气，他坐起来，揉揉麻掉的腿，走到阳台上。
这时还是夜晚，但天空已经是亮堂堂的了。
56
江维打开客房的门，妈妈还在睡。他轻轻走出去，又摸进卧室里。
岳恩崎侧躺着，还抱着枕头。
江维呵呵在他耳朵边笑。
岳恩崎睁开眼睛，马上抛弃了枕头，手摸了过来搂住他，笑得暧昧：“你干吗？”
江维也笑得暧昧，在他们的脸还差一点就挨上的时候，忽然说：“我要出去办件事。”
“什么事？”岳恩崎愣了一下，“天还这么早。”
“我要去找我爸谈谈房子的事。”
岳恩崎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江维笑了笑：“不用，你帮我照顾一下我妈妈，我中午就回来。”
岳恩崎把送江维到门口。
“我走了，你去继续睡吧，现在还早呢。”江维看他还光着脚，把他推开，不让他跨出去。
江维买了早餐，还买了一个灯泡。
到家的时候，爸爸才起床，正在洗脸。
江维找了张凳子站上去。换好灯泡从凳子上跳下来，爸爸才问他：“找到你妈妈了吗？”
“找到了，她现在跟我一起住在岳恩崎那儿。”江维洗了手，去拿几个盘子和碗过来放在桌上，“爸，吃早饭吧。”
这才看见爸爸的脸色非常难看，连坐都不想不坐下，“我去外边吃。”
“我都买好了，何必再去浪费钱。”江维看着他说，“是用我的钱买的，你该不会连我的钱也嫌弃？”
爸爸也看着他，僵持了一阵，他才走到桌前坐下。
江维给他倒了碗豆浆，他也不喝，闷声闷气地说：“把你妈妈送回来，不能让她老住在那里。”
“送她回来，陪你去住在马路上？”江维说。
爸爸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江维狠狠心，一鼓做气说出想好的话：“爸，你不能卖掉房子。否则，我就让妈妈跟我们住一块，一直住下去。”
爸爸捶了一下桌子，豆浆洒出来：“你真天真，你以为那姓岳的就那么靠得住？”
“让自己老婆住在一个破旅馆里的人就靠得住了吗？”江维说，“妈妈的要求也不高，难道你连这都不愿意满足她吗？你再好好地想想吧，你不用担心她，我会照顾她的。”
结果，爸爸还是没有吃江维买的早餐，负着气上班去了。
等他走了江维才出门，去了市场买很多菜和生活用品，拿回家放在桌上。
江维回到岳恩崎那里的时候比预想的早，岳恩崎和妈妈都不在家。
江维打电话给岳恩崎：“我妈是跟你在一起的吗？”
“我和阿姨在逛街，你过来找我们吧。”
江维松口气，“你们逛什么街啊？”
“让阿姨跟你说吧。”
“维维。”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听起来心情好象不错。
“妈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在外边玩，你也出来吧。”
“啊……喂……”
“快来啊，我们等你。”电话又被岳恩崎接了过去。
江维连忙照他说的地点赶过去。
“维维，这里！”
一开始看见饭店门口那个女人江维都没有反映过来，直到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
妈妈烫了新发型，全身穿戴一新，脸上放出陌生的光彩。她被江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弄了弄头发，“不好看吗？”
“哦……”江维在上下打量时发出不知所指的评价。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是太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带他进了包间，岳恩崎正在研究菜单。
江维坐下，“怎么忽然想到出来玩？”
“我想好好地招待阿姨嘛。”岳恩崎把菜单递给他。
妈妈的情绪比昨天好了很多，对着岳恩崎灿烂地微笑，“小岳你太客气了，反正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破费的。”
老爸还在家里苦闷不堪，她只是逛了半天的街就已经看开了。
她一句“自己人”，把江维吓了一跳，立刻吃惊地看着岳恩崎。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用这样的眼神在妈妈和岳恩崎之间来来回回，脖子和眼睛都发酸了。
“人家小岳耐心真好，今天陪我去做头发，做面膜，等了那么久，一点怨言都没有，还陪我说话呢，”妈妈说，“你就差远了，从小你陪我做过什么？跟你老爸一副德行，一点都不体贴。”
江维说：“那有什么办法，他家教比较好。”
妈妈本能地点头笑，反映过来后立刻就伸手在江维脸上打了一下，江维很配合她地捂着脸假装哼哼。
菜陆续上桌，妈妈和岳恩崎拉开了家常。
“小岳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我一个。”
“你也是独生子啊，但你可真是一点独生子的坏毛病都没有，哪像我们家维维……”
“你们说就说，别扯上我。”江维抗议。
妈妈和岳恩崎都笑了，但都没理他。
“小岳，我记得上次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我们家找维维，维维说她是你未婚妻，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江维正在喝茶，一不小心连茶叶也喝了下去。
岳恩崎说：“阿姨，你不要听他胡说，没有那回事。”
“咦，不是吗？我看那女孩真的不错，和你很相配啊！”
“人家父母看不上我，觉得我靠不住。”岳恩崎半真半假地说。
“怎么会呢，小岳你人那么好！”妈妈强烈地为他抱不平。
“真的吗？”岳恩崎笑弯了眼睛，“阿姨，你真的觉得我很好？”
“当然好啦，小岳，别难过，他们看不上你是他们没有眼光，你会找到更好的。”
“不用太好了，其实我要求一点都不高。”岳恩崎看了江维一眼，“对吧，江维。”
江维正在发呆，恍惚地朝他笑了一下。
趁着妈妈去了洗手间，岳恩崎把椅子朝江维那边挪过去，“跟你爸爸谈得不好？”
“还行啊。”
“他怎么说？”
“他还在考虑。”
“你别操之过急，好好跟他说。阿姨这边也不用担心，就暂时住在我那里。”
江维轻轻点头。
“你怎么想到带我妈出来玩的？”
“反正也没事做，在家等着会发疯的，还不如出来走走。”
江维笑：“你把我妈妈都打扮成妖精了！”
岳恩崎问，“你不喜欢么？”
江维察觉到他语气里的谨慎，连忙说：“我妈很久都没有高兴过了，谢谢。”看他没反映，还凑过去在他脸上迅速亲了一下。
这时妈妈推开门进来，江维立刻站了起来。
妈妈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江维和岳恩崎几乎同时问：“怎么了？”
“胃不大舒服，想吐。”
江维慌慌张张地走过去，腿撞到了椅子，他也顾不上痛，“你是不是吃多了？”
妈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57
妈妈嫌麻烦坚持不肯去医院，在喝下一碗热汤后，胃疼缓解了些。
结果这顿饭就随便吃了一下就结了帐，他们就直接回去了。
在路过药店的时候，岳恩崎买下了所有类型的胃药。
妈妈洗了澡后已经完全忘记了胃疼这回事，兴致很高的要试一试今天买的面膜。
她在洗手间里捣鼓了很久，然后敷着白膜走出来。江维忍着笑忍得脸都快抽筋了，亏得岳恩崎还在那里帮她看说明书，说三天敷一次，最好和精华素配合一起用。
到了睡觉时间，妈妈的精神还是很好，一直在说今天做了什么事，买了什么东西，高高兴兴地说了半天，忽然安静了下来。
江维还以为她是累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江维心紧了。“妈，你别担心我爸了，他会照顾自己的。”
“他哪里会照顾自己，他身体不好，要是有什么事，都没个人在身边照顾。”
江维真希望她永远都像白天那样没心没肺快活下去，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至少就在这几天之内。
可那是江维的做事风格，不是妈妈的。妈妈伤心了就哭，生气了就骂，然后，照旧快乐地过日子。她有一颗金刚不坏之心。
如果是她，应该承受得住吧，应该会理解的吧？
而且，这件事情早晚她都得知道。
江维几乎是在一瞬间下了决心，所有的顾虑和理智都被他抛到天边去了。
现在不说，他不知道以后他还有没有这个勇气了。
“妈，我今天回去看爸爸了。他身体不太好，前几天感冒了，都没去上班。”
“活该！”妈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眼圈红了，“……谁叫他那么顽固自私！”
“妈，爸是在跟我生气，不是冲你。”
“冲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气成那样？你爸爸又不跟我讲，你又不跟我讲，是不是你们都嫌我多余啊！”
江维离她坐得远了些，又不敢太远，“妈，其实我……一直都住岳恩崎这里。”
妈妈还没有意识到：“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去年爸爸做手术的时候。”
“那么早啊，你不是说住在公司里吗？”
江维还是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不是，我一直住在这里。还有，爸爸做手术的钱，是岳恩崎的。”
“是他借给我们的呀，你不是在打工还他吗。”
“他不要我还，我也没给他打工。”
“为什么啊，小岳干吗无缘无故给你那么多钱？”
江维艰难地看她一眼，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暗示了。
她沉默了，仔细地看着江维。
看了很久，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小岳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对我们都那么好？”
她的语气已经不如先前那么茫然了，多了些慎重。
“维维，到底怎么回事？”
江维的有些退缩了，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希望她能懂，又希望她永远都不要懂。
“岳恩崎对我很好，我也想对他这么好……爸爸就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如果你知道了，你也会生气的。”
过了不算短也不算长的时间，也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找到了正确答案。
“维维，你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妈妈的声音在发抖，看来她懂了，可她还是想听见明确的回答。
江维紧闭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把事实说出来。
她忽然抓住江维的手，“走，跟我回家，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像是在躲避猛兽，语调都不受控制了，“不能，不能待在这里，走，走走……”
“妈，我不回去，你应该都明白了……”
“我没有明白，你也什么都别再跟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难怪你爸，难怪你爸不想要那个房子！”
“我的事跟那房子没关系，那是爸爸自己掏钱买的，他要是还有什么介意的，就把免去的利息还给岳恩崎好了，他用不着这样……”
一听到岳恩崎的名字，妈妈彻底崩溃了，拳头落在江维的胸口，“闭嘴！你要害死你爸了，你这个混帐！”
江维的魂魄被她打得出了窍，只剩下个肉身，空荡荡地犯着疼。
“我要回去看你爸爸，我要回去！”她打累了，瘫坐了下去，“要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不短，我跟你没完，跟你没完……”
岳恩崎听见客房的门被大力地踢了，江维的妈妈黑着脸跑出来。
“阿姨，你要去哪里？”岳恩崎在门口截住她，拉住她的手臂。
她盯着他看，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
江维追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抡起手臂，朝岳恩崎脸上打过去。
“啪！”
岳恩崎的头顺着妈妈的动作偏到一边。
他稳稳地站着，不躲开，也不制止。
“妈！”江维冲上去抓住她还要再打下去的手。
她尖叫：“你放开！”
她甩开江维，转身朝客房走去，江维转头看岳恩崎，两人惊慌地对视了一眼，江维就朝她追过去，刚走几步，她已经抱着一堆东西出来，是今天岳恩崎给她买的化装品，面膜，香水。
她把东西往地上狠狠地砸。
玻璃瓶被砸碎了，浓郁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江维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么疯狂的模样，也从来没有见过岳恩崎这么难堪的模样。
路人都看着这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女人。
江维跑着追到妈妈身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搭在她身上，她扯下来就扔在地上。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江维连忙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滚开！”妈妈朝他吼。
司机不敢开车。
“我送你回去，现在太晚不安全。”江维哭着说。
妈妈也哭起来。
江维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岳恩崎，车子改变方向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后视镜里。
但江维这个时候不敢回头找他。
一路上母子两都在哭。江维默默地掉泪，妈妈干脆放声痛哭。
江维知道，她是在心疼爸爸，而对他，已经厌恶透顶了。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从他决定了要把什么放在第一位开始，他就预计了会有这样的下场，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司机惶恐地观察他们，小心翼翼地开车。
到了家，妈妈也哭累了，才这么一两个小时的功夫，她的声音像是苍老了十岁：“你现在跟我回去，向你爸道歉，我们就当没有以前那些事。”
江维真希望她再绝情一点，何必还要对他抱希望，因为那只能让她更失望一次。
“你先回去，我以后再来看你们。”
“行了，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回来了！”妈妈立刻开门下车，砸上车门跑开了。
司机拍了拍江维肩膀，“兄弟，一家人没隔夜仇，别跟爸妈较真。”
江维一言不发，付了车钱。
正因为是家人，有些事才不能轻易地释然。
他轻轻地来到家门口，里面已经有了灯光，里边传出爸爸和妈妈的哭声。
隐约听见，妈妈在说“我们……”，爸爸发出苦闷的叹息。
江维把手放在门上，隔着木板感受里边的悲伤和惆怅。
我们……一定不包括他。
哭也好，笑也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直接感受到了吧。
58
马路对面，停着熟悉的车。
岳恩崎俯在方向盘上，手里还拿着一支没有点着的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