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也热闹起来,到处派发请帖----王爷的六十大寿到了。
每年的这个时侯是李易峰最难熬的日子。他爹好歹也是有战功的王爷,虽然不问朝政很多年,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惜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老头一喝高了就揪着他儿子的耳朵根子数落,家门不幸啊养子不肖啊朽木不可雕啊……数落得兴头上来了保不齐就来顿家法,李易峰通常都是喝的醉醺醺的挨着,之后到他娘那儿讨点金创药。受受皮肉之苦也就罢了,更头疼的是那些来祝寿的各色人等。一个个腆着脸等他去敬酒,喝完了还恭维一顿什么一表人才前途无量,tnnd,京城里谁不知道小爷是个败家子啊,这不是变着法儿骂人么!李易峰最讨厌虚伪,于是就在某一年把酒泼在了某将军的脸上。打那儿之后他爹不让他敬酒了,寿宴当天给锁在屋子里,一天一夜。
李易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每年一日囚,有四五年了吧。
西院有好几个下人都被管家调去忙活寿宴的事儿了,所以小春子这几天格外的累,也就把老王爷交待的给先生的请柬忘在了脑后。
这天李易峰十分自觉地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拿出早就备下的女儿红,打开坛子酒香溢满屋,不愧是十八年的女儿红啊!倒了一碗刚想喝,背后冷冷的声音传来,“喝酒怎么不叫我?”
回头一看,付辛博坐在堂椅上,一杯茶喝得清闲。
“啊呦……先生啊嘿嘿,”李易峰把一坛子酒护在怀里,讪笑,“您怎么没在前堂喝酒……”
付辛博不紧不慢的摇摇扇子,把那坛子女儿红拎过来闻闻,“醇而不烈,香味浓郁,有十八年了吧。”
“嘿嘿……先生明鉴。”说着转身端起酒往嘴里送,碗到嘴边心里虚得慌,“今天我爹大寿,就喝一坛,一坛哈。”
付辛博自己也倒了一碗,“今日大喜,就随便你喝了。”
于是李易峰豪气万丈的过去揽住付辛博的肩膀,“喝酒不论师徒,先生不要拘谨嘛,喝个痛快!”小心翼翼的看脸色,没怒,好的,“嘿嘿,不知先生酒量如何……”
付辛博一笑,把肩膀上那只爪子拿开。
李易峰心花怒放的倒满酒,“这碗敬天地!”
……
“敬爹娘!”
……
“敬先生的爹娘!”
……
“啊先生怎么不喝……这碗敬当今圣上!”
……
“敬先皇!”
……
“敬先生!”
……
咣铛一声酒鬼应声倒下,付辛博倒了杯清茶给灌下去,然后把人扛到床上,盖好被子。
小春子灰头土脸的过来敲门,“先生,先生,奴才该死,请柬没给您送到,王爷请您到前边入座呢!”
付辛博看看床上烂醉的人,打开门轻声嘱咐,“就跟王爷说我不惯见人,多谢他老人家了。”
小春子挠头,“这……”
“去吧。”说罢关上门。
李易峰翻了个身,嘴里念念叨叨的,“敬过了天地父母……再喝个交杯酒……交杯酒……”
交杯酒……付辛博笑笑,脸上不觉潮红。
晚上,宾客散尽,老王爷把付辛博请到自己的书房。
“这些日子先生费心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老头亲自泡了一壶上品碧螺春。这位先生生性淡泊,独好品一口清茶。
茶香入喉,付辛博起身拱手,“哪里哪里,王爷但有吩咐,在下从命便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道理他最是明白。
老王爷戎马半生,最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哈哈大笑着赞叹,“先生果然豪爽!小儿也过弱冠之年,虽然不成器,老夫心里琢磨着也该给他张罗一门子亲事了。今日席间,丞相大人提及膝下有一女,愿意许配给犬子,老夫只怕那小杂种不从,所以还要劳烦先生去当个说客……”
付辛博笑,“王爷多虑了……小王爷虽然爱玩,但也不至于忤逆父命……”
“那个小杂种,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唉……老夫看他只有对先生言听计从……结了这门亲事,老夫死也安心了啊……”老王爷低下头,眼角竟渗出几滴泪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于这种苦情戏付辛博最是扛不住,“在下……尽力而为便是。”
老王爷破涕为笑,“事成之后老夫自当重谢!重谢!”
李易峰还在睡,抱着枕头流哈喇子。
付辛博轻声道,“小王爷,该醒了。”
“唔,该临帖了……”李易峰蹭地坐起来,“小春子,磨墨!”
付辛博后悔不该施咒弄醒他,用手摸了摸李易峰的脑门,“今天休息,好好睡吧。”
于是李易峰哼唧一声倒下,打起呼来。
小春子风风火火跑进来,“少爷……先生,需要磨墨么?”
付辛博做了个手势让他退下,自己坐在床边,托着腮开始思考怎么提成亲的事儿。
他只有区区五百年的道行,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对着冰冷的山麓,看那绝壁上的藤枝绿了又枯。若是道行再深些----他这样想着----自是可以通晓天时人道,也犯不着为此等小事发愁了。
“先生,想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人突然一张脸凑过来,看得他有些手足无措。
“王爷给你定了门亲事,你准备一下成亲吧。”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往外走,果然自己还是只会这样说话。
李易峰有些发懵,追着跑出去,一直到书房,看见付辛博一个人看书喝茶,头也不抬。
李易峰有些恼:成亲这么大事儿,就这么随便一说就……完了?他赌气的坐在旁边,抢过付辛博手里的茶碗,只两口便都倒进肚里。
付辛博面无表情的翻着书,“牛嚼牡丹。”
李易峰更气,又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直愣愣地瞪着忽视他存在的人,“我爹让先生来作说客的?”
“唔,是的。”仍是头也不抬。
“先生也觉得我应该成亲?”
“人不是都要成亲的么。”如果不是为了修炼的话,也许早在几百年前就应该……
“可是……”李易峰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拍案而起,“先生真的希望我成亲?”
付辛博抬起头,眨眨眼睛,“我希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我成了亲就会……就会沉湎酒色,不好好读书了呢?”
“以前没成亲,也没见你好好读书啊”
“那……万一娶过来的是个丑八怪……再休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相府的小姐能差到哪里去,况且,娶妻娶德,你与她相处得久了,自会生情。”
“那……先生都还没成亲,我急什么?”
“我若终身不娶呢?”理所当然。
李易峰心花怒放地大笑,“此话当真?那是最好!哈哈哈……”
付辛博合上书,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我卜过一卦,那位小姐是你的命中贵人,你非娶不可。”
“先生还懂卜卦?”
“略懂。”
“那先生可为自己卜过?”
付辛博缓缓回过头,“卜过”
“那先生与我说说……先生可有什么命中注定之人?”
付辛博没答话,兀自瞅着窗外那株柳树出神。“总之你不答应这门亲事,就不用再叫我先生了。”说罢走出去,衣袖被风吹起,勾勒出那袖管中的轮廓,竟纤细如新柳。
冬月初六,天初寒,李易峰大病不起。
京城名医请了个遍,都说小王爷无甚大碍,静养便可。
的确无甚大碍,只是食不下咽目不成眠,日渐瘦削,形同枯槁。
老王爷细细思量儿子的病因,忽然想起那位先生走了已近半月了。
“儿啊,你只要吃饭,为娘亲自把付先生请回来……”老妇人端着参汤,眼泪就快掉下来。
“娘……他不会回来的……我不想成亲……”李易峰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
“不成亲就不成亲,咱再把他请回来便是……”
“先生他……说话算话……我不应了这门亲事……恐怕他……是不肯回来了……”
“儿啊……那相府小姐……说来怎么也不算是委屈了你啊……”老妇人叹口气,这是中的什么邪呦!
“娘……您不用说了……”
落霞如幔。山巅的夕阳几百年了都是一个样。
离开有半月了吧……
晨露山风作邻,繁星冷月为伴,这种日子他安安分分的过了几百年,如今却心神不定,惴惴难安了。
大凶。不知那人……能否逃得过这一劫?
正当王府上下因为李易峰的病一片愁云惨雾之时,一纸诏书下来,全家被贬为庶民。原因很简单,朝里的党争再起波澜,翻起20多年前的旧案,早已不问朝政的老王爷不明不白的受了牵连。
引句有名的话,树倒猢狲散,也不过一夜之间的事。
老王爷一个急怒攻心,当天就没缓过气儿来。那时候李易峰正昏迷着,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几近崩溃,还是个年迈的家仆张罗着给葬了。
王府收归朝廷,老太太当掉了当年的嫁妆,拉扯着重病的儿子住到西郊别院。
那别院本是为了消夏而建,蔽日不蔽寒,没过几天老太太也染了风寒,强打着精神熬药送汤,照顾儿子。
李易峰迷迷糊糊的醒来,摇摇晃晃的下了床,把伏在桌上昏睡的母亲拖到床上放平。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这么清醒。虽是迷糊着,但是对于家里发生的事他再清楚不过。回想当日花天酒地的生活,仿若一场梦。
“起来了?”
他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手里小心的捧着药碗。
“先……生?”
付辛博一袭白衣,眉眼间仍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那碗汤药却是烫的很,李易峰抿了一小口,有些发憷的看着旁边人,“先生……”
付辛博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吹,又送到病人嘴边。病人呆呆的张开嘴,一口喝了。
一小碗药喂了不过半盏茶工夫,付辛博收起碗,“我去给老夫人熬药。”
李易峰精神大好,披了个斗篷跟到厨房。
“这里凉,小王爷还是回去吧。”付辛博摇着蒲扇,药味溢满屋
“我已经不是什么小王爷了。”李易峰靠近火炉蹲下,“先生怎知我母子在这里。”
付辛博难得笑笑,“卜上一卦,自然知道。”
“那我娘的病有没有大碍?”
付辛博低下头,没答话。
当晚,老太太躺在床上,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慈祥,“知道先生不是等闲之辈……我这儿子……先生以后多费心了……”
付辛博木木的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您说什么呢……”李易峰跪在床前抓住母亲的手不放,可那只手掉下来,再没抬起。
那夜的月光格外的冷,山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李易峰抱着母亲的尸体,沿着山路踉踉跄跄。他记得往前不远处,有个开满桃花的地方。可他一直走到两腿发软瘫倒在地上,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枝。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白昼。
“我把老夫人葬在山腰的桃树林里了。”付辛博垂着眼,“要去看看么?”
李易峰跪在母亲的坟前竟一滴泪也掉不出。
是啊,冬天怎么会有桃花……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李易峰站起来,回头看付辛博,“没有生……也便不会有另外那六种苦楚了吧?”
付辛博看出他眼中的绝望,心下有些不忍,佯装微怒转过身去,“你的命是有人折了自己的寿命换来的,好自为之。”
“先生说的是……母亲?”
付辛博转过头,慢慢走下山。
李易峰直到日落方回,倚着门框倒下去,面色如蜡。
付辛博不声不响的把人抱到床上,倒像是抱着个冰疙瘩。这屋子……也太不挡风……
桂枝与生姜入汤煮透,是发汗的上品。
李易峰浑身抖着,唯独脑子还清醒,“这药也忒苦……”
“这不是药,是汤,知道你怕苦,加了蜂蜜的。”
病人乖乖把一碗桂枝汤喝完,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的看着崭新的帷幕,“这个……先生从哪里弄来的?”
“嗯……”付辛博低着头,很为难的脸红了。
“先生……这附近都没有人家……”李易峰满眼感激的,“你跑了很远才偷来的吧……”
“……”付辛博满脸抽搐,“我就住在这山上……这是从自家搬来的。”
“那……先生一个人住在山上?还住了20多年?”
付辛博不知怎么回答,索性手指动动,李易峰一个哈欠,睡过去了。
20年……岂止……
夜里飘起了大雪,映着月光白茫茫一片。
他忽然想念山顶的积雪,几百年来好像从未化过。他看了看睡熟的人,蹑手蹑脚走出去,一直向山顶。
这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了。
心烦意乱,若是能在这里坐上几日枯禅,应该就能平静了吧。
等做完了该做的,就可以回到这里,继续后五百年的枯禅了。
雪后是个晴天,却依然冷。
付辛博回到山脚的别院,李易峰已规规矩矩的在扎马步了。
“先生,今天的早课,您迟了一刻钟。”
付辛博捡起地上的树枝递过去,伸出手掌。
李易峰接过树枝,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倒像是在搔痒痒,“先生记得,欠我个人情……”
“我不习惯欠人情。”
李易峰满意的笑笑,“那……先生教我占卦?”
付辛博拿过树枝,往自己掌心狠狠抽了三下,“扯平了。”
李易峰看着那清瘦的背影不服气,“老子就不信了……”
于是晚上李易峰去敲付辛博的门。
门开,付辛博还是一张冰山脸,“进来吧。”
“先生,教我占卦 ……”李易峰从怀里掏出个茶包,“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点儿东西,这可是极品铁观音呐,宫里特贡的……”
付辛博继续铁面,“不教。”
“不教不教,先生又不是算命赚钱的,害怕我抢了行市不成?”
“我这卦跟旁人的不一样,是要看天分的,你没有那个天分,学不来的。”付辛博拿出街上买的两文钱半斤的茶叶,泡了一壶,“好茶劣茶,喝的是心境。”
“先生唬人呢?没听说过占卦也要看天分的……”李易峰挑挑眼睛,鼻孔出气。
“你再多说一句,就不用再叫我先生。”付辛博抿口茶,皱皱眉头,劣茶就是劣茶。
李易峰立马蔫了,上次说这句话,一走就是个把月,要不是自己家里大变,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只好悻悻地往回走,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却瞥见壶里的茶叶末子复又悬起,旋而变成肥厚的叶子,茶色也变成清亮的琥珀色。
山下的村庄鞭炮声一片。
除夕了。
李易峰的箭术精进了不少,在山上晃悠了小半天就打了几只山鸡。想起往年的这会儿,应是围着貂裘陪母亲看双喜班的花鼓戏呢,晌午的时候会有一顿家宴。逢年过节老头子免不了又要痛心疾首一番,背祖训是逃不过的……如今竟然真的可以安安静静过个年了,却怎也笑不出来。
山腰的新坟覆上了厚厚的雪,几个清晰的爪印,像是山雀。
“先生,这些山鸡要清炖还是红烧?”
李易峰拎着猎物回去,一进院门便扯着嗓子喊开。
付辛博忙着给院子里那株绿萼梅修枝,“你又吃不了那么多……看看还有气的放回去吧。”
“几只山鸡而已么……”李易峰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天知道他多久没进荤腥了。
付辛博捡起地上剪下的梅枝,看到李易峰苦着个脸站在那儿,于是走过去把梅枝塞到他手里,“插在屋里那个白瓷瓶子里,好生浇水。”自己拿着山鸡进了厨房。
李易峰扁着嘴巴,一边伺候那几枝梅一边腹诽,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
没过多久,李易峰闻着香味儿蹭到了厨房。
付辛博袖子挽起,露出白白细细的一双胳膊,正拿个锅铲翻着锅里的山鸡肉。
“啊呵呵……”李易峰凑过去流哈喇子,“还要多久?”
付辛博把伸过来的一只爪子挡回去,“去把碗筷摆好。”
“哎~是……”李易峰一蹦一跳的出去,临走之前流着哈喇子在那张冰山脸上嘬了一口。
付辛博一愣,于是一锅的肉差点烧成焦炭。
纵是带了些糊味,李易峰仍是吃得满脸是油。
付辛博笑着看他吃,不声不响的把旁边的青菜吃干净。
原来这就叫做过年……
李易峰吃饱了挺着肚皮躺在床上哼哼,“人间美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