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辛博三下五除二把人剥得只剩亵衣,“伸直。”
李易峰蜷着胳膊腿,“冷……”
付辛博扯过被子给盖上,捋起袖子,自上而下,沿着胃经的几个穴位一路按下去。
李易峰打着饱嗝儿,“劳烦先生了……”
付辛博正按到天枢穴,指下一用力,“别动。”
“先生……您手上有准儿没……”
“放心,这个穴位除了孕妇之外还没有能按死的。”
“……”
天刚黑,师徒俩一左一右坐在房梁上对着月亮发呆。一个一脸虔诚,一个满面疑惑。
“先生……您看了一个时辰……看到嫦娥了咩……”
付辛博不说话,继续望天。
“先生……山下好像放烟花了……”李易峰指着山下腾起的烟花,绚烂如落霞。
付辛博也看过去,“你喜欢这种东西?”
李易峰一哼哼,“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当然不会知道……”话说了一半吞在嗓子里-----因为他看到地上的雪花飘到空中……然后,化作五颜六色的焰火落下……
付辛博的声音飘在耳后,“就当作庆祝你出师吧。”
“出师?”李易峰回过头,身旁已不见了人影。
“先生……”
李易峰追到屋里,付辛博已在闭着眼睛打坐。
“先生不要我了么……”李易峰只觉得心里被挖空了一般,却强装出调笑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好在闭着眼睛的人看不见。
“接你的人天明便到了。”付辛博睁开眼,复又垂下眼帘,“我也该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先生不是说家中没有别人了么?”李易峰抢过几步上去抓住付辛博的肩膀,“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先生教……”
付辛博抬起头笑,“这段时间我只是护你周全……教不教的……本来也不打紧……你不是一直想……报仇么?”
李易峰松开手,怔怔的站在一旁,半天挤出一声苦笑,“先生不止会变戏法……还会读心术,先生是神仙么?”
“不是。”
“那你……”李易峰话没说完,迷迷糊糊的往床上倒下去。
他从未梦得如此真实。
梦里是堆满积雪的山巅,云雾在头上飘过。远处一个瘦长的身影,慢慢的那身影近了,却看不清,眨眼间又走远,愈走愈远。
他朝着那身影追过去,一直追到了悬崖,却只见万丈深渊。
醒来是清晨,人已不见……果然。
马车停在门口,满身铠甲的将军见了他单膝跪地,“请王爷回宫。”后面20多个兵士一齐跪了,声音喊得亮堂,“请王爷回宫。”
那只绿萼梅已开出了花,映着积雪,红得炫目。
一场政变,比他嫡系的龙子龙孙们全数遭了殃,于是他被从山里挖出来。
那皇宫他去过许多次,却从没想过要成为它的主人。平息了叛乱的老丞相颤巍巍的跪在朝堂之上,率领群臣向他行礼。
血统……有的时候会带来幸运,有的时候却是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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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了身形,静静地看着马车走远,然后,独自回到那个离天最近的地方。
那颗星亮得晃眼,他知道时间到了。
五百年不过一瞬,何况短短几个月。
短短几个月,竟然……不习惯了山顶的奇寒。
只是……那株梅树没人照料,怪可怜的。
于是他开始想念山下的那些日子。
如果能那样一直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几百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成仙,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个人……不知过得如何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不得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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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皇帝的第三天,亲自把父母的尸骨迁往太庙。
母亲坟前的桃花依然没有开,只是积雪已尽数化了,墓碑干净如新。他沿路回到那个曾住过的小院,白瓷瓶里的梅枝竟还没枯。
--你真的来过么……
陷害父亲的仇人已在那场政变中被杀,自己心心念念的大仇竟然就这么报了。一时间,生活好像真的没了方向。
不要说什么日理万机,一个傀儡而已。
幸好还有美酒和美女,他时常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李易峰,又要过回以前的生活了么?
海棠睡,杜鹃归,转眼间榴花似火,五月京城春正浓。
满月夜,双日双时,新帝大婚。迎娶的是相府的千金。
“请陛下更衣。”小太监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只能一遍一遍的重复这句话,奈何就像是说与这空荡荡的宫殿听。
李易峰终于肯把视线从窗外收回,瞥了一眼那红得扎眼的龙袍,“放着吧。”
小太监如获大赦般地退下。
“啊呦我的主子,您怎么还愣着啊!”小春子风风火火的跑进跑出,“皇后的凤辇都进了宫门了!满朝文武等着您去拜天地呢!”说着把那新赶制的龙袍抖开,支开了旁边的宫女,掰扯着李易峰的胳膊往上套。
李易峰默不作声的任凭他摆弄,眼神游离着,并无半点波澜。
“奴才打听好了,皇后才貌双全,您见了一准儿喜欢!”小春子一边给他主子戴好雕花金座的王冠,一边强笑着,“奴才求您了!您就笑一下……大喜的日子……”这话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这偌大的皇宫,到处都是眼线,比那监狱还不如,自家的少爷自己知道自己心疼,打住进这个劳什子皇宫,就算是笑,那也是笑来骗人的。
李易峰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小春子,我看起来还好么?”
“好好,皇上玉树临风气宇非凡……”
“是么,”李易峰喃喃的,“我要成亲了……如你所愿……你高兴么?”
--我卜过一卦,那位小姐是你的命中贵人,你非娶不可。
皇后在大殿上等了半刻钟,新郎官才姗姗来迟。
丞相大人一个眼神扫过去,小春子打了个冷战,司礼的尚书呵呵一笑,“皇上来得及时,时辰刚好,刚好哈!”
钟鼎齐鸣。三拜过后,礼成。宣读册封诏书。群臣参拜。
然后,送入洞房。
皇帝皇后喝完了合卺酒,一众女官的任务算是完成,盈盈笑着退下。
折腾了大半天,肚子有些饿了,桌上摆了各色的点心,却懒得拿。李易峰摘了头顶上的皇冠,重重的躺倒在床上。新娘子蒙着盖头一直坐着,直到天亮。
李易峰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却见床边坐着的人,盖头都没掀。
“你就这么坐了一夜?”
“皇上睡着,不敢惊动皇上。只是这盖头,臣妾自己掀不得。”
李易峰无奈,只好把那块红帕子拿了下来。帕子下是一张算是漂亮的脸,只是重重的黑眼圈,粉都遮不住。
“皇上睡得可好?”
这话问得李易峰脸上一阵烧,“呃……还好,你没睡,先好好休息吧。”说着下床。
两个宫女端了洗脸水和朝服进来,“请皇上更衣。”
“不了,我还是回重华宫好了。”
于是整整一个月过去,皇帝独居重华宫,没有再踏进皇后的熙宁宫半步。
朝中传言,帝后不和,子嗣堪忧。
传言还说,皇上不满丞相独揽大权,才冷落皇后。
小春子每每进忠言,苦口婆心,只劝得他家少爷少喝了几斤酒。
烈日灼灼,宫里上好的冰品也只消得半日暑。江南大旱,有传言说这是上天惩处无德之君。
几个大臣说要找术士求雨,李易峰准了。
求得来自是最好。求不来的话……
如果引咎退位真能治得了旱情,那岂不是一举两得?
相府。
丞相大人的座上客是个衣衫褴褛的道士,吊儿郎当的坐在太师椅上,拿个蒲扇摇啊摇的。
端茶上来的丫鬟见了满脸不屑,倒是丞相彬彬有礼的,“如道长所言,果真三日后是个大晴天?”
“大人您信不过我。”道士端起茶灌了两口,摸摸嘴,然后站起来下巴一扬,“走了。”
“道长请留步,”丞相赶紧挡在前面,满面堆笑的,“京城谁不知您闫道长的大名……老朽怎会不相信……只是此事关系重大……”
闫安不耐烦的一撇嘴,“找我的哪个不是关系重大?远了不说,就说前两天王尚书家的宝贝疙瘩走失了找了三天没找到,老子占了个文王课立马儿就知道是躲在灶灰里了……”
丞相大人抹汗,“是是是……那到时就有劳道长设坛作法了。”
闫安拍拍胸脯嘿嘿一笑,“放心。我晓得,求雨求晴,那还不都是一样的事儿!”
正午,李易峰难得好心情,铺开笔墨,落笔几个大字龙飞凤舞。
小春子一旁伺候着,欣慰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少爷~啊不……皇上,今儿心情好?”
“谈不上。”顿了顿,“不太坏。”
小春子卯着胆子问下去,“听说求雨的事儿有着落了?”
“嗯。后天,西山设坛祭天。”李易峰说罢皱皱眉,“以后不要打听这些事。”
小春子赶忙跪下,“是是,奴才不敢了。”
“起来吧,”李易峰叹口气,“只是这宫里人多口杂的,别给自己背上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小春子不再搭话,小心地扇着扇子。西山……西山?怪不得……再看那纸上写的:
“佳人醉
碧空万里如洗。奈何心思如絮。
念桃花落处,寥寥人迹,应未成蹊。
恍若执手相见,却依稀梦里。
风乍起。落花几许。
河汉迢迢,看尽乌鹊飞处,夜夜望七夕。
长相忆。
犹初见时,衣裳单,眉眼细。”
凭小春子的学问,也只能把字认全,其中的意思,只觉得是有些伤心的。“皇上,奴才叫人裱了给您挂起来?”
李易峰笑笑,“算了,这种蹩脚的词,叫人看了笑话。”
“才不会!……”小春子张张嘴把下半句咽回肚子里,他想说的是,即便那位从来不夸人的先生,看了也一准儿会夸奖呢。
“皇后驾到----” 外边传话太监的声音喊得响亮,小春子赶忙到门口候着。
李易峰扶扶额头,放下手中的笔。
自从大婚那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皇后。
“皇上恕罪,臣妾没有事先禀报就冒冒失失的闯来了。”这位皇后娘娘只带了两个宫女,进门先赔罪,倒弄得李易峰有点不知所措。
“哦……皇后有什么事?我……朕要休息了。”
皇后掩着嘴笑了一下,“皇上才刚刚用了午膳,就要休息?”
李易峰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皇后朝那两个宫女挥挥手,于是两个宫女连同小春子识相的出去了。
“皇后有什么事?”
皇后顾自走过去捏起桌上的纸,一字一字的读完。“这词倒像是女儿家写的。”
小春子贴着门缝儿听动静儿,半盏茶的功夫,里面没吵没闹没拍桌子,说话声也听不到半点。
皇后带来的俩宫女倒是规矩,一动不动的站着。
终于有动静了,是脚步声。
小春子忙吧贴在门上的耳朵收好。
门开了,皇后走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差点给门槛绊个踉跄,柳眉倒竖,却也没发脾气。
“主子主子,皇后说什么了?”跑进去见李易峰一脸的呆滞,小春子第一直觉是那女人威胁他家少爷了。
“没事。”李易峰笑笑,“对了,前两天你不是说迎春院最近有个头牌挺红么?”
“啊……那个……是……皇上难道想?”
李易峰做了个手势,“附耳过来。”
这天夜里,皇宫里守朱雀门的几个侍卫很是痛快的喝了顿小酒,然后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趁夜色出了宫门直奔城北。
李易峰发着牢骚:“给几个酒钱就放行?!这皇宫成什么了?总有一天老子要把这帮废物全换了!”
“哎呦喂您先别生气!”小春子一边赶着车,“还是想想回头怎么跟丞相大人交待吧!”
“放心,明天祭天求雨,他有得忙呢……出来的时候没人跟着吧?”
“没有,有也甩掉了!您放心,那帮蠢材才不会像您似的大半夜不嫌困得慌……”
“少废话!你这奴才是越来越放肆了!”
“皇上饶命!奴才不敢了!”小春子一边说着,一边感叹:出了宫就忘了里面坐的是个皇上了……自己这不是跟自己脖子上的六斤半过不去么……
李易峰掀起帘子揪小春子的耳朵,“什么皇上!叫少爷!”
小春子疼得哎呦一声,嘿嘿嘿的乐了。
丞相大人的耳目确实没跟出宫门,皇上要出宫找乐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的?想这位皇上就一个皇后,还一个月没动过……啧啧,怪可怜的。
迎春院的头牌的确很红。
皇后娘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评过那首词之后很是暧昧的凑到李易峰跟前,几句悄悄话说得李易峰脸色大变:“明天祭天的时候要杀你,不要去。”
那时候李易峰惊愕的看着他老婆,他老婆也淡定的看着他,夫妻俩对瞪了一会儿之后,李易峰婉转表达了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
“多谢皇后以实情相告。只是,久旱成灾,百姓受苦,身为一国之君怎能一走了之?况且----”
“况且真要动起手来,皇上未必会输。”
李易峰心里暗暗感叹,不愧是那老狐狸的女儿。
“皇上以为只凭那几个老不死的三朝元老,就能保得了您?”这话说得小声,气势却是咄咄逼人,“御林军,骁骑营,现在都在我父亲的控制之下。”
“那皇后此行目的何在?跟朕shi威?”话挑明了也就不用客套,李易峰眼睛里也渐渐现出杀气。
皇后笑得有三分妩媚,“我父亲虽握有兵权,但是即使杀了皇上也难收复人心……所以,皇上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请看在今日情分,饶我父亲不死。”说着重重跪下。
李易峰赶忙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我……我这个皇帝本来也不想当的……我答应你就是了。”看了看那双眼睛,分明像极了谁,只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
“谢皇上……明天祭天的法师,听说是个奇人……皇上去找他,或许有用。”
所以此刻的李易峰,正在请一个道士吃着鸡腿。
“这位闫……道长,我家少爷说的您到底答不答应?”小春子看得急了,这个破衣烂衫的臭道士就知道吃吃吃,费了这半天口舌,利害关系说了一车,人家愣是一句话没回。
“不得对道长无礼。”李易峰说着起身,“道长慢用,在下先告辞了。”
路上小春子再三请示:“真的要回宫么?”
李易峰笑笑,“放心吧,我死不了。”
转天晴好。
天初亮的时候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向西山进发,等一切布置停当,已经烈日高悬了。
半山腰上,早已建好一个祭坛。
皇帝率百官行大礼之后,真正的主角儿是那求雨的大法师。
几十个身着素衣的道童围成几圈站着,正中间的那个道士依旧穿个破破烂烂的道袍。
李易峰在不远处的坐辇上静静看着。四周是能藏得下千军万马的树林,丞相大人此时正闭目养着神,身后站着的是御林军的统领。
闫安把道袍的袖子往上撸了撸----大热天的,这活儿不好干。一个小童递上把桃木剑,“师傅,开工吧。”
“开工!”闫安接过剑,即兴舞了一通,口中念念有词。下面看着的人只道是咒,近处的道童们却是听得分明,“烧鸡乳猪酱蹄髈……芍药牡丹女儿红……”
小春子紧紧攥着袖子里一把匕首,万一这道士不灵,恐怕就得他只身护驾了。再看自家少爷,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唉唉,这表情不对路……不是应该一副忧国忧民的苦相么?“皇上,”小春子凑过去说得极小声,“这么半天了还没求来,这道士是不是不灵啊?”
李易峰笑笑,“一国之君无德,上天怎肯降甘霖。”
小春子赶忙去捂嘴,“啊呦主子,这话可说不得……”
“等这些戏码都做足了,雨就来了。”
看戏的不如演戏的急。
一个御史扑通跪下,“皇上,臣有一言,恐冒犯了圣驾,但不得不说!”
李易峰喝了口茶,“但说无妨。”
“皇上,这求雨的道士比划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不见一滴雨水,臣恐此人是欺世盗名,请皇上治其欺君之罪!”
“不可不可,”李易峰连连摆手,“这位道长的高名,连朕都如雷贯耳,怎能唐突了高人!”
“他求不来雨,就是欺君!”御史大人大义凛然,“皇上怎可轻信这种江湖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