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何必再苦苦寻觅?”怀歌淡声道。
既然,他宁死亦要相离,又何必,两相不得安宁?不如,你于人世风流,放他魂魄安宁,是轮回,是归虚,莫再相扰。一世已尽赔,何不两相忘。
李明渊抿唇,一把抓紧怀歌衣襟,寒声喝道:“本王只是问你,他的魂魄,你寻得回么?”
“不知道。”怀歌如实答。
凤眸寒光闪烁半晌,李明渊终松开抓紧怀歌衣襟的手,背身长叹:“你便姑且替我一试,是成是败,本王不予追究便是……”
李明渊缓步,走至紫檀桌旁坐下,一时再无王者凛然,只是不尽的凡人无奈,颓然闭目忆道:“我在这里守他,经已守了很久很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初,总希冀眼前一切不过是场梦魇,第二朝醒来,他仍旧在我身侧,仍旧如年少般,两相无间。后来啊,守不下去了,记得就那般抱着他辗转了许多个地方,天山之巅,轩辕神殿,深林老野,能够乞求的地方与人几乎都试遍了……呵,沙场叱咤一世,真料不到自己也会有那般潦倒的日子……”
李明渊苦笑,陷入深忆,续道:“到后来,我实在倦到走不动了,就在这冰雪交加之地建了此阁,一切,还是依他最初所喜那般……其实,如今我已不抱什么希望。有时静静坐在这里,坐在他身旁,觉得这样一辈子,也未尝不可。至起码,还可以抚到他的眉,吻上他的额……只是偶尔惊梦总怕第二朝醒来,仅余素衣沾湿,空怀一场……我很久,没见过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了,无论是爱,抑或恨。我也不过想见他一面,而已……”
暖阳渐坠,夕霞漫天。有孤雁划过窗际,映着斜照的日光,怀歌脸上依稀有泪,在李明渊看不到的一侧。
“我会尽力一试。”怀歌艰难稍哽道。
“有劳……”李明渊一抹苦笑,道:“本王有些累了,就此不远送,静候佳音。”
怀歌微揖,推门辞去,举步下楼间,隐约可闻楼上情欲渐重的声音,摇头叹气,怀歌手恨恨拍在木栏杆处,微红的眸看上去似是怒出来的般。
下楼,引路的家丁仍尽忠职守候于门外。
“向你打听一件事,王爷他……晚上不回自己寝室么?”
“公子有所不知,王爷寝室早已尘埃遍生,我看此处若叫封忆楼,王爷寝室大可叫封尘阁了。”家丁一顿,复凑到怀歌耳边,细语道:“听说这楼里藏了王爷的情人,可我在这王府也做了多年,偏不曾见哪里有人出来过。有次听王爷几个贴身侍卫闲聊,我方知道,王爷原来不喜欢活的,偏就喜欢死的!哎呀,王爷平日沙场上杀了那么多人,竟然染了这样的癖好,真是……而且,听说死得越久,腐得越枯的王爷越是喜欢着呢,还有人说,王爷平日身上总有股清幽芳香就是为了掩尸臭的!”
谣言猛于虎,怀歌当场狂喷,脚下一块石子就此没能看清楚,顿时绊了个四脚朝天,痛得一块青一块紫,与半红半白的脸色配起来,煞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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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堪记
13
怀歌回来时,经已又是暮色席天之际。房门咿呀作响,我揉揉半醒的睡眼,赖在被窝里,抬眼问:“回来了?”
“嗯……又睡了?别人是晚宿早醒,你倒好,晚醒早宿,猪都比你勤快得多。”怀歌劣性不改,方伸手拂去衣上雪尘,便一连串数落我道。
“师叔,你跟五王爷都聊些什么,告诉我听嘛。”被怀歌搅醒了几分睡意,我半撑起身,倚于墙上,拥着暖被问。
“问这么多,不困么?要真睡醒了的话就给我出去把最近医馆的账算出来。”怀歌宽衣,挤上床来,扯了我一半热呼呼的暖被,漫不经心道。
“师叔。”我把头压过去,张着墨黑的眸子在怀歌面前摆出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和师父都这样,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以前我还小,不能分担什么,师父不肯说也就算了。可现在我已经这么大,师叔你就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看,行不行?”
“不是啦……”怀歌伸手,摸过我滑腻的脸蛋,笑道:“我和李明渊真的没聊什么,就是一些异术之类的事,他恰好对这些也感兴趣而已。”
一听便知敷衍,我不满翻身,缩入被窝,哼道:“不愿说就罢。这个世间我就只你一个亲人,你都骗我,那其他的人,我更加连丝毫也不能信了。”
“唔,真的要听?”怀歌将床头垂帘略为拉低,靠着软枕,将我揽入怀间,无可奈何道:“今天的事的确没什么可说,不过如果你非听不可的话,我就给你讲个别的故事作催眠罢了。”
……
“你应该听说过,李明渊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吧?其实,他还有两个异母的长兄,只是如今经已很少有人提起了……”
“那是先皇武昌尚在位时,后宫中权势最重的是皇后舒兰,但最得皇上宠爱的却是丞相义妹颐妃。兰后与颐妃深得武昌帝欢心,皆不出三年各诞了两龙子。今日的平海帝与五王爷李明渊便都是兰后所生。至于颐妃那两个儿子……如今应是都不在了。”怀歌话语中渐隐带了几分涩意,娓娓述道。
怀歌低首沉思,我伏在他腿上,忍不住开口打断问:“师叔,你以前莫非是在皇宫打杂的,怎么知道那么多?”
怀歌避而不答,伸指敲了我一爆粟道:“不准东问西问,要么给我睡觉,要么就别啰嗦。”
我连忙装出讨好的表情,摇尾道:“要听,要听,师叔你快说嘛,后来发生了什么爱恨交加,感人肺腑的事?”
“……嗯,你知道么,其实小孩子都是很单纯的,即使皇室的,也不例外。虽然兰后与颐妃每日灌输所谓皇室争斗给那几个小孩,可一但离开了她们视线范围,那几个小孩便又是相互嬉闹作一团,谁有暇去想明日是否会刀戈相向呢?……那时,大皇子与二皇子好政,五皇子好武,剩下一个三皇子无所事事,只晓了琴棋书画百般无用的东西。两个兄长惹不起,便偶然去戏弄下唯一的小弟。“似乎是被故事里的人事所感染,怀歌嘴角不觉上扬,目光含笑。大抵是我眼花,竟觉得那笑容很是有两分怀恋的意味。
“那般暗地偷着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十四五时。本来,倒也并无大碍。然而,不知是所谓年少轻狂,还是所谓的孽。他们……产生了一些不止于兄弟的情愫。”怀歌止了笑,凝神述道。
“啊?!”我不禁讶然惊呼:“他们,他们可是亲兄弟,而且还是皇子啊!”
怀歌赏了我一枚大大的白眼,蔑视道:“如果可以选择可以控制,那还叫感情么?”
感情……呃,听起来像是个难懂的东西,反正我是搞不清的了,我只好搔搔头,兴致勃勃的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之后就是一大堆乱糟糟的事了。武昌帝病重,逼近传位之际,大皇子与二皇子间虽有异样情愫,但双方又都是野心的人,一场夺位之战,势在必得。至于三皇子与五皇子。则各不得不随了亲兄那方。再往后,三皇子与五皇子私情不慎外泄,宫中阵阵哗然。不出数日,更震撼的消息却再度传遍宫廷:颐妃所出的两位皇子不是龙种,而是与丞相苟合所生。”
“……身份一旦揭露,莫说王座,便是连性命也绝无可能保住的。一月后,大皇子即位,不顾旧情午门处决去两个不应出现在这世上的孽种。颐妃随之自缢于宫内,丞相因念功绩仅家产满门充公,逐出京都,然最后,也在归乡途中遇刺身亡……”怀歌说得很是淡漠,似乎只是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然我却真切感到了怀歌拥着我的手在微颤。
“你可想知,那个三皇子是谁?”怀歌突地压低了声,如是问。
我愕然。
“是我……”怀歌自嘲一笑,额前垂发掩了眼,看不清悲喜,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师叔……”我颤唇,犹豫着想要追问怀歌是否又在耍我,然而对视上他澄澈如琉璃,一反常态渗着几分悲伤的眸,一肚子的疑问便问不出口了,心莫名一沉。
怀歌仰头,定睛望着我,让我脆弱的心灵几欲崩溃时,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出眼泪道:“小宁安,说你笨,你还不肯认,这么轻易又被唬到了。哈哈,有趣有趣!”
“你!——”竟然还是被坑到了……我怒火中烧,狠狠揪住怀歌衣领骂道:“师叔,欺骗人同情心有这么好玩么?!”
怀歌抹去笑出来的眼泪,又掐了我脸蛋一把,笑道:“好啦,不耍你了,那个人确实不是我,不过,你也是认识他的,是怀空……”
“师父……”
我僵立原地,心徒地一紧。
“前朝丞相是个明臣,且家中并无子嗣,有同僚不忍心他绝后,便在行刑前找人替包冒死换下了三皇子。反正在那场所谓争位之乱中,一直就无关三皇子什么事。三皇子逃出生天后,隐姓埋名,藉着以往识的一些异术入山修行,作了我师兄。再后来,就是你师父了。”怀歌知我良多不解,解释道。
一直以来皆对师父的过往好奇至极,不料如今知道却是徒生感伤。方才听来只觉是个迂回曲折的故事,现在再一细想,只觉替师父心痛。亲人,爱人,转眼间尽化云烟,昔日地位尊贵,今日流离失所,性命堪忧。这般打击,换作是谁亦难以承受罢。
心绞作一团,隐约又想起那时师父洒落在年幼的我脸上的热泪,如雨倾盘。
此般思来,眉头不觉紧蹙,怀歌见我神伤,伸手抚顺我眉头安慰道:“在那样的地方出生,在那样的地方相恋,便注定了是这般收场。怀空没有怨过何人,你亦无须为他悲伤。”
“师叔……”我抑下因这段故事而又掀起的往忆,握住怀歌的手,连声追问一直以来的疑窦:“师叔,那师父后来离开我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
怀歌难得的没有再百般刁难,应了一声作允,思索道:“怀空离了你之后,是回去找那个他放不下的人了……”
怀歌几度欲往下说,复又止言,长叹一声。我抬头:“我知道……师父以前在时,我就知道他心中藏着那么一个人,穷尽生世也难以忘却的人。”
所以,师父的眼里由始至终都不曾有我,不是么?……
怀歌轻捏过我指尖,幽声道:“怀空想得天真,打算只见李明渊一面便走,岂料最后却被识穿了身份,幽禁在府中,最后……不堪凌辱,抑郁而终。”
怀歌眼眶已然稍红,我再难忍心中剧痛,一翻身,跃出本宁死不移的被窝,恨恨道:“我要去找李明渊算帐,他凭什么那样对师父!”
怀歌从后一把揽住我,将我扔回床上,冷讽道:“你以为你是谁?李明渊若是这般容易对付,我怎会还待到这日。”
再难压抑的液体滚下,我倒入怀歌怀中,哽咽道:“师叔……”
“总之你若不想让怀空死得太冤,以后我吩咐的事,莫问缘由,照做便是了。”怀歌伸袖拭去我泪迹,搂我入怀,柔声嘱托道。
怀歌伸手抚顺我半束的乌发,哼着近乎呢喃的调子以作安慰。
思绪百转,待我稍能止住哭声时,忍不住自语般失神问:“师叔,你说师父是不是至死还爱着那个人?只爱着那个人?……”
怀歌闭目,半晌轻声低叹道:“宁安,你真有些像我……”
回春
雪终究是止了,罕见的暖风柔柔吹拂过岚雪城。白雪为装良久的城镇边角起了绿意,渐渐渗入城内四周,城内一片安和之景。
城北医馆,又是一人独自执诊。
“怀大夫,这段日子怎么总不见宁大夫?上次我孙女来这里看病,没见着他,回去闹脾气缠了我好久。”一位来拾药的老妇接过怀歌递来的药包,闲扯道。
“近来宁安总在五王爷府上,连我见他也只有暮晚时分。”怀歌一笑,戏谑着续问:“大妈,我魅力哪点差了,小兰就偏喜欢宁安,不喜欢我?”
“咳,怀大夫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宁大夫傻气。”老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
“原来如此……哈哈,那这个我就不和宁安争了,再过几天吧,等五王爷那边催得不紧了,我把宁安抓在医馆里,叫小兰过来玩。”怀歌一拍手,送走老妇,复倚在医馆门前,静望向通往城外王府的长街。
长街寥寥,扫了落雪,积了飞花。
又是一年更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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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王府 。
玉榻上闲憩的人锦袍半解,麦色的肌肤裸露在外,背上插有数根针灸用的银针,微微侧了头,唤道:“宁安。”
半响,不见回音,李明渊张开眼,看见仅坐在身畔的人,蹙眉又唤:“宁安?”
再一次发呆到九霄云外的思绪被猛扯回来,我慌忙一转身:“啊!王爷觉得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哪根针插得痛了?”
“本王不过是想和你随意聊聊。”李明渊展了眉,问道:“近些日来总见你心神不定的,怎么,有什么烦忧,不妨说出来听听。”
“没,没有。”我尴尬低头,将李明渊背后针灸完毕的银针缓缓抽回。
自从上次在师叔口中得知了过去的事,我对李明渊的好感实在是再难提起。几度不欲再来王府,但终是被师叔以忍辱负重的名义踢了回来。
如此,历经一冬,几乎每日都不得不与李明渊相见。其间为了报腹中怨气我暗地下药坑过李明渊不少回,比较惨的是有一次加佐料时被李明渊当场断正,在我料定必死无疑时他竟然只笑着说“下次不要这样了”,就此扬袖罢休。
不知道是不是李明渊三番四次的放过,又或者人和人之间相处久了的确容易产生好感,我对李明渊最初满腔的恨如今更多的化成了疑窦。不是不相信师叔的话,只是很多事细究起来仍旧充满难解。我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更不想,恨错一个人。
只是自从揣着这满怀的心事后,每次帮李明渊作日常护理时便总觉得不大自然,怕被看透,更怕那双难得对人真诚的眸子。
“王爷,什么是爱?”漫无目的,我抬头,正迎上李明渊仍旧有询问之意的目光,不经思量,问。
李明渊重披锦袍,扬嘴一笑:“哈,本王明白了,岚雪城难得的春天也到了。你,看上哪家女子了呢?说,本王替你作亲,没有不成的。”
我连连摇头,想起现在和怀歌两个人悠闲自在的生活,实在难以想象再加一个聒噪的女子会是如何:“不是不是,我现在这样过得已经很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爱……”
又忆及怀歌言的那些曾经,我忍不住问:“王爷,如果有一个人,他很爱你,可有一朝,你发现他在非所愿的情况下作了有负于你的事,你还会再爱他么?”
李明渊沉默,道:“……我会。不过,他要为他作过的事付出代价。”
这代价,是命么?……我欲再问,然看到李明渊黯然的神色,生怕再问下去触及他不能提的事,便识趣止了念。然忽又思起师父,我又有感问:“王爷,如果有一个人,已经离你而去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忘却容貌了,可你还是会很想他,似乎永远停不下想他的念头,这,是爱么?”
“是……的确是的。”李明渊低叹,欲帮我作媒的热情亦化作默言。
转开话题,李明渊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宁安,近来我总感觉疲乏无力,每日昏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刻还多,可是为何?”
闻言,我愧疚的心顿时一沉,近来药方皆是怀歌作的主,毕竟跟了他这些年,看他表情,我就知道里头多少有些坑死你还要告诉你这是绝世珍宝的东西。
我稍观李明渊气象,一探,幸无大碍,松了几分,依怀歌事先吩咐下的答辞道:“王爷看来,似是阳气不足,近阴过度之象。若能离阴物远些或不与相触应可安然。若不依此,恐久积下去,终成恶疾。”
我略顿,想起怀歌千叮万嘱交待下的补充事项:“王爷这宅子鬼气应是没的了,只要不与尸体之类的接触,便可无恙。”
……呃,怀歌这还真是奇怪的嘱托,李明渊如今又不是在战场上,何来尸体接触一说?罢了,我也就是个传话的……反正,怀歌下的药应该毒不死李明渊。
李明渊轻笑,对我所言不置可否道:“宁安,如果给你一个美人,让你三年就死。又或者,扔你去个荒岛,让你三十年孤寡。两者其一,你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