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怀歌说的话隐瞒了些什么,比方说,他和师父的关系。直觉告诉我,绝不是师兄弟般简单,然而无论我再怎么问,怀歌都是避而不答。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就此作罢,留待以后考究了。
昊朝平海十年,皇都御风。
远远由入云古道行来时已觉人流渐多,如今真正行到,仍不禁惊叹连连。立于城门处放眼望去,只见车水马龙,商贾为患,百铺云集,喧哗声不绝于耳。道上繁华城镇几见,每次总以为已值最盛,如今与皇都御风一比,方觉之前的皆不过村落几处而已。
正是看得目瞪口呆间,脑上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不要用这种乡下人进城的眼光四处看,你不要形象,也不要损毁我形象,要发花痴拜托先松开扯着我衣服的手。”
“师叔呀,皇都好大啊……肯定有很多著名的美食吧?难得来一次,不如我们……”对身旁一众古玩布坊甚无兴趣,我饥肠辘辘,只欲找个地方,饱餐一顿。
“除了吃喝睡,你还会干什么。猪都会思考,怎么你不会。”怀歌蔑视地瞥我一眼,径直行去。
顺着青砖红瓦蜿蜒前行,不知几转,街角尽头隐约可见府邸一座,威武庄严。然而府前的牌匾却已尘埃厚封,依稀可辨是“渊王府”三字。
怀歌上前,轻扣朱门,只见重锁垂地,显然已是荒废良久。墙角处有长枝漫出,不加修剪。怀歌低首,踌躇良久,在我考虑是不是应告诉他这样站着不用工具劈不开锁时,他拂袖转身,淡淡扔下一句:“走吧。”
“师叔,你认识这大宅的主人?”我跟上前,问。
“不认识,路过看见此处荒凉,便好奇多看两眼而已。”怀歌回头,顺手折下一枝探出墙头的嫩柳。
“那里是谁家?这么大的宅子空置着多浪费啊。”
“这里之前住的是当今大昊五王爷,李明渊。那人啊……是个传奇。他与当今天子隶同母所出,当年皇位之争时助天子除去两位同父异母的皇兄,后又带兵连扫赤厌等周边异族,战功显赫,文武双全。若不是当今天子重兄弟之情,也忌其兵权,恐怕早已因其功高盖主被处决了。”怀歌把玩着手上嫩柳,嘴边勾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啊,真厉害!不过师叔,你真的不认识那个五王爷么?我看你谈起他时的口气好像很熟耶。”我不甘追问,多认识一个有钱人总比不认识的好。
“走吧,前面有所‘帝都第一店’,不想尝那里的东西了么?”怀歌一笑,揉碎嫩柳,撒了满地,牵起我继续在御风城乱逛。
人流渐稀,身旁高墙青甍越趋奢华,于街上出没的亦多是锦袍玉衣的公子哥儿。歌舞声萦绕,夜幕未至,御风城长欢街已然纸醉金迷,管弦齐响。
街道尽处,是大院数座相连,花攀墙外,胭粉香浓而不郁,夹杂着花的芬芳四溢。不似别些店肆般大开的门户,院前二层高的小楼大门半掩,雕龙刻凤。
楼上有牌匾,“烟华楼”三字朱漆赫目,一道对联字若行云挂于楼前两侧:“万里红尘嫣然梦,浮华俗世一场空。”
二楼有美人,媚眼如妖,纱衣轻薄,半卧凭栏。
怀歌在楼下站定,抬头对上那女子抛过来的秋波,唤道:“心吟。”
“李公子。”那名被唤作心吟的女子故旧慵懒,举起搁于一旁的玉杯,猛地轻泼琼浆下楼,掩嘴道:“别人都道男子无情,我原以为李公子不会如此,然上次一别距今竟已不知多少日月,小女子可真是对公子朝思暮想呢……呵呵,不知李公子今宵是否有意……入我烟华楼卖笑?”
琼浆对准怀歌下泼,他却轻巧,一把将站在旁边的我往侧推,于是乎,满斟琼浆洒了我一身,我暴怒,正欲发作已被怀歌一手堵住口按下去,只余忿忿的唧唧歪歪声。
“水楼主,烟华楼这些年来莫非已沦落到小倌不继之境?怀歌淡淡道。
水心吟大笑,“有趣有趣!这些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对我胃口了。呵,烟华楼小倌自不缺,只是李公子若有兴趣,小女子必欢迎之至。”
“往北行,岚雪城里有你想要找的答案。”突地缓缓收了笑,水心吟一捊散发,优雅道。
“你怎又知道我要问什么。”怀歌叹气。
“呐,想报答我么?那快把自己卖进来啊卖进来。”
……
“师叔师叔,我的‘帝都第一店’呢?”从某间破旧的包子店出来,我抱着买来做干粮的一堆馒头问。
“不是刚刚吃完了么?”
“那明明只是肉包子!”我的糖醋鱼,五香鸡,炙羊腿还没见着啊!
“你抬头看看。”怀歌淡淡道。
我抬头,包子店顶头有块小得可怜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帝都第一店”。
靠!虚假广告是违法的!我震怒,捊高袖子想要把这诓人的东西拆掉,怀歌在旁缓缓道:“旧时御风正门在南,那时进来的话,这所包子店是第一条街第一间,故名,‘帝都第一店’。”
“请留步。”身后有人急呼。我按下怒气,摸摸钱袋,账分明已付过了。
“高兄!上次一别已有几载,那回听伯父说你病重惦记得很,如今见到兄台无恙,小弟就放心了!”身后一名比怀歌约莫少了几岁的书生匆匆赶来,作揖道。
“你是……”怀歌愕然。
“高兄,昔日花溪三载同窗,多蒙关照。可是近来事忙,已至把旧友相忘?”书生皱眉,道。
“抱歉。在下姓怀,非高。亦不曾于花溪进学,恐是兄台认错人了。”怀歌略一定神,道。
“这……世上岂有如此相像的二人,莫不成真是我太久未见高兄所致?……抱歉,方才多有失礼。”书生满脸尴尬,不可置信地连连打量怀歌。
“在下尚有事需先起途,兄台慢行。”略略欠身,怀歌背身而去,留下我一头雾水跟于其后。
“师叔,你到底姓李还是姓高?”
“师叔,你去岚雪到底要找什么?”
……
“师叔,不要又装聋好不好?!”
五王爷
9
……
那是岚雪城琼花纷扬遍地,第三季的冬来临时,我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在这里而居,经已三年了。
约莫还记得三年前,怀歌不知发什么疯硬拽着我上了这名为主城,实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这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那一刮就大半年的风雪,冷得全城看不见几个活人,都是外里粽子内里冰棍。
于是,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我平日都窝在屋里,裹上三五张大棉被,烧个特旺的火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没羽化归西。怀歌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很多时候仅着几件单衣潇洒在外面乱晃竟也没被冻死……真是苍天没眼。我和他站在一起,总有仿来自两个世界的感慨。
三年前来到岚雪时,大抵也是如今这般的天,灰蒙蒙的城,笼在银色里,分不清边际。城里不多的人,许多都得了伤寒,还杂着些小病小痛。最令人诧异的是,岚雪城没有大夫,一个也没有。家有病人的,若出得起钱,便到百里外的镇上讨药求医,若是个穷的,也只能搁着拖到死为止。
后来我好奇问过些城里的人,他们说,城里本来是有大夫的,只是自四年前五王爷搬到岚雪城郊后,便没有了。一个接一个,被五王爷召过去,不到几天准横着出来。
怀歌不知是哪道神经抽了风,听说后竟然一面慈悲相的决定留下救死扶伤,那时岚雪城的人欢欣得只差为他立牌坊流芳百世了。而我,则万分无辜地冒着生死之险留在这陪他,所幸,这三年来那五王爷召大夫的兴致薄了,我这小命便侥幸存到现在。
雪花呼啸,风从窗缝处流入,我哆嗦着翻身,把厚被再扯紧了些,往里头缩。下一秒,那边的人老实不客气一脚把我重踹出来,我撅嘴,不忿地再往里扑。
“好冷嘛……”我含糊不清地蹭上怀歌。
“被子都给你了,还冷,不如直接扔进火炉烤吧。”怀歌侧身,半个身子被我趴住动弹不得,只好任我折腾。
“真是的……本来指望你给我暖床,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在暖谁了。”怀歌无奈,揽过赖在他身上的我,我仗势又缠上了些,安然而眠。
正欲重投主角渐由烧猪变成了怀歌的梦乡,屋外煞风景的人声随着阵阵敲门响起:“宁大夫,宁大夫,在吗?”
这样的称呼,经已被唤不下一年,我极不愿地爬出被窝,边应着外面的人边略为穿整。怀歌依旧慵慵卧在榻上,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我恨恨瞪怀歌一眼,推门出房。三年前,怀歌用那济世为怀的广阔胸襟说得我感觉不行医施药就枉来世间一趟般。他倒好,连哄带骗让我把医术学了个七八,自己就跑去四周赏花揽月风流快活。除非我把病人折腾了个半死,他良心作祟来看一眼,否则平日绝不理手医馆的事。
“宁大夫啊,我今朝一早起来,便上吐下泻得厉害,阵阵绞痛的,那个难熬唉!”
“最近进食定时么,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原是隔壁街的张叔,我招呼其坐下,问道。
“哪有什么东西可吃啊,来来去去,菜能多两滴油就不错了。”
“右手伸出来,我帮你探个脉看看。”我伸指,轻搭上张叔脉处静听。
“脏腑不调,脾虚血弱。没事的,多休息下便好。嗯,我给你开张方子……陈皮一两,木香、当归各半,诃子皮、乌梅、地榆、香茸每样三分。”
我取过黄纸,提笔划下比螳螂爬好不了多少的字迹,边嘱托道:“每服二大钱,水一盏,煎至五分,空心温服。
“好,好。哦,你看这方子的钱……”张叔探手往怀里掏摸,久久未探出。
我哭笑不得,按停张叔仍在捣摸的手:“张叔,又不是第一次来,还装什么客套,自个往城东街头药铺里捡药吧,莫要耽误了病情。”
“哎,这怎么好意思,宁大夫,谢、谢谢了……”
“要真谢我,下次吃烤猪记得预留我一份。”
“一定,一定。”
匆匆打发掉张叔,我裹着皮袄扑腾回内室,怀歌正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我的床铺,我倒过去,又是一番混战厮磨,最后不知怎的,又与常般倒进了怀歌怀里。
.“想不到,这些年来你的智商毫无长进,医术倒是学得不错了。”我欲重投梦乡,怀歌却睡意全无,伸手不安分地搔着我脸颊。
“有劳师叔指点。”想起这些年遭受的虐待,我磨牙道。
终被怀歌扰得再难入眠,我半睁眼,望着凑在我身前的他,问:“你说,如果师父在天有灵,知道如今的我,会不会也很欣慰?”
“……怎么突然提这种事?”怀歌眸子一黯,勉强笑道。
“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再过些天,便值师父十年忌辰了,”
“都十年的人了,你还记得啊?”怀歌扶额,幽幽叹气。
“这十几年来我认识的人不就只有师父和你嘛,怎么忘?”
其实,师父的很多事我经已记得不太清晰了,毕竟已有十年光景。只是那些朦朦胧胧的画面糊在脑海里,欲抹去却是不能的。影影绰绰的回忆,偶然,便从哪处冒出来,似伤非伤。
微怔出神间,怀歌突地伸手柔柔抚过我发梢,墨亮的眸子凑过来,少有的认真道:“如果我是怀空,我一定选你。”
“啊?”……我抬头,满脸愕然。
怀歌轻笑,趁着我发愣间一把将我扯出暖被窝:“走吧,我昨日答应了东街的赵婆婆今天让你去帮她孙子看病。”
“喂,为什么你答应下的差事要我去干?……还有,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意思,如果我是怀空,我一定选你,可惜,我不是他啊,所以呢……”怀歌眨着无辜的眼,一耸肩,嘿嘿笑着又把下一半的话省去了。
“怀歌!”我咬牙切齿,不知是第多少次萌生想把他扁死的冲动。
岚雪城东街。
从赵婆婆家出来后,我本欲回家继续享受我的安宁日子,然而怀歌却并不放过我,非说要什么送佛送到西,抓起我便往城另一头的药铺行去。
小雪飘扬,我一遍又一遍往掌里呵气,企图多生几分暖意。前方,突地有罕见的人声喧哗,三两行人驻足。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一名侍卫打扮的汉子满是焦急地按着另一名倒于地上口吐白沫的男子人中,手足无措,很显然,倒地者应是癫痫发作。
我上前两步,欲拨开人群一探究竟,然尚未行近,已被一旁的大婶拉住,低声耳语道:“宁大夫,那两个可都是五王爷府上的人,反正我看他们也死不了,你就少理为妙吧。不然被五王爷知道这城里有大夫,我们可真护不了你啊!”
我迟疑,进退两难。犹豫间,后背突地遭人狠力一踹,未等我来得及惨呼,已扑进了人群圈中,正正压在那癫痫发作者上。我狼狈转头,只见怀歌站在人群圈外,优雅轻笑,满脸尽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神圣。
怀歌,你给我记着……
我揉揉摔痛的腰,避无可避迎上癫痫发作越益厉害的男子,其已脸色铁青,眼皮半翻,唇舌乱咬,竟是颇为严重。
“让我来吧。”按停身旁大有越帮越忙之势的人,我沉声道。
“你?”明显有虑于我的年轻,汉子不放心问。
“不想有事的话立刻放手,松开他颈部的衣物,让他侧身平卧。”汉子配合得倒也颇快,我一面吩咐,一面助其料理患者。让男子卧平后,我扯下身上布帛一块,叠好塞在男子口腔中以防其咬伤舌头。
如此一番忙碌,顷刻后,男子神智已渐回复,我拭去额头忙出来的细汗,长吁道:“好了。”
“大哥,你怎样了?”汉子扶起癫痫发作后的人,关怀道。
“唉,我又晕了?”男子皱眉。
“是啊,这次多亏这位少年。不然我又不知怎么办方好了。”汉子吃吃一笑。
“有劳,有劳。”男子欠身道。
“小事而已,兄台既有此症,以后还得多加调理,以天麻入药应也有一定疗效。”我承着医者父母心的习惯耐心嘱托道。
“兄弟,可是此间大夫?”男子意味深长笑问。
“非也,非也。小小医术,不过是遭人强行所灌,实属无奈,大夫一职绝无兴趣。我尚有要事,今日便就此告辞。”听到“大夫”二字,不多的一点理智猛地示警,后背冷汗直冒,我连忙起身,脚底抹油拖着该死的怀歌速速逃离现场。
唉,明明救了人还得像杀了人般逃,这什么世道。
“师叔,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害死我了!”拉着怀歌前行,我忿忿埋怨道。
“有人该救,便得救,管他是谁。更何况,你现在不是好生站着么,没损没烂的,怨什么。”怀歌悠然,丝毫不为差些推我进火坑而有丝毫自责。
“我……哼!但愿这事就此,如果我他日有个三长两短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哟哟,像你这么笨的人,做鬼也是笨笨的,说不定到时还是被我戏弄呢,还敢来找我?”怀歌轻刮我鼻端,调笑道。
我扭头,赌气不理怀歌。
一个时辰后,替赵婆婆家孙子捡完药,回至医馆陋室稍坐,不待凳热,门外阵阵敲门声传来。
我心里一沉,拖着身子过去开门,外头,一名王府侍卫打扮的人躬身道:“主上听闻岚雪城新有隐世名医,特来前请一聚……宁大夫,请。”
来者伸手作势一请,无处可逃。我欲哭无泪,回头不舍地可怜巴巴望向怀歌。怀歌坐于厅内,淡淡呷尽方烫好的清茶,若有所思,轻声道:“去吧。”
竟然没有再多一句冷嘲热讽,甚至不说要替我收尸?这很不正常,很不正常。难道怀歌竟已预料到我会尸骨全无了?!
带着满腹的纠结,就这般,我被名为邀请,实则押送地强按上了五王爷府邸。
这世道啊世道,真是:救人一命,我便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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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雪城郊。
与三年前皇都废宅酷似的古雅砖墙绕于竹林深处,微雪压了碎叶,沙沙满径。朱阁青楼,花下重门,未凝的潭水呈半月弯于拱桥两侧,轻漾涟漪,沿此再行,便达内堂。探头看去,竟不是一贯传言王爷府该有的金碧辉煌,康庄威严。只如普通大户人家般的摆设衬着那种身份的人,实在稍显朴素。
内堂尽头,是斑斓虎皮垫的桃木卧榻,斜倚于其上的男子锦衣华佩,身系紫授金章,五官轮廓虽甚霸气,但因适逢小憩而格外显了几分温俊,睫毛浓浓打落在眼帘上,白皙肌肤丝毫看不出多年征战沙场,反似是待于深闺多年娇养的女子般。我不禁定神多看了几眼,越看竟越是觉得眼前人真有两分像……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