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话早一刻听见是如此曼妙,我吐着烫红了的舌,怨怨瞪着怀歌,待片刻痛稍消后立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将剩下阔别多年的烤猪解决。
山上是很少有猪的,尤其是在两三年前这四周山头的野猪几被我全灭种后。记得以前师父还在时,隔上数月便会往山下市镇一趟,捎些日用品回来,偶也会多牵只猪或鸡。对于师父给我提供的伙食,我基本持一分感激九分痛恨的态度。
不到万不得已,师父是不会下山的。据他自己辩解是因怕遇上故人,但依我所见,他也不过是惰根深种,恨不得化了树变了石扎根在此山上随风而化罢了。
第一次让他意识到不得不下山正经觅食时是在喂了我某个“馒头”后。
师父好奇门异术,尤喜幻变之术。但憾之甚差,最令我永生难忘的是某日他又“做”了一个“馒头”搪塞给我作早点。那日适逢我昏昏大睡冬眠期,忘却了师父之前交代过除特别注明外无论吃啥都得想办法在十二个时辰内吐泻出来。于是最后,我很荣幸地尝试到了肚子里装块沉甸甸的石头是何感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父的歧黄很好。
而且,师父那时最起码是个有良心的。
感谢师父悉心栽培,特殊调养。让我提早领略了数千年后诸如扣喉泻药等极效瘦身方法,效果显著。
我之所以会想起那么多绝对不是无所事事伤春悲秋,而是在我差点将最后一块猪骨也狼咽下肚时,我突然发觉怀歌望着我无害微笑的样子,太像师父当日喂我那“馒头”般。
我捂着肚子,冷汗已然直冒:“师叔……那个,这猪,这猪是用什么变的?……”
我恨啊!早该料到怀歌没这么好心,更何况他和师父还是同门,那幻术,多少他也定是会的。
“那猪……其实……”怀歌微微蹙眉。
“啊!给我泻药,给我泻药!呜……我快不行了。”我倒在地上,感觉全身剧痛连连,阵阵痉挛。
“那猪……其实啊……”怀歌长叹一声,摇头。
“给我直接来一刀吧,我不想肠穿肚烂而死!”我痛苦闭上眼,英勇就义。师父您老人家啊,我来陪你了。
“那猪……其实啊,是猪他妈生的。”怀歌悲悯状看着我在地上翻滚良久,轻声道。
怀歌,你他妈的……
“进食过多过快,胀气难消,易腹痛。”怀歌将晕倒在地上被气吐血的我拈起,从怀里掏出一枚止痛丸塞进我嘴,另一手抚在我腹上轻揉,淡淡道。
约莫揉了一阵,药效也发作上七八,不得不承认,腹痛较先前大有缓解,只是对怀歌的厌恶程度因上一件事反呈直线上升中。我不爽地哼唧,恶狠狠盯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怀歌绝对已经死翘翘了。
怀歌轻笑,无视我满目怨气,拉起我往山腰处行去。
“去哪里?”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头发乱蓬草,身上挂烂布,污垢三丈厚。你不怕吓着了山中鸟兽也得考虑下我感受吧?”怀歌挑剔地把我损得一无是处。
“师叔,原来您有洁癖啊?”我跟在怀歌身后,随手在黑黝黝的脏背上搓了两把,满手的汗泥,偷下暗笑,轻走上前,乖巧环住怀歌玉颈一抹。
“好师侄,到了。”怀歌回头,笑得如沫春风,绯唇浅勾,慢慢握住我在他颈上抓出几道煤痕的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狠劲,猛地把我往后一推。
失重向后仰,我猛然惊觉自己正立于一个斜坡上方,于是……
“哇啊!——怀歌,你他妈的!……”
4
悲吼声回荡在山谷,惊飞鸟雀无数。在撞上数个树桩不晕的奇迹下,我姿势优美,头往下直刷刷插入谷底深池。
等我幸而不是以浮尸形式重现水面时,怀歌已闲适地翘腿坐在池边,眯眼看着我继续在湖中忽上忽下痛苦挣扎。
“这里风水不错,你要真上不来,葬在这里也不赖。就是污染了满池碧波有点可惜。”怀歌托腮静观道。
“你你你……咕嘟咕嘟……”狗刨式奋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痛苦程度跟以前被师父逼学下水捞鱼时三踹五踢的虐待有一拼。可师父那怎说都算是为我生计着想,怀歌却纯粹是为了满足个人恶趣味。太可恨了!只要我能上岸,我崭新远大的人生目标就要定为——杀了怀歌那厮!!!
求生意志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不可思议地活着脱离了苦海。当然,杀人的力气绝对是没有的了。趴在岸畔,我气喘吁吁呼吸着鼻端下泥土清新气息。感觉有如从海底动物进化成陆生物般艰难漫长。恨恨盯着怀歌,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怀歌绝对已经死千万遍了。
怀歌在旁拿着手帕替我抹身,把我的皮都要搓下两层后,拍醒我:“喂,黑猴变白猴了,起来。”
我翻翻眼皮,不动,怀歌无可奈何,闲着无聊替我理顺湿发,青带以束,斜搭及腰,乌泽柔亮。
“看不出来,猿猴打扮后也会像个人啊……死小孩,样子长得还挺标致的。”怀歌伸手勾起我贴着春草的脸,抚过墨眉挺鼻,轻拭丹唇,笑道。
怀歌的手停在我颊上,喃喃自语:“这般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当年的他了……”
趁怀歌神思不知飘忽去了何处,我忽地一侧身,狠狠咬紧还搭在我脸上的嫩葱五指,在听到怀歌回过神来的惨叫后,满足地磨下一排牙印,志得意满松开嘴。
怀歌握着被握咬出血记的手,生怕留疤般连忙掏出伤药擦拭,边涂边咬牙切齿望着我。但终究是理亏在他,一时也不好发作什么,只得图谋下次再伺机对我下毒手了。
我若无其事,半撑起身,吐掉喉头呛上来的水,揉揉鼻酸,问:“你刚刚说我像谁,师父么?”
怀歌不语。
“师父以前是个怎样的人?”毫无意义的事,却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
“你想知道?”
“嗯。”我老实点头。
“不告诉你。”怀歌恶劣一笑,半晌复沉吟认真问:“你真的想知道?”
我再次傻傻地老实点头。师父说过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除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叔,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可问了。
“那么……”话到一半,怀歌摆手,示意我凑到他身边。我小心翼翼贴过去,未等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手环住腰,酥麻难忍,怀歌微笑,缓缓道:“……先让我把你手指咬断再说吧!”
“啊?——怀歌,你他妈的!……刚刚你踹我下水的账我们还没算啊!不如你先淹死我们再继续说?……”
被怀歌环在腰处的手暗捏了一把,周身酸软,难以使力。少不了又遭一番殴打,记得以前与师父一道时师父也总是如此,每日变着花样将我折腾戏弄得半死。想不到多年后的今日,我竟又栽在另一人手中。初离虎口,又堕狼穴,呜呼哀哉,我命戚矣!
……
倦枕在怀歌腿上,身上的破布在几番纠缠下早随风飞,怀歌抱了上山前备的衣物替我换上,素蓝流云,黄穗系腰,朴而不简,极是合身。
谷底微风夹杂着青熏芬芳扑面而来,湖心绿水清寒,染得风也格外舒爽。我沉醉于这百赏不厌的宁静中,怀歌低头望着小憩的我,抚弄我墨发道:“宁安,随我下山吧。”
“不去。”我懒得睁眼,翻了个身,避开他直视过来的目光。
“为什么?难道你从来就没打算过出去一睹外间三千繁华?你难道就打算在此埋没一世,不在这万丈红尘一展抱负,留名于世?”怀歌略为一讶,问道。
“师父说过,尘世诸多爱恨情仇,除却思,便是愁。所谓红尘,亦不过是一场戏,一宵梦罢了,既然如此,我何必要去自寻烦恼。至于那什么抱负……我现在每天有吃有喝,还有容身之所,抱张被子就够了,抱裤?能比抱被子暖么?”
扪心自问,说全然没有想过出谷实是假话。以前初跟师父学艺时,还曾每天赖着师父带我下山呢。只不过如今,没有他,没有我,在何处,还不是一样。
“宁安!你给我长点主见,不要一天到晚师父前师父后的,你经已是男子汉了,不是要拉着师父衣角走的小毛孩。”怀歌不悦,顺手摘下湖畔苇草轻搔我鼻腔,不满道:“你要依怀空他那性格走啊,早晚得害死你。”
“怀空……呵,他要真做得到怀空,岂会落至如此?……一场戏,一宵梦?可怎就有人偏信了戏中所唱,醉了梦中所想?一场戏,一宵梦,怎就有人望这戏不休,愿这梦不醒?……怀空,怀空,一生耗尽不过空怀一场。”
“师叔?……”我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却又一片茫然。想籍机问下去,怀歌已岔开了话。
“宁安,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不愿跟我下山?”
我摇头,顺道推开鼻前被搔得生痒的苇草。
“那好吧,只要你能通过我简单的三两试练,去留便由你作主。否则,我毁了这片山林也绝不让你在此发霉。”
“我可以不答应么?……”不祥的预感从背后升起,除非这试练是考吃喝睡,否则,跟直接赶我下山有什么区别?
“是你师父去前跟我交代过的事,若不然,你真以为我吃饱了撑着有闲管你这小野人?”怀歌白我一眼,看出我的恐惧,冷冷道。
“那……考什么……”
“也不考什么,只要证明你给我看怀空那三年没白养你就可以了。唔,据我所知,狩猎、歧黄、七律这三样怀空没少教你的吧?”
“似乎……似乎是有这样的事。”天知道,除了为生计不得不干的狩猎外,其它的我早已忘得连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啊!试练?呜,直接杀了我吧……
“今夜早休,明朝我给你出试练的题,是去是留,全凭你个人造化了。”
试练
5
……
“第一项,先挑个你熟悉的吧:狩猎。”
怀歌负手迎风而立,那姿势,若不是他比我年长几岁,又比师父的美逊色甚远的话,我真以为那就是师父。
唉,隔了这么多年,突然被第二个人鞭策,真不习惯。
“三……二……一……小笨蛋宁安,你要再站着发呆这一项就直接判你输了!”
“啊,不要啊,师叔,等我——”
怀歌在前方催促,我握紧手中长弓,背后箭袋满囊,匆匆跟上。
斜走高坡,复过几河。
山有青竹,水藏游鳞。
“师叔,你怎么对这里的地形似乎比我还熟啊?”
“我幼年……和你师父来这里住过一些日子。”
“啊!小时候的师父一定很可爱了,师父是不是小时候就好漂亮好漂亮的呀?……还有,你们小时候的师父是不是个心理变态?能教出你们两个坑人不眨眼虐人不偿命的东西多不简单啊!”
“好师侄,看来你对坑与虐两个字的理解存在很大偏差,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早日体会深刻的。”
怀歌悠然,一扬袖已不知闪出多远开外。虽说我体格好,可我靠的是双足,他步的是轻功,况且今朝太阳公公还特热情的对我笑,我跟在怀歌后面,差点还没开始试练就躺倒了。
在我疑心怀歌是不是想直接把我拐下山时,怀歌止步,立于半坡上遥指远方一个长草掩映的幽深山洞:“看到了没有,那里是一个野猪窝,你进去,把那里头的猪射杀掉,试练就过关了。同时,你今天的午餐也到手了。”
“去吧,祝你好运。”怀歌微笑,特灿烂特真挚。
我被他的笑晕得一阵动容,取过箭在手,把心一横,前进。
山洞安静,我探身屏息而入,想象着可口的野猪宴,口水三丈。洞内昏暗,我搭箭欲发,忽见黑暗中一双幽绿如翡翠的眸子猛地绽射光芒……
“啊啊啊!——怀歌,你他妈的,你想害死我啊?!哪里有什么野猪,分明,分明就是……”我撒腿狂奔,身后是吊睛白额虎嘶吼。
“抽箭,出箭。疾进,冷静。”沉着的声音轻巧从头顶传来,我在狂奔中往上瞥,怀歌正坐于一株高枝顶,优哉游哉看着我鬼哭狼嚎,随时葬身虎口。
冲破人体极限的奔驰,我边跑边取过囊袋中箭,拉弓搭弦,定睛回头。然箭出手时却恰逢一声虎吼,箭虽横破,不巧一偏,未中要害。箭头陷入虎爪,血味蔓延,更激恶虎怒意,迎面扑来,我大惊,迅雷之势又放一箭,斜擦虎腹,白虎重伤,垂死更显狰狂,尽最后之力袭来,箭已不及再放。
怀歌,我恨你,我恨你,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紧闭双目,等待被利爪穿膛,五脏俱破而亡。
虎啸震耳,最后一爪却未落在我身上。
我讶然睁眼。怀歌立在几步开外,手中几枚卵石相碰悦鸣,而白虎,经已倒毙,双目处血汨汨汇流,竟是被石头生生穿过了绿眸。白虎腹部近心处同样有血洞一个,竟仍是石子所伤。
好深的功夫!恐是与师父无异了,我不由暗暗感叹。
同时还有一样感叹的是,怀歌,你他妈的大骗子!眼前这只叫猪么?!还是你把我当猪看?……
“第一项试练,你输了。”怀歌随手把石子往后一抛,望看被恶虎吓得惊魂未定的我,毫无安慰打算,淡淡道。
“还有两项!”我咬牙吼道。
话音未落,已然后悔。连狩猎都过不了关,难道我还指望我的歧黄能够起死回生,琴技引凤来栖么?……不过,接下来两项似乎都比较安全,既然无生命之忧,我就博他一把吧。
“很好,第二项试练,歧黄。”
“从最基本的诊脉说起吧,人体脉象粗分可为六类,细分又有二十八种,你如今还记得多少?”怀歌拖着我寻了不远处的矮丛一角,拨开乱草,与我对坐于一石上,问。
我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比我略高少许的他:“师叔,不考理论的东西好不好?”
“罢了……那你来探探我这是什么脉象?”怀歌挽高衣袖,纤纤玉手搭在我面前。五指软拢,柔至无力。
我小心握过来,左摸右探了良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师叔……你的手很白。”
“笨蛋!我叫你把脉,不是让你观察我长得比你白还是黑!”怀歌怒怒用那只我以为无束鸡之力的手狠掐了我手背一把,我吃痛断续呜咽道:“师叔……其实我真的只会把两种脉象。”
“说!”怀歌似乎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跳的,不跳的。”
白皙玉手一把掐在了我颈上,怀歌暴走。
“呜,师叔你再不放手我很快就成后者了……”
怀歌沉着脸,从怀里掏出锦盒一方,.横手一抹排针列于我面前,问:“人体穴道共分多少,你可知否?”
“师叔,这种理论的东西……”我心惊胆颤看着眼前银光锃亮的雪针,不祥的预感蔓延上心头。
顷刻后,预感果然不假。
“我不为难你,今天就不考你理论。……把上衣脱了。”怀歌两指拈针,复拿出艾草熏过针端,挤出一丝诡谲的笑容。
“啊?”我惴惴不安按住衣服望向怀歌,莫非他一开始就对我另有企图?不行……我生是师父的人,死是……呜,我还不想死……
“要我动手么?”怀歌阴森森打断我的遥思。
为了小命,我没有尊严的屈服在怀歌淫威下了,虽然,把衣服拉开一半后我觉得和几天前未换新衣时无甚差别……
“若有人腹有积痛常发,该针刺何穴?”
我想想,等我努力的想想,我似乎还是记得几个穴位的:“风池?天柱?百会?人中?印堂?……”
“都能扯到印堂了呵……很好,我看你今天印堂发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了!”怀歌嘴角抽了抽,恶狠狠提高针,一掌把我拍趴在石上,踩停我不甘扭动的身躯,唰唰齐下三针。
“不准动,给我记牢,腹中积痛取气海、中脘、隐白。”怀歌插稳针,边吩咐边骂咧道:“怀空唯一的嫡传徒弟就这般水平,真是……以后别跟人说我是你师叔。”
我嘟嘴,尚待争辩些什么,可一想起肚子上插着的针不禁噤声。现在正值怀歌气头上,要是再惹怒了他,难保腹上这针换成刀,那可真是我命呜呼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笔帐就先记下日后再算吧!
顷刻后,怀歌收了针,居高临下俯视着我问:“若有人犯晕兼高热不退,该针刺何穴?”
还、还来?……我无声哀嚎。
“我知道你记不得穴位名,这样,你指给我看该刺何穴便可。当然,指你自己身体。”怀歌负手望着我,先前的怒意换成了微笑,一副慈师相。
我犹豫伸出手,凭感觉在身上随意找个地方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