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评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刚才打翻了一个,下面的正要开始。”
慕容垂差人加了座位,然后伸手请慕容恪坐至中间自已的位置上,等他落坐后,三人一并坐下,不再多话,目光转向场中。
容楼早已持剑挺立,冷静地驻立在独孤月面前,似乎对场外之事莫不关心。独孤月也在注视着面前这黑衣青年,只觉这人目光深邃,却又寒光暗敛,从站定之时起,身形便再无一丝破绽,一时也不敢造次。
静寂无声,两人互相对峙,整个气氛极为肃杀沉重,压得每一个旁观者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就在容楼眨了眨眼的功夫,孤独月的刀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时,刀剑便缠将一处,刀光剑影裹住两条人影兔起鹘落的闪动。
这一场激烈无比的比斗,两人都以快见长,俱是以快攻快,双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谁也不能稍缓一下。因此斗到后来变成见招破招,同时随手反击,无不凶险凌厉之极,只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响亮喘息起来。
斗了一百多回合后,两人刀剑齐出,“当”的大响一声,各自震退一步,整个节奏又顿时缓了下来,可是形势显然比早先还加倍的凶险,随时随地都将出现血溅横飞的景象。
独孤月心中有数,晓得此番鏖战是遇上了强敌。他能给皇上做保镖,武功自然可列入燕国的高手级别。可是,眼下这名不见经传的营中少年居然内力有增无减,功力之强竟出人意料之外,而且两人比斗过程中,对手一见他的招式稍有机会,便会伺机利用,智谋和反应也属一流,自已最初的确是小看了神机营。
慕容评令他打碎对手的牙齿,第一战他轻松得手,这一战他却毫无胜算。独孤月平生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强的对手,亦是首度遇见在武功招数上如此多智之人。
在容楼心中,却并不以为自己已稳操胜券,因为敌手武功高强,气脉悠长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刚才见他戏耍齐勒平,虽知他绝非凡手,却也看不清他真正的实力。因此,到了这时,他反而变得没有把握,不知道会在哪一招一式中被对方一刀斩翻,不过日下已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
他们几乎每一招拼斗内力,其中又加上机智应变,四下之人均觉眼花缭乱,全然捉摸不出他们每一招每一式的奥妙变化。
桌后观战的三人俱凝神定气,不过慕容评的脸色尤为沉重。
蓦的“呛”一声响,人影倏分,容楼仗剑而立,稳如山岳,独孤月在六尺之外,身体摇摇摆摆,面目因疼痛而扭曲,额上冷汗淋淋。他的阔刀已经坠地,右膀被一剑贯穿了个窟窿,鲜血浸湿了整条衣袖,这用刀的手臂似是已然废了。
容楼见他失血,赶上两步,想要援手,却被他怨毒的目光制止了。孤独月并不慌乱,左手先点了臂上穴道止血,而后扯下衣袖,熟练地包扎上,然后默默走回到慕容评身后站定。
容楼的剑是用来杀敌的,不给自已留余地,自然也不会给对手留余地,是以从来就没有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这一说。慕容垂刚才一时气急,只想着要给侮辱自已的人一个大大的教训,却没有考虑到废了这带刀护卫又要平添那皇上多大的记恨,现在警醒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尴尬间,慕容评却拍手笑道:“精彩!原来这神机营果然藏龙窝虎。”
他站起身来,走到慕容垂身侧,拍了拍他的肩,道:“将军,若非我逼你一遭,似这般人才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只留给自已用?皇上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样的高手不知你营中还藏了多少?”
慕容垂一时语塞。
“呵呵,”慕容恪朗声道:“王叔真是多虑了,皇上看重培养新人,神机营本就是依此创立,这里面什么样的高手不是为我大燕所用?”
慕容评点头赞同,道:“大司马此言不错。”他转身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独孤月,又道:“你伤势不轻,快随我回去医治。”然后,两人急急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远,慕容恪沉吟片刻,道:“五弟,这件事你做的有些不妥。”
慕容垂低首道:“四哥教训的是,怪我一时没忍住脾气。”
慕容恪道:“二哥虽然善妒,不过你若真无二心他也不能对你怎样。”
慕容垂赶忙道:“我怎么可能有二心?”
慕容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道:“没有当然好,否则,四哥也不能容你。”话锋一转,又道:“令儿现在可好?”
慕容垂指了指站在种子队前的慕容令,道:“他很好,就在那儿。”
慕容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二哥的确是做得太过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发生第二次。”
慕容垂心中一凛,四哥居然连两年前那件事都一清二楚,当下含糊回应。
见容楼依然站在场中,慕容恪淡淡道:“原来他也叫‘凤凰’,五弟你倒是并不忌讳啊。”
慕容垂面有愧色道:“他本名‘容楼’,凤凰只是绰号而已。”
其实他怎会不知道这绰号犯了皇子慕容冲的忌讳,只是皇上如此待他,他又怎能有心处处顾着皇上的礼仪和面子?
慕容恪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容楼,道:“这个人我很看重,如果你不介意,四哥便向你讨了去。”
慕容垂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却并不答话,看表情似是颇为不舍。
容楼年纪小小时便被他所识,从战场上挑选了出来,又尽心栽培,就等日后留为已用,此时若被慕容恪要了去岂不是一场空,慕容垂如何能心甘情愿。
慕容恪见他不答话,又悠悠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废了御前带刀护卫,你想留下他是觉得可以保得住他?”
慕容垂一下警醒,长叹一声。他知道事情的确如大司马所言--皇上不便动他这个新封的吴王,可是想要除掉一个小小的武士当然是轻而易举。于是,他不再犹豫,唤了容楼上前,道:“这位是我们燕国的大司马。”
容楼连忙单膝跪拜。
慕容恪扬手,道:“起来说话。”言毕,绕过桌子跺至容楼面前。
容楼站起身,却发现还必须仰起头才能对上大司马那双眯着的眼睛。
‘这人真高!他真的就是打败了不可战胜的武悼天王冉闵的人?’容楼心想:‘可是,他看上去那么温和,可能吗?’
慕容恪也在仔细打量容楼,这个戾气内敛的青年就象是一把藏在剑鞘中的利刃。他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年的自已,双目不由微睁了一瞬。
只那一瞬,对上那样的双眼,容楼便觉眼睛被太阳灼痛了,刺痛难当。转眼,面前的大司马又眯起眼睛笑了,恢复了平日的不怒而威、英雄之气,道:“我收的徒儿不多,算你一个,以后就跟着我吧。”
容楼心头一阵激荡,他一直很想知道大司马是如何战胜冉闵的,希望有一天可以走到他面前亲口问一问他,只是这站在权力最高层的人物对他而言实在是遥不可及,现在这人却要收自已为徒,他的心情自然复杂得难以言表。
慕容垂和慕容令一家都待容楼甚好,他当然深有体会,也从心底偷偷地关心着他们,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这智育之恩。虽然嘴上从来没有说起过,但安东将军在他心中的地位其实就同他的父亲一样。跟随大司马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在慕容垂麾下效命了,所以他转头看了看慕容垂,想询问他的意思。
慕容垂点了点头。
容楼连忙又跪下,道:“徒儿谢过师父。”
慕容恪眼中精芒四射,望向远处全营众人,道:“这营中所有人日后学成出师都将为我大燕效力。容楼就是‘容楼’,今日我从神机营中带走他,绰号‘凤凰’以后不许再有人提起!”他声音温和,却以真力送出,在这空旷的校场中居然余音环绕,不停回荡。
神机营中“是!”声响彻天空。
容楼听言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不由疑道:“这又是为何?”
慕容恪沉声道:“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原来还有人也叫“凤凰”’容楼暗附,看来这名字以后自已是再也不能用了。
大司马的府邸占地宽阔,从极大的练武场和宽绰的马厩可见他尚武、爱马,而府中众多屋舍院落也同安东将军府一样不拘小节,无可取之处。
容楼站在府中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朱红木漆的大门上漆色陈旧,靠近门栓的地方红色已有些剥落,显然经常有人推门进出。门头上一块黑色匾额,上书三个白漆的大字——“磨剑堂”。
这里是慕容恪的书屋,是他收藏各类书籍用以阅读的地方,里面的书籍大多数来自汉朝,是汉人编写的,其中又以治国治世、兵法韬略的书为主。这书屋的主人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才能有今天的藏书量。
容楼抬手正要推门进去,身后一阵细碎银铃声摇曳而至,“凤凰……”
他一愣,既而回身,只见气喘吁吁奔上来一位瑶冠女子。这女子金发璀粲,珥瑶华琚,喘息间朱唇微启,呼气如兰,模样飘乎若仙,摄人心神,怎一个美字了得。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宝石眼睛!
容楼只觉一记闷雷直接挨着他的脑门心炸开了……很多年前那已经遥远的记忆瞬时来到了眼前。
‘难道是她?小小姐?’容楼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怎么会叫我凤凰?’他的心里又是一乱。正胡思乱想间,“吱呀”一声,身后的大门开了,“姐,有事?”声音清亮。
奔来的女子却似听不到一般,愣在当场,一双美目只盯在面前站着的黑发青年身上,脂粉也掩饰不了飞上她面颊的两朵红云。
“姐?!……”那个清亮的声音又在容楼身后响起,他回身。
从那朱红大门中步出一位青年,风姿挺秀,仪容华贵,身上大红锦袍的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他的面庞外貌竟与那女子有七八分相似。
看见容楼,他似怔了怔,而后露齿一笑,道:“听说恪叔又收了一个徒弟,你一定就是容楼,也是来书屋看书的吧?”说着伸出手去,表示友好。
容楼回过神来,知道那女子口中唤作“凤凰”之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心中一阵失落,神色自是有些黯然。但他也伸出手去,握上那青年清秀纤长的手掌,道:“你……”
青年笑道:“我叫慕容冲,大家都叫我‘凤凰’。”
他又指了指害羞着站在容楼身后的女子,道:“那是我姐姐,慕容潆。”
说这些话时,笑意一直荡漾在他脸上,可是那双同慕容潆一样的蓝色眼瞳中却似乎藏着和容楼眼中相同的犀利。
那青年虽然气宇轩昂,看上去也很友好,可是对他,容楼却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敌意。
他既然姓慕容,自然必是皇亲国戚,这时容楼便明白了慕容恪那句话的意思--“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是啊,从出生开始,人和人就不曾平等过。
慕容冲绕过容楼,看着怔在那里的慕容潆,道:“我正打算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你叫我,到底什么事?”
“哎呀!我差点忘了,”慕容潆象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刚才恍惚的神情立刻焦虑起来,道:“暐哥,他,他,他……”一时不断结巴,憋得满脸赤红却还是说不下去。
慕容冲皱了皱眉,然后温柔地打断她道:“姐,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你先深呼吸试试。”
容楼也十分关切地看着慕容潆。
慕容潆先深呼吸了几次,而后情绪稍稍有所缓和,才道:“早上他被宣进宫去考教才识,结果父王不满意,恼了,便又痛骂了他一顿,没想到平日里对父王言听计从、低头服软的暐哥这次居然回嘴顶撞了父王,”她越说越急,道:“父王一时气极,已下令罚他掌嘴五十板!凤凰,这如何是好啊!”
这以板掌嘴之刑虽然不会伤了性命,不过五十板下去难免牙齿迸落、脸肿口歪,形象受损,日后实难再以颜面示人。
慕容冲明白这惩罚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慕容暐乃是现在的储君,未来要继承皇位之人,他的面貌和大燕的国体息息相关,父王这么做的确是有失妥当。当下脸色变了变,道:“姐,你留下,等恪叔回来立刻向他禀报此事,我在宫里等他!”然后一把拽起容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你和我进宫去!”
容楼目瞪口呆地被他拉至马厩才反应过来,硬生生顿住,甩开他的手,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慕容冲回首道:“呵,不想去?虽然我比你小,不过你入师门比我晚了许多年,所以我是你师兄无疑。”继而宛然一笑,又道:“你若肯帮我这忙,以后就不用叫我师兄了,成不成?”
正是因为他,自已的小名便不准再用了,容楼对他本心有抵触,当然不想和他掺合在一起。但是,慕容潆这么着急奔来,是想帮她那个将被重罚的哥哥,慕容冲拉他进宫也正是为了这人,既然慕容潆极可能就是他曾经救下的“小小姐”,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看她伤心焦虑?
于是,容楼点了点头,道:“不过,我也不会叫你‘凤凰’。”
慕容冲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随便你叫什么都好,我们走吧。”
他们赶忙牵出两匹良驹,领至府外,翻身上马,就要向皇城疾驰而去。
二人正待催动座骑,对面一队人马不期而至。
来得正是大司马慕容恪一行。
二人翻身下马,慕容冲迎了上去,将事情又说了一遍。
慕容恪道:“容楼留下,你和我马上进皇城。”说罢令众人散去,掉转马头和慕容冲策马绝尘而去。
他庆幸自已及时赶到,不然这个小侄子带着个陌生的汉人小子别说进不去皇宫,就算进去了一定也只有陪着慕容暐一起受罚的份。
慕容冲本是情急所致,没有时间多想,只以为自己若进得了皇宫,面见父王,就有机会阻止或拖延慕容暐被罚,又以为多一人便多一份力,所以带上了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莫名生出好感的容楼,却没有考虑到皇宫乃是禁地,平时没有皇上的召见根本禁止外人擅入,连皇子皇戚也不例外,若是再带上一个汉人模样的陌生青年,一则要治擅闯皇宫之罪;二则大有可能会被怀疑有行刺皇上的嫌疑,自然逃脱不了被抓起来的命运。
容楼将马栓好,折返至“磨剑室”前,见慕容潆仍然焦虑地等在那里,紧赶几步上前,道:“小……小姐,刚才在门口碰上了师父,慕容冲已经和师父一起去皇宫了,一定会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慕容潆闻言松了一口气,有恪叔跟着同去,她的一颗心就算是放下了,道:“你姓容名楼?是汉人吧?”
容楼点了点头。
慕容潆有些怜惜,道:“汉人在北方总有些不习惯,日子过的一定很辛苦。”
容楼笑道:“我自小便在北方长大,小时候老在死人堆里做‘秃鹫’,也不觉多辛苦。”
慕容潆讶然道:“‘秃鹫’是什么?”
容楼便和她仔细聊了起来。
两人聊着聊着有些倦了,慕容潆也不矫作,便在小楼前长廊边坐下,然后也招呼容楼坐下。
她脸红了红,道:“刚才我结巴,你不会笑话我吧?”
容楼正色道:“当然不会,只是我见你和我说了这许久,也不曾象刚才那样,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吧?”
慕容潆点头道:“几年前才变成这样的。”
“是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惊吓所致?”容楼问道。
见她目光游离,闪烁不定,却沉默不语,容楼又道:“若真是那样,你把事情具体说来听听,和人多聊几次,心里不觉可怕了,自然就会好的。”
慕容潆低下头,嗑嗑巴巴,道:“没,没,没……”竟是又结巴了,憋在那里说不下去。
容楼忙道:“没有就不说了,深呼吸。”
慕容潆缓了缓,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凤凰从小天资过人,于是恪叔便收他为徒,一直教导他,你是他的第二个徒弟,可见恪叔也很看重你。今天出事的是我的二哥,大哥早年夭折,所以二哥被立为储君,父王对他的要求也自然高了不少……我二哥也很难的。”
容楼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居然如此迟钝,此刻才反应过来,和他坐在一起的就是燕国的清河公主。他连忙站起,施礼道:“原来是公主,请恕在下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