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石4----绾刀

作者:  录入:04-29

容楼生长于风霜似刃、物资匮乏的北方多战之地,这种景象在燕国哪曾见过,立刻感觉说不出的新鲜,兴奋不已。虽然绝大多数物品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走进店里,凑到摊前,拿起几样仔细观赏把玩一番后再有些不舍地逐一放下。待一圈转将下来,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热闹喜气的街市。
这里便是名震天下的烟花繁华盛地——扬州。无论是腰缠万贯而又鸩嗜风月之道的权贵巨贾,还是吃光用光只管贪图享乐的浪荡子弟,对这里莫不神驰向往。
容楼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风月,更不是为了找谢玄。不过,既听他推荐扬州,料想一定是个好地方,考虑到江南还十分遥远,所以决定先来扬州逛一逛。
他一路溜达,行至“来顺赌坊”前,往里瞄了一眼。只见那敞开的金漆大门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呼三喝四之声此起彼伏,骰子在瓦瓷碗中滚动脆响过后,便传出一片欢呼或咒骂的喧哗。
容楼正瞧得出神,突然只觉劲风扑面,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大步才没让一物砸中。一大团不知什么东西从赌坊敞开的大门里给扔了出来,重重摔在他面前的地上。还未等他看清楚是什么,便有一群五、六人,牛高马大、神色凶厉地也跟着也从赌坊中如饿虎扑食般窜了出来,将那团东西围将起来。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赌坊的人。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啊!赌债不还居然还敢上门来赌!”其中长眉宽额之人大声斥责着。
听他言语,这刚才被丢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这种烂赌鬼想是欠了赌坊赌债没还,又没心没肝地跑去想再赌一把,自然是找打。
说话间,这五六人的拳脚就纷纷朝向中间那人呼啸着落下。
不多时,周围便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看客,大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却无人上前干涉。
一顿拳脚过去,打人的已经气喘吁吁,动作慢了下来,显是累了,于是暂时松开包围圈,你一言,他一句地边骂边喘口气。
“这小子就是皮痒!三天不打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长眉宽额之人根本无视围观的众人,朝地上之人淬了口吐沫,恨恨道。
“阿四,你这话就不对了。”另一油头粉面之人嬉笑道:“这小子哪里是皮痒,我看分明是一不赌钱就手痒。烂赌帐越来越多,发了饷却不知还帐,反倒拿来再赌,输光了自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喽!”言毕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
边上貌似领头之人“哼”了一声,道:“阿三,阿四,你俩说的都不错!他奶奶的,不但欠着赌坊的钱,还要赌坊隔三差五再多伺候他一顿拳脚!老子想想就来气!”说完又是一顿老拳揍将下去:“还敢不敢再来折腾老子?……打得你老娘都认不出你!……”
只砸了几下,领头之人的拳头便再也砸不下去了。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位栗色皮肤,容貌俊秀的青年一脸淡然,正伸手拦住了他握拳的右手。他用力挣了挣,却纹丝不动,心中大惊。
先前被叫作阿三的人一时也愣住了,瞧了容楼两眼后便转向被制住之人,惊道:“阿大……他……”又摇头不解道:“是个生面孔。”
阿大斜着眼睛,向容楼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此番前来是想砸场子,还是想替此人出头?”
容楼摇了摇头,道:“都不是。他一味任你们打骂,既不还嘴,也不还手,料想几位的气应该出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就此住手吧。”
阿大眼珠转了转,暗想这青年虽然功夫不俗,但听他说话又不似对头黑道势力派来搅局之人,想来只是头脑犯傻,发了善心的过客,便不再怕他,腰杆一挺,撇了撇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有钱不还,赌性不改,这番拳头只当收利息罢了。看样子兄弟你是过路人,出门在外,我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容楼叹了口气,松开手,指了指地上蜷成一团之人,道:“他懂得保护周身重要部位,收紧全身肌肉来挨你们的拳脚,想必也是习武之人。我瞧他体格强健,又能动作敏捷地躲开你们要害处的攻击,想必并非不是对手,只是不愿出手罢了,你们又何苦逼他?”
阿大仔细看了看地上之人,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容楼所言不假,但表面上却依旧一派不知好歹的无赖样,逞强道:“是不是对手也要打过才知道。象这种窝囊废就算武功很高能顶个屁用?遇上我们还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阿三已经凑到容楼面前,装模作样小声规劝道:“何苦为个垃圾出头。”回头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又嚷嚷道:“大家都看到了,这位兄弟不让我们打他,似乎有意替这烂赌鬼还债。”
阿三认定容楼一个外乡人,和这欠债被打之人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如果说他是出于一时怜悯,充充好人还成,根本不可能真要帮这烂赌鬼还钱,所以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激一激容楼,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多管闲事。另外也是警告他们打人是因为对方欠债,事出有因,如果接下来容楼仗着本领打他们就有欺人之嫌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容楼身上。
容楼皱了皱眉头,道:“他欠你们多少钱?”
阿大见容楼问及银钱数量,知道他真的动了替人还钱的心思,不由愣了愣,道:“看你好心,打个八折,加上利滚利,一共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并不是个小数目。
容楼身上的银钱全是谢玄送的,一路上也多亏这些银钱才让他有吃有住,方便得紧,没想到现在还能拿来帮别人免于挨打,当下轻笑一声,只管取钱。
阿大疑惑不解地瞧着容楼麻利地取出十两纹银递给他,道:“钱我替他还了,你们不要再打了。”转头拨开人群就大步离开了。
没热闹看了,人群自然散去。
阿大等几人呆了一会儿,都唏嘘着说地上的烂赌鬼怎么这么好运,而后便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进赌坊去了。
容楼只管继续逛街。
“朋友。”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多谢你。”
容楼不由吃了一惊,虽然他现在内力已失,但能悄没声息按上他肩膀而不被他发现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多,此人武功当可例入高手之列。他旋即回头,瞧见身后一副狼狈却一脸笑意之人。
这人正是刚才被摁在地上打的烂赌鬼。看样子他年纪很轻,身躯伟岸,一脸脏兮兮的,除了一双黑多白少神光外射的大眼睛外看不清其他面容。一身衣服早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但衣服下的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地,感觉英武中有一股朴实的意味。
“不用谢。”容楼笑了笑,道:“但你刚才为何不还手?以你的武功打趴下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那人腼腆一笑,抓了抓头,道:“我欠钱不还,这顿打挨得不屈。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打成重伤,若是打了他们反倒过意不去了。”
容楼道:“瞧不出你挺明白事理的,那为何还要去赌?”
那人哈哈笑道:“赌有什么不好?赌就是拼输赢,我也不是没赢过。与其拿了饷银去还债,不如再赌把运气,若是赌赢了不但可以还了以前的债,还能赚上一票,何乐而不为?“
容楼道:“那要是输了呢?”
那人想了想,道:“反正已经欠债了,欠多欠少本没什么分别。所以有赢的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试一试。”
看样子这人以后还是会去继续赌钱、欠债、挨打,枉费自己刚才替他还钱了,容楼想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
“朋友,你既仗义疏财替我还钱,怎么样我也要请你去喝上一顿好酒略表谢意!”那人拍着胸脯道。
容楼想了想,也不客气道:“也好,还没尝过南方的酒是什么滋味。”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原来你是从北方来的。忘记介绍了,我姓刘名裕,你呢?”
容楼道:“叫我小楼好了。”
“天南阁”里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刘裕、容楼一前一后鱼贯而入。门口的伙计远远瞧见刘裕衣裳褴褛,以为是叫化子,伸手便要拦他。但待到近前一看,显是认得他的,立刻换了副笑脸,扯下肩上的布巾掸了掸刘裕的衣襟,道:“刘爷,哪儿弄得一身灰尘?今儿是发饷的日子,您又来喝个痛快?”
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刘裕嗡声嗡气,道:“有没有好位置?我要请朋友喝酒。”
看上去包房里早没了地界,偌大的二层店堂里也已经桌挤人满,别说好位置,就算是坏的应该也是一个没有了。
南方果然和北地不同,店堂中或长、或宽、或大、或小放的全是矮桌,而食客们在桌前俱席地跪坐于软垫上。没喝醉的直着身子吃喝,喝醉了的干脆彻底躺倒下来,倒也自在惬意的很。
见此情景,容楼想起了很久以前受慕容冲所邀和红袍会一众人去‘雁归舍’喝酒的时候,心中没来由一阵黯然。
小二不急不忙,在楼梯口吆喝了两声:“有客--!两位--!”立马就有一个跑堂的端了一张不大的矮桌过来。
他轻车熟路地招呼周围的食客小挪些地方,左推推,右挤挤,之后稳稳将小桌放在了店堂中间。小二见摆放妥当,就径直把刘裕和容楼领至桌边,哈着腰连声道:“虽然挤了点,不过只能这样了。二位请入座。”
“下酒菜随便上,记得给我挑几样实惠的,酒嘛……”刘裕瞧了瞧容楼,寻思了片刻道:“记得云集酒坊是专供你们‘天南阁’的,我这位朋友没有喝过南方的酒,今日定要他尝尝云集酒坊的‘花雕陈酿’。”
小二笑道:“那正好,现在天冷,先给二位加姜丝和枸杞热上两壶吧。”
刘裕笑着称好。
待小二离开,容楼不解道:“要加姜丝、枸杞,还要热上,我们是喝酒,还是喝汤?”
刘裕笑道:“南方和北方自不相同,一会儿端上来你喝着好喝就成。”
容楼自嘲道:“就算不好喝也要见识一下。”
沉默了片刻,刘裕正色道:“小楼,我知道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刚才你替我还的钱就算我向你借的,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翻本了我定然几倍还你!”
容楼心道,似你这般嗜赌如命,即使碰上运气好,翻了本以后一定又拿去赌到输光为止。赌坊那般打你也没见你还钱,我又凭什么指望你还?嘴上却道:“不妨事,我的银子虽然不是风刮来的,但也来的容易,全任一位朋友相赠。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裕瞪圆了眼睛,惊讶道:“哪位朋友?竟然甘愿送银子给人?”他长叹一声,又道:“唉,想我投身‘北府军’中,也结识了不少兄弟朋友,但一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只有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全没把我当朋友!”
容楼笑道:“他们是了解你,料定借钱给你不过等于送钱去赌场,所以才不愿意借给你。”
两人正说着,几样下酒菜和两壶热酒被端了上来。
“小心烫。”见容楼急着要把壶中的花雕陈酿倒至酒盏中品尝,刘裕连忙叮嘱。
容楼抬头笑了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小心。
酒刚被倒进酒盏中,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扑鼻而来,容楼顿觉醉人心脾。相比之下北方的烧刀子只能闻出一股呛人的辣味。他再细看,酒液为琥珀色,感觉比以前喝过的酒要浓稠些,还腾腾冒着热气。
容楼小心抿了一口,不觉得辣,反而味醇甜美,“嗯”了一声,道:“好象是甜的。”
刘裕道:“是有点甜,不过其实很淡,不能算尝得出的那种甜。估计北方的酒苦辣之味很重,你习惯了那种酒,所以第一次喝花雕才会感觉甜。”说完也端起酒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凉,饮下一大口,才哈哈笑道:“真正甜的是我家乡的‘封缸酒’,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
容楼点头又饮下一口,暖人心肠。他细细回味,似乎甜、苦、酸、辛、鲜、涩六味俱全,不由赞道:“真是好酒!只是这酒没有劲道,能醉人吗?”
刘裕摇头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入口香甜,但后劲十足。不过你是我朋友,只管喝,万一醉了,我背你回营休息一晚也无所谓。”
细品慢酌间,两人相谈甚欢。
“你是从北方流浪来南方的吧?”刘裕问道。
容楼光顾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是以没有应答,只点了点头。
“瞧你腰间配剑,看样子还是一把好剑,应该武艺不错。”刘裕道:“有没有想过投身‘北府军’?我们军中大多是和你一样北方过来的。”
容楼愣了愣,而后惨然一笑道:“如果可能,我不希望以后有机会上战场。”
刘裕意气十足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杀敌于阵前方显男儿本色。偏你为何……”
容楼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不想谈这些。”
刘裕无奈道:“好吧。”
容楼已经把自己的那壶酒喝光了,刘裕见状便又要小二添上两壶。
容楼问道:“你常请朋友来这里喝酒?”
刘裕点点头,笑道:“比起请朋友喝酒,朋友请我的次数更多。其实,除去不肯借钱给我,那帮家伙还是不错的。吃吃喝喝从来都有我的份。在扬州时日不短,军里军外我真是结识了不少朋友。”
说起朋友,容楼便想起了谢玄,道:“扬州我也有个朋友。”
“哦?你好象刚来此地没多久就已经交上朋友了?”刘裕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是不是说我?”
容楼也笑道:“如果算上你就是两个朋友。”
“另一个是谁?”刘裕疑道。
“就是之前送我银子的朋友。”容楼吃了一口菜。
南方菜色精致,只是份量太少,若是没有酒,他估计要饿肚子了。
刘裕面有羡慕之色道:“你那朋友真大方,叫什么名字?”又鬼鬼一笑,道:“哪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我就不怕没地方借钱了。”
容楼爽朗一笑,道:“他叫谢玄,和你一样喜欢交朋友。”
“谢玄?!”刘裕呆了呆,大声喊道:“哪个‘谢玄’?!”
见了刘裕的反应,容楼暗笑,心想:果然谢玄当初告诉自己说‘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他’根本就是个玩笑,面前这人分明不知道是哪个谢玄。
可能因为他酒喝多了,此刻已经有些微薰,根本没能注意到刘裕喊出“谢玄”的名字后,原本吵吵嚷嚷的整间店堂倾刻间便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们这一桌上。
“估计你不认识。我记得他的剑叫‘芙蓉’。”容楼淡淡道。
“大胆!”刘裕拍案而起,酒菜翻了一桌,也溅了容楼一身。
容楼感觉头晕晕的没有力气,想是酒劲上来,有些醉了,所以并未跟随刘裕站起身,只目光迷离不解地抬头仰视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刘裕怒目而视,喝道:“你一介流民怎敢直呼我‘北府军’建武大将军的名讳?!”

第32章(下)

醉酒后难免有些迟钝,容楼愣了一会儿,才了然道:“没想到他还是个将军。”又“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想替自己再满上一盏,才发现酒水已经翻洒了一桌,面有不舍地嘟囔着:“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眼前一阵重影模糊,他摇了摇头,又努力睁了睁眼,道:“将军?谢将军?……认识的时候没听他说啊。”他长身而起,伸手想拉刘裕坐下,却有些飘飘然,一个把持不住跌靠在刘裕身上,却还命令道:“你坐下!继续陪我喝。”
刘裕十分尴尬,见四周一众食客只要没喝醉的都在盯着他们瞧,只得抱拳一周,干笑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他喝醉了,尽说醉话。”一边懊恼自己刚才声音太大,一边扶着容楼坐回原处。
其他食客见状,齐刷刷抛给他们无数白眼才又继续吃喝、划拳,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刘裕让小二清理了一下桌面,再备上醒酒的茶水、管饱的饭菜。
他一脸疑惑地瞧着面前的容楼,道:“谢将军真的是你的朋友?”
容楼手撑下颌,俯在桌上看着刘裕,一直在笑。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已经醉得坐不住了,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道:“怎么?你不相信?”他右手用力一挥,醉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绯红,快要睁不动的双眼干脆就闭了起来,坚决道:“管他是不是将军,反正他叫谢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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