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吃惊,只是自己的意图如此直白地被说了出来,让他哑然。
“将军是在赶我吗?”
“不是!”苏建承近乎吼叫,他退后几步,拉远和江雪的距离,“我是为你好,不要不识抬举!”
“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有我们,没有以后……
沉默像旋转的石磨,笨重而缓慢地反复碾磨着不同的人同样的心碎。江雪不知道苏建承几时离开,只是隐约地听见一个下人说皇上召见他,北方似有动静,随后是苏建承头也不回的匆匆背影。又要打仗了吗?细长的眉毛藤蔓一般纠缠在一起,疼痛的感觉从心口一直蔓延到腹部,痴痴地望着那里,泪涓涓两行:“可是我……已经……”
苏建承回到府邸已是傍晚,北方边境又有轻微的动作,明天他便要出征讨伐。一脚踏进房间却又退了出去,环视了一轮分明是自己的内房,但是眼前却坐着另一个人。见他回来,缓缓起身迎了出来,朱唇带笑,眉目藏情,平日披散的黑发高高束起,少了一丝清婉却多了几分俊美,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衣,腰上系一根群青细带,本就修长的身形愈显单薄,借着摇动的烛光竟若非人:“将军回来了”那声音缥缈悠远却似耳边,“我有话对您说。”说罢伸出玉腕上来拉他,只有那手,一如往常的清凉轻柔,正是江雪。
江雪把帕子浸了水递给苏建承擦汗,又倒了一杯凉茶,不过是些日常的工作,在苏建承看来这一串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满是媚态,三伏的天气本就燥热无比,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看着手中的茶杯不动。
心中又揪痛一下,难道是怕我在茶里下药吗?江雪无暇多想,坐到桌边正与苏建承对着,也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慢慢地说出自己思量了一个下午的话:“将军若是要我走我马上就可以走”顿了一顿,更加直接地对上苏建承的眼睛,略有所思的淡淡笑着,“只不过……我若现在走,只能将将军的骨肉也一并带走了,将军愿意吗?”
“!”苏建承如当头一棒惊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腹中已经有了将军的血脉。”
“不可能!你莫要诳我,你是男人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我是爹爹在西域与当地鲜族生的孩子,我小的时候就曾经见……”
“啪!!”苏建承恨不得封上自己的耳朵,一个巴掌几乎将江雪打翻在地。幸而江雪手快抓住了桌子,只是还没扶稳双臂便被人擒住,身体似乎要被提起来,嘴角的血腥渗进口腔让他忍不住想吐,而苏建承只是失心了一般疯狂地摇晃着他:“你故意的!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要毁了我!!你要逼死我!!!你明知道自己会怀孕,为什么还要跟我做!为什么不阻止我!!你……!!”一时语塞,狠狠地把江雪甩在地上,颓然地瘫在椅子上,他明知道更可恨的是自己,可是到如今却只有逃避,把罪过都推给眼前这个瘦弱的人儿。
“咳咳……嗯……咳……”头上的晕眩,腹间的刺痛,江雪倒在地上闭着双眼不住地咳嗽,右手紧紧地按着下腹,但是最痛的地方却没有办法安抚,虽然做足了准备依旧无法接下这无情的一击,但这……是他随后的一博了,“咳……唔……”,颤抖地撑起身子,艰难地爬向那个抱着头的男人,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将军咳……若是不想要,要这个孩子,我可以马上带他离开……”
“……”苏建承惊慌地看着脚边虚弱的人,“我的孩子,我当然要。”
“……”痛苦的脸上飘起一个绝美的笑容,能有这样一句话也已经足够了:“那就好,那就好……”
“孩子我自然要,可我,我……总不能娶一个男人!”
江雪奋力地撑起身体,攀在那人腿上,无力地摇着头:“没有,将军……江雪从来嗯,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伸手去摸那人面颊上的胡须,“唔……怀孕一事也出乎我的意料……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走,真的!绝不会,污了将军的……名声。”
“你要去哪儿?”
江雪皱眉顿了一会儿:“我现在,还不知道,总之……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我唔……啊……”刚才还能忍耐的疼痛突然拉扯着加深起来,将近四个月的肚腹剧烈地抽动着。江雪双手抱紧腹部身体却从苏建承的腿上滑落了下来,亏是习武之人动作灵快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你怎么了?”
“桌上,桌上有,药……”苏建承抬头便望见江雪的茶杯边上有个小小的瓶子大概便是药物,看来他早已料到今日一见必有状况,连忙伸手取过药瓶喂江雪吃下,只是药效未必有那么快,怀中的人依旧疼得发抖,额头上凝着汗珠,面色惨白嘴唇却被咬得更加鲜红,而自己,居然在那人痛不欲生的时候觉得他近乎诡异的美。将人抱上床榻,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着他的肚子,那里真的会有一个孩子吗?在一个男人的肚子里……
腹中的疼痛慢慢缓和,睁开眼看见苏建承迷虑的双眼,给对方一个自己已无大碍的微笑,声音幽若浮云:“将军,几时出征?”
“明天一早。”
“这么快……”说罢摸到那只粗糙的大手拉到自己的腹上,沉默了一会,那手似有些不耐烦想要收回去被他紧紧拉住,低着声音像是在自语:“他还太小,要有耐心……”苏建承素来知道江雪腰围纤细,之前只是看也没觉得什么不妥,现在亲手摸到刚发现那原本平滑的小腹的确有些微微地鼓起,正在出神手下的皮肤忽然突兀地跳动了两下,吓得他缩了缩手,又忍不住摸上去,抬起头正对上江雪温柔清冽的双眼,纯粹得像要撕裂你一般的蓝色,他说:
将军也不是无所牵挂的人呀……
我会信守承诺的……
也请将军你要……
后面的话已经记不清了,时光碎片一帧一帧的划过,历历犹新……苏建承举着杯酒靠在身后的岩石上,闭着眼哼着歌,他从小不会唱歌……却只在这里唱……
草儿长 牛羊壮 仍有我/不改旧颜装……
去年雁儿/又来了 太匆忙……
相逢似有恨(零捌)
“爹爹呢?”苏红亿给母亲请了安坐下吃早饭,不见苏建承便问道。
“回少爷话,老爷一早出门去了。”身边一个伶俐的丫头抢着回答。苏红亿一听把小嘴一翘,埋怨道:“怎么每次我过生日,爹爹总是不在。”
苏夫人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他不知还不好,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平日里他管你你躲他不及,怎么,一天不骂你你又皮痒痒了!”几个丫头憋不住在一边偷笑。
苏红亿冲他们耸了耸鼻子,反身赖到苏夫人怀里撒娇道:“还是娘亲对我好,总是陪着我,不像那个无情无义的爹。”苏夫人心里喜欢伸手摸了一把红亿圆圆的脸蛋:“你也十六了,几时才能长大呀。”
“嘻嘻,我永远长不大,永远作娘的乖儿子,不好吗?”苏红亿眼睛圆润水灵,天生闪着灰蓝的颜色,越是长大就越有些那人的影子,重重迭迭,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娘,不好吗?”见苏夫人痴痴地不回答,晃着她的胳膊又问了一遍。
那中年女子恍然清醒,拍拍她视若珍宝的孩子:“好,好!快些吃吧一会儿凉了。”
苏红亿哦了一声,外间茴生在门口一会儿探进来看看一会儿又使个眼色,看得他心里着急,胡乱吞了两口粥,别了一声,两人风风火火地快步出去。
“少爷,看过了,今儿余相公在呢。”
“楼里人多么?”
“怎么不多,不碍咱的事儿,咱从后面进去。”
“今儿走正门。”
“诶,啊?!!”
“今儿我作生日,难不成要走后门吗?”
“诶哟!”茴生装样拍了下脑门,“我这猪脑子!”
“猪脑子真该打!”
“是是,该打!”知道自家主子不过与他玩笑,嘻皮赖脸地混笑了一回,跟在身后走进宝珠楼。
只是一进门苏红亿就立刻后悔起来,这宝珠楼哪里是一般的热闹,怕是知道今天恩泉在楼里都来解“耳”馋了罢,可是人挤人人挨人,竟生生插不进一只脚更别说进去。正准备回后门,却被一人拉住了手,苏红亿回过脸去,是个俊眼修唇的年轻人,穿一身靛蓝色袍子外面套了件羊皮小夹袄,像是认得他一般朝他微笑。苏红亿就这么突然被人拉住,脸上一烫,抽回手喝了一句:“什么人?”茴生也连忙凑上来赶他。只见那人“呵呵”笑了一声,突然大声叫起来:“世道反了反了,徒弟居然不认得师傅了。”叫得一圈的人都转过来看。
苏红亿心下一急连忙拽了那人出来,绕到后院,颇有些怨气地转过身去,却见那人正挑了眉毛坏笑着看他,那眉目口鼻正是当天猜骰子的阚云霄,而且更比当日俊朗英挺一些,不觉脸上一阵飞红:“你嚷什么?”
那人不答话,弯腰凑到耳边才问:“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苏红亿一躲:“你怎么穿成这样?”
“不好看?!”
“也不是……挺,好看的。”
“那是想问我哪来的钱?”苏红亿点点头,实在不明白当日破衣残裤的人怎么两三天不见竟变得如此体面。阚云霄甚是得意,背着手道:“为师要挣钱还不容易吗?”
“就用你那隔物猜声的方法?”
“呀!徒儿果然聪慧得很居然记得清楚。”说着便伸手过来搭在红亿肩上。
苏红亿余光一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反扣过来,见那只大手虎口之间满是老茧,轻轻哼了一声,“你想骗我到几时,我虽然不会武功,身边也有不少高手,我听说练武之人善用真气,若火候到位,巧而化之,便可随心所用,什么隔物猜声,只是没遇见高手来戳穿你的把戏!”
原要煞煞他的锐气,谁知阚云霄不怒反笑:“呵呵,好个认真的徒儿,还当真回去问了?”一语既出气得苏红亿转身要走,连忙拦住道:“那我教你功夫不好吗?”
还未等红亿回答,那贴身的小厮茴生已经冲了过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少爷天生有喘症,练不得功夫。”阚云霄立刻恍然而悟,难怪他看苏红亿总觉得他气脉虚浮,跑上几步便红了脸像似喘不过气一般。
“要你多嘴,到外面去”苏红亿恨得牙痒痒,好个茴生成事不足居然来揭自己的老底,连忙轰了他出去,强作镇定之态道:“我若想学功夫哪里轮得到你,纵使你是个武林奇才怎能比得过我爹镇国大将军!”
阚云霄见他仰着脑袋努着嘴唇,一脸得意的样子,更觉得分外可爱。其实那日,只第一眼就已经喜欢上这个冰雪攒出来的红衣少年,之后又不轨跟了他两日,更觉得他倔强娇憨,一时情动,上前朝那雪白的脸上亲了一口。
“做什么!!!”意料之中得到一声大叫。阚云霄扬着嘴角:“你不是过生日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哼!那你凭什么……我!”
“凭什么什么你??嗯?”
“……凭什么亲我!!!”这一大声可是连墙外的茴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阚云霄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说很远很远有个地方表示祝贺的时候就要亲人,你生日我自然要祝贺你,所以就亲你了。”
“……”苏红亿涨红了脸,知道他骗他又无从反驳,“你骗人!”
“真的!”阚云霄作出一副诚恳模样,却把脸伸了过去道,“现在,该你回礼啦。”
这一句让个别人眼里温文尔雅纤细若玉的苏家少爷彻底炸开了,“嗷”的一声叫,冲着阚云霄一脚飞踹过来,却被那人轻易地闪过。一个不留神已被紧紧锁在怀里,苏红亿扭(第四声~)了半天把自己累了个半死,那人却似个牛皮糖一样粘在了背上。
“放手!”
“放开!!”
“放开!!!”
突然紧抱着他的人松开了怀抱,却一个不稳又倒在那人怀里,感觉到他似又要接近连忙想要起身,只听见对方几乎耳语的声音:“生辰快乐……红亿……”
一时间只剩下还半跪在地上的阚云霄和院子外面偷窥的茴生。
看着从阚云霄怀里挣脱出来飞一样上了二楼的苏红亿,茴生再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连自家聪敏阴险(?)的少爷都拜下阵来的这个人……绝非善类啊!
相逢似有恨(零玖)
不知为何越来越向往春天却转眼又是冬季,世事无常只有这四季交替不会改变,冬天似一道永远迈不过去的坎横在愿望与现实之间。那年初冬的第一场大雪,就这般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夜,白得像是要为谁落下了帷幕……
“公子,怎么又开了窗户,外面风大,一会儿着了凉又不舒服。”
“我只是想看看雪景”江雪苦笑着应了一声,好容易熬过了头几个月的不适肚子便吹气一般地胀了起来,虽然日子过得很慢可不知不觉的苏建承已经走了四个多月了。回过头来见芸香抱了个包袱走进来,听见他这么说嘴里仍是念个不停:“那也应该多注意些,如今不比从前怎么经得住这样的大风,总得披点东西”说着拿过一条羊皮毛毯盖在身上,也朝外面望了望,“白乎乎的,有什么好看!”又要关窗。
“别”江雪叫住她,指着对面一座小山头说,“你看那边。”
“那边……什么都没有啊!”
“现在是没什么,可你不记得了?那山上有一大片红梅花,正对着咱们府,今天还没开,等它开了便是一层红,在雪里星星点点该多漂亮!”
“呵,公子倒活得比人家快些,明明还没开却说的好像真看见了似的。”
“只是想想也觉着美不胜收。”
“好~好”窦芸香哄孩子一样应了应江雪,又对着他鼓起的肚子说:“好孩子你可听见了,你爹爹天天只想着梅花根本不管你,将来啊你也生个雪一样的白,花一样的艳,看他再不把天天你捧在手心里!”
孩子像是听见了一般,轻轻动了一下,江雪宠溺地摸着它笑了笑:“我刚还给他想了个名字,你说叫红亿好听么,红香延绵,清芬千亿……”
“我哪懂得这些,我娘说起名顺口就行,将来好养活”说着又把那名字嚼在嘴里念了几遍,“倒很秀气,像个女孩名字,只是万一是个小少爷可怎么办?”
“这也不打紧的,梅花本就是有骨气的。”
“那便叫红亿吧,红亿红亿……呵呵,这倒巧了”说罢转身拿了方才的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些小小的衣服鞋帽,拿起一套,竟是红艳艳的小棉袄,“先前我让我娘多做些小衣服,今早送来了,我原还怪她颜色选得不好。她说冬天生也没什么不好,只怕生在冬至,红的压邪可以镇镇,可巧这孩子名字就叫红,不是正对上了么。”
江雪看着桌上的小衣服小裤子,一时酸了眼睛。他男子之身却能怀孕生子,他说不怕便是自欺欺人,天天躲在自己屋子里不敢见人,只是他躲天躲地却躲不过那强烈的妊娠反应,也躲不过这个天天照料他衣食起居的窦芸香,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天大的秘密不是由他说出来的,而是这个十来岁的姑娘自己捅破的。那日,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扶着他虚脱的身体问:“公子你告诉我真话,您并不是病了?您是有孩子了对不对?是和我家老爷的孩子对不对?”那眼里竟似一潭静止的湖水,没有一点的闪烁,镇定得让江雪都不敢相信,却只能承认。谁知那少女竟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因笑道:“公子,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今后您可不许在胡闹了!!”
“芸香……谢谢你!从来不把我当怪人。”说着冰凉的液体已经止不住溢出来,这温暖的宽容是连自己最深爱的人都无法做到的,而这个仅仅十五岁的小姑娘却给予了他。
“公子,您怎么这么说,您别哭啊”芸香跪下身,伸手去摸江雪的泪痕,却不知自己脸上已被浸湿。这是她爱的人啊,即使无法得到他的爱恋,他温柔的笑脸,他细微的怜惜都让自己深深地奋不顾身地跳下去,而他的哀伤,他那得不到回报的爱只有自己能够明白,却远比自己的更加令她锥心的痛,她不是不恨苏建承,她怎么能不恨,用力甩了甩头,哭着却也笑着,“这两年能照顾公子是芸香最高兴的事,将来,将来我还有帮公子照顾小少爷呢,您可不能嫌我手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