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是他表示温柔的方法,也是她今后最爱的动作,江雪定了定思绪,他向来是认命的,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是懦弱的表现而人始终不能对抗命运,但是此刻他想做些什么,即使只是推波助澜却有种不得不做的冲动:“芸香,帮我把柜子里那个漆木的盒子拿来吧。”
窦芸香抹了抹眼泪照做。江雪拉芸香坐在自己身边,打开盒子,把里面一个一个的小瓶子拿出来摆成了一排,对她说:“现在我对你说的你要都记住了,将来就能帮我大忙了。”女孩点点头。
然而之后长长的一个时辰,窦芸香甚至渴望老天刺穿她的耳膜,她听见那个轻柔的声音平静地说:“这瓶是引产用的,若是到了产期还不见生产就可以用来催产;这瓶是催生用的,如果产口开得太慢就用它;这瓶是强心的,如果我气力不足可以给我吃些……这根针你别怕伤不到我,如果过了很久羊膜还不破的话就帮我刺穿它……还有如果到时胎位不正或者孩子下不来你就这样……”
“不……!!不!”嗓子几乎被扯裂开来,窦芸香紧紧捂着耳朵大叫起来,“不我不要,我做不到,公子为什么这样对我,不!不!我会杀了您的,会杀了您的!!!!!!”
江雪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多么的残酷,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可他再没有别的选择,苏建承不在,以他现在的身体无法独自生下孩子,努力地撑起身子,抱住那个发狂的少女:“芸香对不起芸香,我知道,我知道这对你太残忍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相信你。我求求你,我错了可我求求你,我没有办法生下这个孩子,我知道的”他扶起她低垂的头看她无神的眼睛,听她沙哑的声音低声说着“不不”一遍又一遍,“我不行……我见过的……就只有一次……那个男人……他生不出来,整整三天……他的孩子憋死在产道里,他……他就死在我的眼前……他就在那个破庙里……他……呕……呕……”少年时那噩梦一般的场景刺激着敏感的神经,那人灰色的面孔,大张的双腿下暗红色的污秽,血腥的味道……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干呕,眼泪冲刷进紧捂着嘴的指缝,一阵阵咸腥的味道,虚弱的人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呕呕……呜……呕……”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您清醒些……公子”窦芸香从惊慌中清醒,她不能不清醒,她在江雪倒下的一刹那知道了那人的痛苦,丝毫不少于自己,他是在哀求她,求她救救他的孩子,求上天能怜悯自己,哪怕就这一次……“公子,芸香帮你,我帮你!!!公子芸香帮你……芸香帮你……”
相逢似有恨(壹拾)
“芸香帮你……芸香帮你……”窦芸香紧紧抱着怀里不停干呕的人,安抚着他的脊背,轻声在他的耳边低唤,一声一声,“芸香会帮你……芸香帮你……”直到那人缓缓地平静下来,带着低低的呜咽伏在她的肩头颤抖,最后像没有了气象一般地昏厥过去,只有抓着她的那双手,依旧紧紧地篡着。
十五岁的少女,抹去满脸的泪水,像一位英勇作战的战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更怀着孩子的男人扶起来,然后几乎是拖拽着,一步一顿,艰难地将他挪到床上,迅速地从刚才的一排药瓶中找到了安胎的药水,调好了喂江雪服下。不再流泪,现在的她有比哭哭啼啼更重要的事情,帮昏迷中的人揶了揶被子,少女坚定异常地转身走出房去。
时间慢慢渗透而过,染红了对面山上的一大片梅花,日子也挨进了腊月。战场上传来了胜利的消息,苏建承的队伍已经踏上了回归的旅程。
“公子,公子,回来啦!公子回来啦!老爷回来啦!”芸香还没来得及踏进房门便难以抑制地大声喊道,“公子老爷回来啦!已经进了城门了。”
床上的白衣人笨拙地支起上半身,声音微弱却充满急切:“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老爷一点儿伤都没有,骑着大马走在最前头,威风得很呢!”说着已经快步走过了来,“城里人都挤在路边,听说皇上都亲自出宫来为他们接风,要不是您身子重了我就扶您出去看,真是比过新年还要……”话还未说完却生生地卡住,“公子……!”
榻上的江雪半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凝满了汗珠,额前几缕黑色的长发已被汗水打湿零乱地贴在脸上。
“公子您……”
江雪摸了摸骚动的肚子,勉力扯起一个笑容:“我恐怕……是真的去不了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叫我?”窦芸香一听,脸上的笑意立刻被深深的恐惧和担忧取代,扶着江雪慢慢躺下,给他搭脉。
“不碍事……刚刚才开始痛的”其实从昨天夜里开始腹中便一阵一阵地抽痛,起初还无迹可寻且是转瞬而过,他知道没有那么快便咬牙挺过去,可到了现在那疼痛已经越来越浓越来越密了,江雪躲开窦芸香的眼睛,说了个谎。只是这样的谎言如何瞒得过现在的窦芸香,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熟练的掌握了接生的所有细节,江雪的脉象显然已是疼了很久。
“都这时候了公子却还要瞒我!!”狠狠地丢下一句,匆忙去准备接生的用具,回来却发现江雪本来柔和的五官又纠结到了一起,连忙抚上他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绷得紧紧的,正随着疼痛的降临剧烈地收缩着,皱了皱眉头,“我去把老爷找回来。”
“别……”江雪在疼痛中恍惚听到了芸香的话,连忙抓住她的手,“别去!他,刚刚回来,一定有……很多事务何况……何况他来了也没有用,只能是……干……着急”的确,苏建承能驰骋沙场能力克群雄,却无法助他忍受这生养之痛,但再多的理由都只是借口,虽然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那个人,却不敢亦不忍相见,他甚至希望自己在他战胜回来之前能生下孩子,然后天各一方再无干系,只是……似乎上天连这样的恩惠也不想给他,“别……去了!”
知道他是在害怕,窦芸香应了一声,绞湿了毛巾给他擦汗,帮他侧过身子,每当阵痛来临便用力帮他按摩后腰,缓解疼痛。江雪异常的平静,背对着窦芸香的姿势让他少了许多的尴尬,他深深呼吸抵抗着越来越剧烈的宫缩,扣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喊声,痛到极处便咬紧早就准备好的手帕,前一个晚上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一个上午很快便过去了,窦芸香却只能根据江雪无声的身体反应来判断他的情况。
“嗯……”一阵急促的呼吸中一声低低的呻吟不慎漏了出来,江雪连忙将它咽回去紧紧咬住嘴里的手帕。窦芸香手上的力度又增加了几分,虽然一个上午已经让她十分疲惫:“公子,疼得厉害就别忍了,叫出来会好受些。”
摇摇头身体又软了下来,一轮镇痛缓和下去,但肚子却依然胀闷不已十分难受,江雪把脸更朝里靠靠,细若蚊蝇地说:“芸香,你帮我看看吧。”
窦芸香煞是红了脸,本以为了解了生产的知识便无所畏惧,却忘记了要生产的是个男人,而且是自己心爱的人,那她岂不是要□裸的面对他的□?!未经人事的少女顿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相逢似有恨(拾壹)
紧张的气氛顿时静止下来,屋里的两个人同时为自己之前的幼稚的异想天开后悔和害怕——太难了!太勉强了!脆弱的自信如此轻易地被那简单的一句话轰然炸碎,留下的是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无措。
“啊……”可是孩子好像并不能理解场面的尴尬,他更急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奋力地一击冲顶让无所防备的江雪蓦地大叫一声,竟抱着肚子翻转过身来。
“公子!”窦芸香被叫声惊醒,看他突然难耐地搂着腹部在床上辗转,才恍过神来,心下大叹不妙,“公子,怎么了?公子……”回答她的却只有更加凄厉和持久的叫声。
“啊……啊……”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窦芸香有些惊慌却迅速地掀开江雪身上的棉被,果然见他两腿之间一片湿漉,单薄的衬裤已经被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羞涩的想法刚要复苏却被她坚定地打消回去——羊水已经破了,那就是说,马上就要生了?!
凑到紧闭着双目的江雪耳边:“公子,芸香现在要帮您检查了,您放松些。”说罢麻利地除去下裤,忽略掉一切非礼之物,弯下腰低头去看江雪的□,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里的确是裂开了一个口子,不断有透明的液体从里面汩汩地涌出,但是只开了两指,这……江雪是男人身,盆骨过窄压力便大于正常产妇,羊水早破的问题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现在,也太早了!!芸香试图将江雪的下半身垫高以缓解羊水流失的速度,“公子,你抬一抬身子,我给您垫点东西。”
江雪恍惚中能够感觉到芸香正在帮他,收起痛呼笨拙地挺起下身,一个柔软的枕垫被塞了进来,他力竭地瘫了上去,喘着气问:“怎……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羊水破了,小少爷就要出来了。”
“不,不是”身体是自己的,虽然他不是医生但却能隐隐地从疼痛中分辨出一丝不祥的感觉,“开了……嗯……多少?”
“公子,已经开了三指多了,就快了就快了!”
摇摇头,虽然芸香已经有所保留却依然不能让他满意,顿了几秒:“芸香,给我……给我些药吃。”
虽然不情愿,但是如今尽快产下孩子才是上策,芸香拿来催产药喂江雪服下,她无法想象药力会给这个虚弱的人带来多大疼痛。倒是江雪格外的镇定,握着手里的帕子安静地等待着,剧痛蔓延开来的同时闭上眼睛,猛力地咬住,喉腔里发出轻不可闻的吼声,只有藏在被子里的双手,不停地抓挠着床单上纹理,像一只濒死的猫。
时间缓慢地挪着不走,一分一秒都被拖得很漫长。又吃了两次催产药,江雪就在这几乎静止的世界里忍耐着碾磨般的痛苦,屋里生着炉子,一盆一盆的热水从透明变成深红,最后被泼在屋外的雪地里。窦芸香浑身是汗,丝毫不比床上忍受痛苦的人轻松一点,擦了擦江雪头上的汗水,趁他阵痛稍稍缓解,为他吃上几口粥,江雪很听话,这让她更加难受,那具残破的身体里隐藏着强大的求生欲——他不想死!他还不想死!
“呃……啊……啊……”
疼痛来袭,江雪纯净的声音变沙哑难听。芸香连忙放下碗,跑到床尾:“公子,开了!公子开全了,您用力小少爷就出来了。”江雪闻言用力推了推,孩子丝毫没有回应,随后便在这次宫缩的尾声不堪疲惫地睡了过去。
“公子!公子……您醒醒!小少爷还没出来呢!”之前孩子急着想出来宫口却迟迟不开,现在穴口开得差不多了孩子却又赖皮不肯出来,芸香委屈地得直想哭,却发现江雪失焦的蓝色眼睛慢慢地阂了起来,“公子!!”
温热的药水被缓缓喂下,从胸腔里流过,思绪又渐渐拉扯回来,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格外的想要见到他,“公子,公子……”有人在叫,是的,他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他们的孩子……
“呃……”
“公子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
“将军……”只是念了一声便再说不下去了。
“老爷还没回,说是庆功宴后又被韩大人请到府里去了,不知今夜能不能回了。公子,要不我去请他回来。”
“……别去……”伸手牵了芸香的袖口,“别误了……正事……再……等等……再等……嗯……”江雪一声闷哼,双腿被迫撑开,有了药物的作用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孩子又运动了起来,“呃……”
相逢似有恨(拾贰)
当苏建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卯时,尽管醉意犹存他却格外得清醒,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份朦胧的昏醉让他此刻的心更加忐忑不安,他曾经多少次期望过,这场战争能持续个一两年时间,等他回来时江雪已经生下了孩子默默地离开,但事情往往不如人愿,战争不到半年便宣告结束,他就在这个最最尴尬的当口回来了,无法断定孩子是否已经出生,离开的时候他还那么的小,如果没有耐心几乎感觉不到,而现在呢也许已经乖乖地躺在襁褓里,也许……如果是这样,他又该如何去面对,那双,一百多个夜里,总在梦中萦绕不去的……蓝色眼睛……还来不及多想,踏进后院的一刹那,一声生不若死的痛呼惊散了他全部的思绪,那声音干哑苦涩,不是江雪,但不是他又会是谁,苏建承多想从那声音中发现些什么,来证明不是那个人,却做不到,那惨烈的叫声在他还不及触摸的时刻,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醉意已经不足以掩盖沸腾的恐惧,苏建承“砰”的一声砸开了门。
没有温柔的迎接,没有体贴的问候,只有窦芸香红肿的眼睛,挂着血丝的脸庞。
“他,怎么样?”
“痛昏过去了,已经第三次了”芸香没有向苏建承行礼,只是轻轻放下怀中那人的头背对着他说,“已经按了人中,也喂过药了,过一会儿就会醒来”说着冷笑出一声,“醒了也是继续受苦……过来看看他吧,他想见你,刚才起就一直在喊你。”
苏建承一怔,随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榻前。床上的人脸色灰白中已经发青,眼眶深黑凹陷,全身上下都已湿透,只有那双嘴唇干得裂开血都已经凝固,冬天的厚被子盖在身上依然能看见腹部微微的隆起,而那伸在被子外的两条腿细得吓人,支在床上仿佛随时会倒下,脚边的床单被血水浸透,细流缓缓落到床边。苏建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丑陋的临死之人,居然会是那个美得让他动摇的,江雪,“他,要生了?”
“你看不出来吗?!前天晚上就开始疼,却还是生不下来……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老爷你请个大夫来吧……再不请就来不及了……老爷……”
“……芸……香……”床上的人若有似无地唤了一声,不是清醒过来而是本能地求助。
“公子,我在这儿,您醒醒,看看谁回来了,您快醒醒!”
费力地睁开眼睛,闭上,又睁开,灰白的脸上撕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将军……您……回来……了……我……就要……生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请大夫”知道床上的人已不能再拖,苏建承转身要走。
“别去,别去……嗯……”无力的声音,此刻却能格外有力地牵绊住别人,“大夫也……帮……不了我……将……别费心……了……”
“那就去找太医。”
“……”想要叫住他却只是动了动嘴形,“将军……江雪有个……请求呃……您……能不能……答应我……”苏建承没有回答算是默许,他继续道,“……我若死了……”
“什么死了!动不动就死啊死的!”
“……”无力地笑了一下,“只是说……如果……我,死了……求将军把……我烧了,埋在……埋在对面山……山上……的梅花下……我绝对……不会打嗯……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只……想……远远的,远远的……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真的……唔……我绝对不会呃……”药效明显起来,腹中的疼痛又翻江倒海地袭来,能清楚地感觉到孩子急切地俯冲,已经非常靠下,将他的双腿顶得更大地分开,现在没有人能帮他,如果他用尽全力应该可以生下孩子,可他舍不得,整整九个月的陪伴和期望,融汇着他与苏建承的血脉,足以证明自己曾经深切地爱过也寄托着自己残留的全部的爱,“将军……啊……求您……”
“只要你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我都答应。”
“嗯嗯……我会的……孩子……一定,一定……能生……下来……我会用力……嗯……将军,将军,您……您到外面去……等我……等我的消息……我一定可以……真的……”苏建承避开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刚刚转过身便听见他焦急无助的喊声,“啊啊!!芸香帮帮我……啊芸香……帮我……要来了……啊呃……啊……”
窦芸香连忙冲过去按住他扭动的腰腹。
江雪在她的钳制之下,颤抖地张大双腿,伸手抓住头上的床板 ,猛然向下用力,一口气还未结束便急急又续上一口。
“啊……呃……哈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