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宏找不到话说,只有默默退下去。
天气很热,晚上了还是很热,他坐在外面想了一夜。
结果他病倒了,额头热得烫手,博雅焦心地给他换着冷巾说,你看你二十好几的人了,再热也不能光着身子睡在廊上啊,病了吧,难受吧,活该。
他嘴里骂着,那边又叫人去请医师过来看了开了药,还端着汤药送到俊宏枕头边上。
你病一天我早上穿束带的时间多了一倍,还被扯下一把头发,你要快点好起来,我还不想秃头啊。
晚上博雅拽了晴明过来,非要他也看看,晴明神色淡然地在屋里走动,顺手贴了两张咒符,说,没什么,请安心养病。
他点了点头出去了,俊宏模糊听见他说,你不要三天两头拐我过来,宅院里不养一两只鬼是很不正常的。
博雅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晴明半天没吭声,博雅又给他顺气说,好了我不对……
你不要每次都说得这么溜好不好?!
诸如此类,其实俊宏看得多听得也多,他想,既然佛祖说“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那我,顺其自然好了……(注:《波罗蜜心经》里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是这么个意思= =)
心一宽病就去,俊宏依旧每天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一个随身侍从的本分,博雅和他说以后晴明来不要单独安排房间了,他二话不说,就把旁边屋里的东西搬去和博雅的放到一起。
某天博雅跟他说以后熏香要注意,这个单子上的香料尽量少用,还有以后做果子不要太甜的。如果晴明来了要用饭,博雅就特别交代菜肴味道清淡些。
俊宏一声一声应着,记下来专门记在一本册子上,余留了很多页准备以后慢慢填满,却没想只写了一页再没填半笔。
想一想,这个安倍晴明其实是个很好打发的人。
北居对师兄和博雅大人的新关系接受得很快也很坦然,大约他本身是妖的缘故,对男人只能和女人滚到一起的说法感到不可思议,他是母亲化自身灵气而成的,他的某位姨母是外祖父和同族青年的结晶。
妖对于性别的界定很模糊,只有强与弱的区别,灵气很盛的可以任意滚上灵气弱的,顺便还能帮助后者提升修为,哪一天自己的灵气比不过了,被滚也是很正常的现象。
虽然北居很小就跟着了晴明,但毕竟在族中生活了十几年这些认识还是有的,有天他很天真单纯的问晴明,你渡了气给我,是不是也算是和我滚过?
博雅在旁边喝水,一口全喷出来,指着晴明说,你呀你,原来你也猥亵儿童。
晴明给两边说得当时脸上就微微红起来,瞥眼博雅,你说什么?
博雅装作转身去倒水,嘴里叠声道,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是吹风在吹大风。
北居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晴明,晴明摸了下额角,对他说,我只是给你送了些气以稳固你的灵元,其他什么都没做。
那要做了什么才叫滚啊?
这个——太好学的孩子也是很招人头疼的,晴明还没有修炼到师尊的等级,一时语塞,博雅出于启蒙教育的目的,拉过北居来很认真地说,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如果简单解释的话就是两个人彼此心意相通时做的一种活动,其出发点一定是双方都愿意并已经情深到了某种程度——这个程度我就不细解了,以后你会明白——总之情投意合,并且活动完毕后大家没有怨言没有悔恨,像是做了个美梦一般愉悦。
他说话间不由自主地去望着晴明,脸上露出“做了美梦般愉悦”的神情,北居依在他身边,垂着脑袋一边扯着衣角上的脱线一边听着,没有看见。
晴明等着北居出去后一本书敲到博雅头上,博雅叫着疼说你干吗呀难道我说错了吗?
很抱歉,第一,小生与大人之间似乎没有所谓的“情投意合”这回事,第二——他没说出来,是博雅抢着话说,你,你太伤人心了。
他捂着嘴蹙眉悲伤着,我全心全意情深意重的投入,没想到……你只是为了能填补空门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晴明看着他,平静得有些淡漠。
博雅调开头,闷声不响地缩着身子,渐渐有种灰暗的略有些沉重的雾气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他还没有这么消沉的表现,晴明默想你这次是玩笑过头了,转身去干自己的事。
半晌博雅沉沉地叹口气,轻声说,以前你不高兴的时候我都会拐着你说话,让你把心里憋着的发泄出来,可是你从来没有这样为我做过,晴明,也许我们真的只是单纯的配合关系……反正你身上已经无碍了,我在不在都没有什么影响了。
他说着,站起来,和气地笑了笑,我先走了,唔,再见。
晴明只看了他一眼,想这个人又在玩什么把戏,随便点了下头,说慢走不送小心台阶。
博雅走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了五六天晴明觉得不太对劲了,博雅是个不揣别扭的人,尤其在他面前总是嬉皮笑脸的,假意生气了说些没边没际的浑话,转眼又贴过来涎着脸讨好,晴明习惯了很无赖的博雅,很表面化的博雅,那是和他完全不同性子的一个人。
所以才会走到一起,晴明想,他们就像是太极的两半,一个黑一个白,恰好嵌和在一起,阴阳而成万物,万物又终其一生寻找它们的黑或者白。
想着晴明就念到道德经等等那些经典书册里,某些句子记不清了,还特意去翻了出来再读一遍,小安路过看见他捧着厚厚一叠书卷看得十分仔细,问他看这些干什么,明天要考的不是这些吧。
晴明抬起头,脖子一阵酸疼,他揉着后颈说,随便翻翻。
小安看着他的神情有点敬佩和不理解,顿了顿说,会出什么题目?
不知道。晴明老实地回答,明天是到关妖物的偏殿去考试,情况太多了,可能要用到镇灵术和地缚术之类的吧。
希望最近没有捉太凶猛的妖物。小安叹息着走了,晴明揉着脖子有点怀念博雅,至少他的按摩功夫还真是不错。
因为博雅始终不露面,晴明又是个不会问人的,也不知道他那里的状况,仿佛便要就此隔断了一样。
晴明说过如果哪天彼此不顺眼要断就断得干脆,再不往来再不相见,可是现在他竟然微微动摇了,他想,也许应该去看看。
那天考完试出来,晴明意外的发现助雅跑到阴阳寮找他。
助雅说安倍君去看看哥吧,他这几天一点精神也没有,饭也吃的少,虽然见人还是笑着,但笑得也是没精打采的。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助雅摇头说,像泄了气一样。
晴明就说等我这边散学了就去,再等到散学走到门口,竟然是俊宏在等着,把和助雅极其类似的话又说了一遍,晴明不禁稍稍担心起来,他说临时被安排了点事走不开,我做完了便过去。
俊宏发愁地叹口气,大人这几天都在四条住着。说完走了。
晴明跟着关口到城外逛了一圈,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回来,先去收拾了逮到的东西,又和关口写了当日报告,晴明这才有空急急走去四条。
俊宏安排了人一直在门口等着,好容易望见晴明过来了,略埋怨着说大人都睡下了,晴明听到这话立时想要不明天再过来好了,他奔波了半天已经累了,最想能赶快去睡觉。
可俊宏出来了,还在叹气,说大人今晚饭都没吃。
晴明便走不了了,只有拖着疲倦进去,走到板廊上他拍了拍脸,对自己说,见个面说两句就走。
他刚走到隔门边,博雅就说,俊宏,谁来了?
俊宏已经悄悄退下去了,晴明站在门外面说,是我,他们说你精神不大好,让我来看看。
博雅声音倦倦的,他说我没什么,就是睡得不太好,但我现在觉得睡意很浓大概会做个好梦,就不麻烦安倍君了。
他高声叫着俊宏,送安倍君回去。
俊宏为难地看着晴明,晴明朝他摆摆手让他退下去,自己推门进去了。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外面又没有月亮,可晴明看得清清楚楚,博雅坐在寝台上抱着膝盖垂着脑袋。
晴明说我进来了,博雅没吱声,晴明就走到他旁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你怎么了?
晴明四处望着又定睛看着博雅,没有瞧出异样来。
你来干什么?博雅幽幽地问。
晴明跪坐下,在黑暗里看着他,你没吃晚饭?
……俊宏什么时候成大嘴巴了……
晴明抿了下嘴唇,说,你以前不是告诉我人是灯饭是油,人不吃饭好比灯不添油还发什么亮?!你今天是想等到熬干了换灯芯吗?
反正我这灯亮不亮也没人关心。博雅说这话就有点小孩子撒脾气的味道了。
晴明暗笑着,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挺认真正直地说,助雅和俊宏对你都关心得很,要是王妃知道了,恐怕更是会忧出病来。
博雅想,你平时那么机灵现在却笨得有板有眼的。
怎么不说话了?晴明微偏过头看他。
博雅转着眼,狠狠刮他一眼,博雅并不能看清他,只是对着一团人影使气。
晴明稍微诧异的,像博雅那样流畅的低声讨好他不会,有疑惑也是闷在心里,他只能是膝行一步离博雅近点,窃窃唤他,博雅,博雅?
连叫了两声没有反应,他就茫茫坐着。困倦逐渐袭上来,他举袖捂嘴打了个呵欠。
他微小的动作博雅都注意着,也不是刻意留心,仿佛是本能一样。
博雅问,你今天晚上干吗了?
和关口大人出城办点事。
什么事?
唔,一般的事。
不方便说?
也不是,只不过太一般,你可能不想听。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听?!博雅调身坐直了。
无非是等待目标,目标出现,落入陷阱,收口完工,和以前我跟你讲过的没有区别。晴明口气很淡,也模糊起来,他勉强打着精神说话。
博雅浅浅叹息着,我们之间真是没有什么好话题。
……嗯。
博雅很无奈地认清现实,他说,你知道我在生气吗?
唔?
我已经生了六天的气了,拜托你稍微有点觉悟的,不要拖这么久才因为旁人找上门了才被动的过来吧!
啊?
晴明毫无进展的没有意义的单音节真让博雅感到崩溃,他都想不出为什么当日随意开的玩笑演变成现今局面。
他本是故意装个哀怨,如果晴明靠来问句话,或者斥他一声,他就顺杆上树的勾过去胡搅蛮缠的闹一闹,可那时晴明不但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连他要走了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挽留的意思。
晴明对人是很淡,但淡过头了就很伤人。
博雅回到家里一边别扭着生闷气,一边算日子想,晴明要是醒悟了过来道歉,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来哄他,对不对都是我先低头认错,太不公平了。
过了两天晴明没来,他又想晴明的个性便是个闷骚的,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幼稚不堪完全没有开化,好吧,他如果肯来说句软话我就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四天后他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只要他出现”。
第五天他有点灰心了,他重新审视着两个人的关系,这种本来就很难被世俗正眼的关系,从一个荒唐的策划开始,他被牵着鼻子,身心都赔进去大半,结局都换不来一张热脸。他交陪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一次是像这样只见他一个人跳来跳去。他也想要一点回报,哪怕只是他没有伸出手的时候,对方能稍微主动的靠近一些。
可晴明连一次单纯回应他拥抱的行为都没有过。
简单的说,他心寒了,瓦凉瓦凉的,他觉得前途茫茫多么灰暗,人生真是不应该太梦幻。
所以他决定,我不干了,我要掰了,天下这么大,那么多花花草草我何必为一棵歪脖子树困死!
他刚刚醍醐灌顶眼界明朗了,晴明就来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一开口,其实怨气都还残留着。
他听着晴明那几个含糊的单音,心火腾腾升起,他要坚决一次!
博雅翻身面对晴明,逼近了气势汹汹地问,你在没在听我说话,从进门到现在你有一次是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晴明被他震得有些清醒了,略惊地看着他,忽然抬手到博雅脸上摸了两下,然后竟然说,乖,失眠难免会引起情绪暴躁,我给你念段净心咒稳稳灵元好了。
博雅怔了怔,撇他手说,谁暴躁了?!我是悟了,我跟你说——
没料晴明很利索地顺势转腕,绕回来就捉到他的手,放到膝上轻轻抚拍着,嘴里也念诵起来。
他念咒的声音向来很沉很稳很令人安心的,今天又原因不明的带上些缥缈,而且也越来越小声。
博雅见他微微晃了两下,猛的朝一边歪,下意识伸手扶着他,喂——
对了。晴明依旧缥缈地说,可能是这段时间天气太热,让你体燥心火自然就旺了,唔……不如你抱着我好了。
说话间,晴明自去张开胳膊搂住了他,头靠在他肩弯上,悄声说,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博雅大人呆了。
一夜混沌着到了早上,博雅摇着晴明说,你究竟是来道歉的还是来睡觉的?
晴明刚醒过来神志迷糊着,他努力睁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博雅皱眉看他会儿,闷闷说,大概是卯时一刻。
啊,要迟到了。晴明顿时精神大振,慌忙穿衣整发,劳烦把梳子借我一下……腰带呢腰带呢……以后不要随便给我脱衣服,什么都找不到……好了我自己来。
快收拾完了才问,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博雅大人无话可说。
于是两个人的关系莫名其妙的恢复了。
晴明很能记事,偏对那一晚模糊,他对北居说他好像捡了只小狗,觉得很可怜就摸着他,又抱着他哄他睡觉,天亮睁开眼,小狗变身博雅。
自那以后,博雅悲哀地认定自己是个倒贴的命。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着,他又疑惑起自己的领悟。
晴明当日说的我们没有情投意合,意思大概应该是说,他觉得博雅总在那儿揽错而自己像是无赖从不道句软话,自觉欠着但又给不出什么。
而实际上,所谓钟情,是与外界的一切没有干系的,也应该是和得失利益没有干系的。两个人彼此看对了眼摸顺了毛,在一起了,若是时时都计较着“我抱了你一次你也要回抱一次”,或者是为了回报而拥抱,为了回应对方的付出而被约束着,那并不算动了真心。
钟情只是因为除了这个人,你无法和别人亲密地贴着聊天,哪怕是极无聊的话题都觉得有滋味。钟情只是因为你的身边如果没有这个人便很难忍受,甚至痛苦起来。钟情只是因为彼此心里那么深地挂念着对方,愿意把感情都倾注上去,想着他能笑起来的话自己心里也是甜蜜的。
博雅和保詹喝酒的时候对他说了这些话,保詹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博雅大人是真陷进去了,他说确实啊,钟情是很个人的事。
博雅问他,你有过吗?
保詹转着酒杯,扯着嘴角说,这事和我是沾不上边的,本公子潇洒来去天地,只钟情一个人太浪费了人才。
他轻佻地挑着眉毛,风流十足的。
博雅又去和晴明说保詹这个样子让他生出不太好的感觉,保詹就像是个玩弄别人的天才,尤其是当那人以自己为幸福并信赖的时候,他可能会变得很残酷而冷漠,看着别人痛苦起来了虽然他没有感到多有趣,但不会回头去挽救。
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做出无法收拾的事情。
晴明听着博雅的感喟,微微笑了笑,保詹师兄的话,是不会的,他太高傲所以不能容忍失败,他认为把感情投入到一个人身上自己便有了很多破绽,这是最危险的事,他不能冒险于是只能游戏,虽然是残酷的,对于他来说有过那么一些模糊的怀念,已经很不错了。
博雅看着他说,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晴明当然不会去八卦,只说我和他处得计较久,也就比较了解。
博雅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然后和晴明说起助雅的事。
那年秋天,助雅突然很腼腆地过来和博雅说了一句令他十分震惊的话,哥哥,我好像喜欢上又子了。
博雅兀自颤抖着,抖洒了一杯子的水,助雅又红着脸说,我想如果我和她成亲的话——
这厢还没完,又子的一封信紧接着给了他更严重的打击,信上直接说,博雅哥哥,我要和助雅在一起。
这是什么时代啊,一个姑娘向一位公子的兄长讨丈夫,博雅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胆大到这么豪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