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啧啧两声,难怪呢,真是有资本大小声。他想了会儿,不过但就她的个性来讲,如果女人多几个和她一样的,这世上的怨鬼会少许多吧。
晴明没赞同没反对,只想你要是知道她在妖界素有“混世魔王”的称号,估计就不会这般叹息了。
但博雅也没给他机会澄清事实,晴明偏头看见他闭上眼,嘴边上带着笑纹,片刻工夫就睡过去了,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明明累成这样还逞强。
晴明又朝边上微挪,给他留出更大点的位置,但博雅本就比他高大,即便收敛了,睡着后还是手一搭就搭在晴明身上,身一翻就几乎要翻出寝台去。晴明好笑又略后悔的,下决心再不要和他一张寝台上躺着了。
保宪审兔子那是审出了极高的境界,从“冰霜纷飞七月里”审到“春暖花开鱼儿跳”,兔子小朋友半天时间经历了由冬到春的季节变换,身上的毛被冻成硬板了又被顺捋开,就像是做梦般。
他自然不知道保宪大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就从雪女同党变身春光使者的原因是啥,但他是抗不住了,他怕再来一轮冰刀无眼斩恩仇,真的是不死也活不了。
兔子三瓣嘴一瘪,一直没断的眼泪更加决堤般倾泄,一个粗鲁的前扑,趴在保宪脚底下老实坦白了。
保宪不动声色的听完,蹲下来顺他头顶上的毛说,这才是好孩子,来,把她交给我你就自由了。
兔子抬起脸,一双被泪水浸成琉璃珠的红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保宪,保宪无比诚恳温和的笑了,他更柔和地抚摸兔子脑袋,顺手还捋他耳朵。
相信我,没错的。
兔子被彻底打动了,他稍微扭了扭,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让她出来。
没关系,我帮你。
保宪像念净心咒似的,兔子觉得心里是这么的平和安详,似乎世界上的一切烦躁喧嚣都离他远去,有圣洁的光芒降落在他身上,如母亲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他闭上眼,静静的沉湎于这份怀念之中。
随着低沉舒缓的诵念声,一股淡墨的灵气从他眉心袅袅而出,盘旋缠绕着,逐渐浓烈为一团,其中忽而射出凛冽的气劲,像尖刀直直刺向保宪。
旁边做监督的阴阳师暗喝一声不妙,保宪却料事在前,侧身避让同时手掌翻动间符纸即现,嗖的飞射出去正中黑团中心,但听一声凄厉呼叫,兔子眉目扭曲着倒下。
啊,这是——
监督者错愕地盯着保宪收回手中的那团墨黑物质,保宪不在意地说,女人的怨灵而已。
兔子倒虽倒,但神智清醒,他勉强着问,大师?怎么样了?
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叫大师。保宪皱着眉头收起怨灵,准备一会儿去研究怎么处理,他瞥了兔子一眼,叫我保宪大人或者保宪公子。
呃,呃,安野大人——
是保宪,不是安野!(注:保宪的发音是やすのりyasunori,兔子同学念成やすのにyasunoni)
兔子缩脖子抖两下,是,是保宪大人。
好了,你可以走了,记得,以后再干这种事,我直接让你魂飞魄散天地不容。
小的再不敢了。兔子趴在地上又磕响头又鼻涕眼泪一大把。
还有,刚才托付的事,也别忘了。保宪挥挥手,兔子小朋友几乎是逃窜地冲出去了。
这边事件暂告段落,保宪打算着先粗略写个报告再吃个饭然后正好去晴明那里。
他悠悠然走出暂时关押妖物们的殿舍,回头看了眼某房间格子窗上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只动嘴不出声的念了两句,那脑袋晃了晃缩回去了。
保宪不仅人缘好,妖缘更好,总有些慕名而来自己要求住进这里的小妖物,就为了能被他抓住近距离的接触一下,反正犯的是不是大事,偷点东西绊两三个人,最后严肃教育一番就带到远点的山里放了,上次玲姬留下句“保宪是我的”话之后,还这么痴情的有所减少,但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杜绝。
这点保宪心知肚明,偶尔也感叹一声天生如此何其可哀,哀的是那些小东西们,自己暗地里还挺得意。
他把该做的都做了,曾经依附在兔子身上的怨灵也妥善安顿好,当作饭后散步般的一路踱去未坤邸,悄然的上廊走去拉开晴明房间的门。
屋里没点灯,也不知道是忘记点还是灯芯浸灭了,保宪就站在门口等着适应,这时他听见了鼾声。
微弱的,并不吵人,某些情况下还可以当作摇篮曲,中间夹杂一些梦呓,基本含糊不清,就只有几个字特别明显,“是我的”,反复好几遍“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保宪蹙眉,他听出这不是晴明的声音,更不可能是北居那个孩子,那还有谁?
突然想起来,博雅说要留下来,难道——
师兄。
晴明老早发觉保宪来了,他刚才眯了小会儿,精神又恢复了些,但他暂时没法起身。
中将大人半个时辰翻了三次身,片刻前是面向晴明侧身睡着,现在躺平了,也不知怎么搞的,把晴明和自己靠近的那条手臂卷带进了他的胳膊弯里,晴明的手就搭在他肚子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晴明想要抽出来,动一下他就往下压一下,简直像故意的就是不让他抽走。
师兄。晴明又唤声,保宪应答着慢慢走进来。
晴明叫住他,先点上灯吧,这里,现在有点乱。
保宪从他淡然的话里听出些尴尬,弹指生出一点灵火找到灯台,点着了。
灯光尽管昏暗,他还是看清了眼前的局面,歪嘴不知道是该先笑还是先骂,只能问一句,怎么回事这是?
寝台上挤着两个人,博雅大大方方占了大块,晴明竟然还没被挤出去不能不说是奇迹,而北居有睡觉时无意识移动的习惯,其行动轨迹不可考,反正现在是凑在寝台边,正好倚着晴明的另一侧。
保宪有点明白晴明为什么还能在寝台上了,是北居在用身体撑着呐。
真和谐。保宪默默想,然后转头去找琅松果和酒。
晴明努力着,终于把胳膊抽出来,吁口气,慢慢的想要坐起来,突然博雅一声大叫,遇佛杀佛!
保宪哆嗦了一下,谨慎地回头看一眼,博雅直愣愣坐在寝台上,神情坚毅,眼神迷茫。
很显然,他由梦中被惊醒却还没有回神。
晴明被他忽来的动作震回去躺着,一脸苦笑。
博雅长长的“啊——”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脖子,又揉了揉鼻子。
这儿是哪儿啊?他糊里糊涂的问。
保宪瞥他一眼,一面继续找东西一面说,博雅大人,这里是未坤邸,麻烦您想睡的话最好回府睡。
未坤邸啊——啊!他想起来了,自己身处此地的目的,他转头去看晴明,晴明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哎呀,对不起。他发现了目前处境,立刻爬下寝台,我睡觉一向不太老实,真抱歉,我以为就一会儿工夫不会睡得太沉,那个,呃,你没怎么着吧?
他伏在寝台边拉晴明,来,过来。
晴明摆开他的手说,没什么。
保宪正好逮着博雅问知不知道北居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好像——博雅仔细想了想,柜子里。
保宪打开柜子翻了下,便找到了,他像下午一样,把剩下的琅松果混在四分一的酒水里给晴明,喝完你身体里的寒毒就算清干净了。
晴明不喜欢酒味,但还是当吃药般干脆的喝尽。
又出了些汗,博雅给他擦了,保宪再诊了脉探了气,略微放心地对博雅说,基本没问题了,博雅大人车马劳顿,还请回府休息吧。
博雅再确定了一次,又摸晴明的脸,不凉不烫,虽然像是昏睡着但并无明显痛苦神情,便告了辞。
牵马走出未坤邸,他意外的看见俊宏和自家的牛车在外面等着,俊宏忙不迭上来替他牵过马,说,下午有个红眼童子捎话来,大人这个时候会回府,小的便过来候着了。
博雅思忖了片刻,大概猜到是谁这么有预见,他困倦着,也不多说话,自己上车去。
保宪把北居拖回他该在的地方,费了番工夫才将缠在他身上的衣被扯开重新盖好。
这样折腾了小半晌居然都没醒,北居也确实是累着了。
晴明微合着眼,博雅一走他就醒过来,没精打采地看着保宪忙碌。
保宪安顿好北居回头来对他说,父亲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你被折腾得够呛,最好多休息一段时间调养,具体安排他老人家会当面交代。阴阳寮里也忙,我手头有事没法全顾着你,自己放宽了心休息,别东想西想的,最近少看点书——基本就是这些,你歇吧我走了。
他起来转身的时候,晴明轻声道,谢谢师兄。
保宪哼笑一声,我们是谁跟谁,还用说客气话?!
博雅睡足了整理清爽了又好好的吃了一顿饭,身心都恢复到往日状态,便径直去内里找小弟。
助雅正在殿上当职,陪天皇陛下说着些话,博雅就先去飞香舍问安,顺便感谢藤壶女御言出必行,替他们永除后顾之忧。
女御大人雍容娴雅地摇着桧扇说,博雅大人客气了,令弟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博雅稍稍苦笑了一下,让女御大人见笑了。
而他心里却在嘀咕,都是你间接害我家助雅掉进池塘里差点喂了鱼,早知道会有危险性……我还是得答应,不过好歹能做些防范……
实际上要追究起那次落水事件,助雅公子自己也该担上责任,谁让他行动言语不当,触发了又子姑娘的不满进而报复呢。
人家姑娘本是在庭院和伙伴们玩射箭,助雅有些不服气提出要比一场,比就比呗,大家交流切磋友谊第一,又子又是个爽快人从来不矫揉造作,商议过后决定每人五箭中靶心多者胜,出于做主人要礼让的立场,又子请助雅先来,助雅也不客气,嗖嗖五箭出去只有一箭稍落于靶心外,但成绩已然不错。又子没说什么,搭弓拉弦五箭全中。
助雅顿时面子有点挂不住,孩子气的说了句,哼,女人练那么好干吗?找不到男人一样做凄凉的老姑婆。
他是头一次上人家府里拜访,当然不知这又子姑娘的脾气向来讲求独立,最看不起失去男人依托就要死觅活的女人和自私小气的男人,又子冷笑着回道,因为比不过女人就说女人坏话,公子的气度不过如此。
两个人便由此争执起来,其场景据有幸目睹的旁人回忆,十分类似两个孩子为抢一颗糖而斗气。
博雅后来也想,如果铃姬见到又子,一定很谈得来。
可当时他却非常尴尬,他哪儿预料到女御大人开出来的条件是个烫手山芋,开始以为这位女公子活泼了点而已,稍微应酬个两三次慢慢淡了也算完成任务,岂知事态越来越严重,助雅经不起再三挑衅,一句不合顺手抢下又子手里的弓摔到地上。
这副弓是某年又子外祖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甚是宝贝。
愤恨的种子由此种下,又子冷着脸,表面是不愿再计较的转身走开,助雅也对着旁边的池塘冷静,忽如平地起妖风,又子姑娘冷不定冲回来狠推他一把,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助雅公子以标准的前扑式落水了。
虽然又子姑娘发觉他不会游水很英勇的下去拉了他一把,虽然她家人惊恐万分的及时施救又不断道歉,虽然博雅也接受了笑着说孩子嘛没什么还反去安慰他们,但他心里终究是难过加怨愤啊,每每想着弟弟当时湿嗒嗒的被捞上来,总是要气紧好一会儿。
女御大人当然在第一时间了解了事情经过,眼睛都瞪大了,心想这次娄子捅大了,她关注着博雅的反应,终于等到他主动上门来表示不在意了,方才稍微松口气。
博雅很早便懂得在朝中生存的法则,不得罪谁不招惹谁,哪怕自己装窝囊也好过被暗刀算计被流箭袭击。
再说了些闲话,博雅估计时间差不多,告辞出去找弟弟。
助雅刚从天皇陛下身边退下,将介君对北居的存在已经释怀很多,他拿着典侍大人给的礼物要助雅看。
博雅在临时宿所外朝小弟招手,助雅见了便放下扇子走出来。博雅先是随便问了问这两三天的情况,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较僻静处,让助雅摊开一只手,助雅茫然着依言伸出手,博雅把被他撕破的药玉袋子拍在他手上。
劲使得有点大,助雅的手被拍麻了。
还认得吗?
助雅从没听过兄长的声音如此冷薄,心里慌张起来,他仔细看了会儿,认出是自己送到晴明处的东西,但为什么变成这副零落不堪的样子?
博雅平静地告诉他,因为这东西险些害死一个人。
助雅悚然一惊,只是安神的香料啊,怎么会——
我不想和你讨论香料本身,也不想和你解释为什么会害死人——这点连我自己都还糊涂着,只是要告诉你,不论是不是故意,我差点失去了最宝贵的朋友,我已经尽力去挽回,好歹天有眼……待会儿收拾完了和我一起去给人家道歉!
博雅压抑着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越过小弟擦肩而去,我在外面等你,快点。
将介看助雅脸色很不好的回来,问他怎么了,助雅摇摇头,心中混乱,跟他说有事要出去如果陛下问起帮他告个假,将介狐疑着点头,又问,真的没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助雅上了车,博雅早已在车上等他,牛车缓缓朝未坤邸前进,两个人都不说话,一时间车里静得只能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
目的地到了博雅先下车,冷不丁看见保詹由里面出来,刚要打声招呼,保詹说,我来看晴明,跟大人您没什么关系。
视线瞟到博雅后面端立着的助雅,问,这位是——
是愚弟,源助雅。
保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拢着袖子,场面奇怪的尴尬着,助雅被他那双微眯的眼盯得冷然。
最近上街可要小心点哦。保詹忽然说话,可能会遇上大麻烦。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然后捂着嘴低声笑,博雅和他接触不多,便如以前觉得保宪为人油滑,现在又觉得他的弟弟为人很怪异,总结起来,贺茂家的人都太高深莫测。
保詹告辞走了,一路上还在兀自笑着,像发现了多么乐趣的事。
助雅心中本就不安,经他一说更是恐慌似的砰砰乱跳,饶是博雅这般抵抗力较好的也不禁皱了眉,暗忖等这边事完了找人给弟弟卜测一下。
晴明坐在寝台上,披了件外褂在看书,博雅走进去看见了说他未免太过刻苦,他略笑了笑说,躺太久怪不舒服,白坐着又没趣。
那也用不着拿卷——博雅歪头看了看,拿卷天书来做消遣,你啊真是很让别人觉得汗颜,尤其是对于我这种懒散得没天没地的人。
晴明瞟他一眼没说什么。
博雅吁口气,其实今天来,是要跟你道歉的。
说着回头喊站在门外的助雅,进来,跪下。
嗳,这是要干吗?
晴明你别动,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更有他的责任。
助雅规规矩矩跪在晴明面前,很猛的埋身下去,真是,很对不起!
晴明温和地说,没什么,这种事不是谁的错,助雅大人请起来吧。
助雅略抬起头,博雅仍旧非常沉痛的检讨,晴明听得无奈又有些想笑,我说过了真的别去在意,不要因为我这边谁也料不到的小意外,就觉得是担了多大一个错,再说现在不是都过去了吗?过去就别想了。
博雅还是不能轻易释怀的自责模样,晴明叫他一声,博雅。
他看着晴明,什么?
晴明瞄着助雅给他使眼色,他扭头见小弟垂着脑袋很沮丧很不知所措的还有些惧怕的,居然没理他,晴明再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多少安慰一下,他吸口气,陡然一巴掌掴到助雅后脑上,发什么愣!
助雅第一次被兄长严厉的训斥,又忽然被狠掴,心里的难受在他慢慢摸后脑的时候撕开口子,他低头抽了两下,眼泪禁不住的就流出来了,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抹眼睛,北居在他旁边偏着头看他一眼,再小心看晴明一眼。
晴明却转头去看博雅,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万一把你弟弟打坏了怎么办?算来算去还是算在我头上?你可真是,真是有脾气,啊!
他是没叫人见过自己生气的,博雅便急了,赶紧伸手去摸助雅后脑勺,没事吧?我也就是顺手那么一带,喂,哭什么哭,叫你来道歉的不是叫你来哭丧的!
助雅闭上嘴憋着气无声地抽,晴明觉得头都晕了,没见过谁劝人没劝到就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