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踪礼教极严,但师父成为掌门之后,却并没有疏远我,她待我就如亲弟弟一般,我虽然心里仰慕师父,但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
说到这里,姬重雪神色怆然:“直到那一次……师父被奸人设计,误中奇毒,而唯一的解毒之法,便是利用我派秘传的双修之术将毒素逼出体外,但此行事关女子清誉,尽管师父命悬一线,却是执意不肯让人施救……”
“师父于我是恩师,更是挚友,是我不顾师父反对,坚持要用此法救人……结果我虽然救了她,却也毁了她的名节,更因此被逐出师门,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死不足惜。”
香蘼芜静静的听罢,倏然问道:“你跟她说了吗?”
“……说什么?”
“你仰慕她,希望能看到她好好的活下去。”
“这……”姬重雪顿时失语。
“你没有说,对吧?”香蘼芜微微一笑,道,“听你方才所说,我觉得其中有隐情,或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糟糕。”
“隐情?”
“嗯。”香蘼芜一字一句道,“对女子而言,名节比性命更为宝贵,倘若不是心里愿意,恐怕是宁愿死也不会让人碰她的。”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或许她对你的情意,并不比你少。”
“……”
“事实如何,不向本人问清楚的话……那永远都只是猜测而已。”
“不可能的,师父她……”
“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永远不会是你的。”香蘼芜只微微一笑,“从不开口,又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呢?”
姬重雪心头一颤,顿觉五味交杂,竟是说不出话来。
“重雪……我们下山吧。”香蘼芜继续道,“继续留下来也是麻烦不断,与其等着连天寨的人前来寻仇,不如离开这里。”
“离开?……去哪里?”
“难道你不想再看到你师父么?”
“……”
“我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可以动身了。”香蘼芜说着,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姬重雪只是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脑海里思绪起伏,纷纷扰扰却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恍若身在梦中。
蓬莱仙踪是名门正派,在江湖上的名望不说是妇孺皆知,但也可谓赫赫有名。
慈姑贵为仙教圣女,又是一派之主,本可笑看风云叹浮生若梦,现在却因与门下弟子姬重雪的私情而受尽千夫所指,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姬重雪被逐出师门不久,慈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掌门,请三思……”
年轻的侍女猛然间双膝跪地,面上泪如珠缀;在她身前的女子青纱重裳,只微微的抿唇笑了,便透出一抹绝世的风华,让人看得错不开眼去。
“要是掌门决意要走,奴婢也不想留在这仙教之内了,求掌门带奴婢一起走吧!”
“……不可鲁莽,起来说话吧。”
“掌门若是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这……”
侍女见慈姑犹疑,忙道:“现在掌门有孕在身,一个人出行总是有不便的地方,不如就让奴婢……”
“不必多言,此行吉凶难料,我不能让你冒险。”
“可是掌门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江湖险恶,万一……”
“我不怕。”
“咦?……”
“被追杀也好,众叛亲离也罢,怀中的骨肉是无辜的,这就是我非走不可的原因。”慈姑语调淡然,“若是我继续留在教内,这个孩子一定活不到出生的那一刻……”
“掌门……真的这么喜欢那个男人吗?”
“喜欢吗……”慈姑低低的语罢,眸色不觉一黯。
“掌门明明是被他强迫的,都是那个男人不好……”侍女明眸含泪,说话的时候语带不甘,“别人都说掌门对他动了私情,可是奴婢一直都不相信……他们都错了!掌门是我们选出来的圣女……就像茶花一样,那么圣洁、那么高高在上……呜……都是那个男人不好!……如果不是他,掌门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也不会离开……”
听着侍女低低的抽泣声,慈姑却默然不语,只在唇角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圣女吗?
这一生至今,若言执着,那人也许算是唯一的一个;原以为可以不在乎的,但到了最后才明白……自己才是放不开的那一个。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已是暮秋。
也许是层峦叠嶂的缘故,云岫村一带总是雾气缭绕。
香蘼芜和姬重雪一路自翠茗谷出来,行至天色微明,便在一家客栈歇脚。
“两位客倌要点什么?”
香蘼芜微微笑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菜端上来。”
“好叻,马上就来。”
待跑堂的伙计走了,姬重雪淡然道:“看你的样子,似乎是习惯成自然。”
“在山上待了那么久,都是我在伺候别人,现在终于有机会让别人来伺候我了,当然要好好享受享受。”
姬重雪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又道:“蘼芜,你说你这几年都在江湖上行走?”
“是啊,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
“哦?说来听听。”
“你从来不曾担心过盘缠的问题?”
“这个嘛……银票我有的是啊。”香蘼芜一下一下的摇着纸扇,言辞有些含糊。
“如此说来,你应该是出身富贵之家了?”姬重雪若有所思道。
“哈,算是吧……”香蘼芜也不否认,莞尔笑道,“不过家里虽好,却总也不及外面逍遥自在嘛。”
“……你话中有话。”
“重雪,你对我的故事有兴趣?”香蘼芜微微眯了眼,很是高兴的样子。
“嗯。”
香蘼芜不觉轻笑:“你这么坦白我很高兴……不过我的故事很无聊哦。”
“你说。”
姬重雪显然不以为意。
“如果我说我是离家出走,你信不信?”香蘼芜说完,望着姬重雪似笑非笑。
“这……”姬重雪微微睁大了眼眸。
香蘼芜又道:“如果我说我是因为逃婚才离家出走,你又信不信?”
“……”
“你师父和你明明不想分开,结果却被人硬生生拆散;而我指腹为婚的妻子和我之间明明没有感情,却被迫要在一起……真是好笑。”香蘼芜自嘲一般继续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抱负,平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一辈子只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不过是个很小、很小的愿望……你说对不对?”
姬重雪没有说话。
“哈,我都说过是很无聊的故事吧?来来,喝酒喝酒。”
香蘼芜语罢,侧身为姬重雪倒酒,面上的黯然之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就恢复了惯常的笑靥,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夜凉如水。
香蘼芜没有惊动身旁熟睡的友人,自休憩的客栈独行而出;朱红的袖摆微扬,一道绚烂的花火倏然划破暗色长空——
不过片刻,陋巷里就多出了三条黑色的人影。
“不知主公特地叫属下出来,所为何事?”为首的黑衣人躬身施礼道。
“帮我查一个人。”香蘼芜语调低沉。
“请主公吩咐。”
香蘼芜招了招手,那人便会意的附耳过来。
待黑衣人领命离去,香蘼芜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不动声色的回头,不料却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重雪?……”
淡淡的惊讶自眸中一闪而过,香蘼芜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姬重雪的眼神很冷,眉睫处的凝冰似乎又比白日显得更厚重了一些。
“是不是寒毒又发作了?”
眉头一皱,香蘼芜立刻健步走了过来。
“锵——”
青衣剑应声出鞘,直指香蘼芜喉间。
浅淡的月色笼罩着寂静的陋巷,一时间悄然无声。
“你究竟是什么人?”姬重雪一字一句道。
香蘼芜笑:“你先把剑放下。”
姬重雪不为所动。
半晌,香蘼芜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这种程度么?”
“……”
“他们是我的属下,我叫他们出来,是想打探你师父的近况。”香蘼芜眉眼平静。
姬重雪不由怔住。
“一旦有消息,我会立即通知你。”香蘼芜单手扶住剑刃,轻轻往旁一带,“你身上寒毒未愈,不宜远行,这段时间……我们就先留在客栈吧。”
“……就这样?”姬重雪低喃。
“嗯,还有什么问题?”香蘼芜微微一笑。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么。”
“……”
姬重雪还想再说什么,心口却猛然一窒,刺骨的寒意立即由全身的经络弥散开来——
香蘼芜神色微变,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手制住他身上的几处大穴。
“我马上带你回房间。”
不由分说的把人背到背上,香蘼芜瞬间掠身而起。
意识消退的瞬间,姬重雪容颜骤变,就连双眸也渐渐转为赤红色;虽然体内狂流涌动,奈何周身大穴被制,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唔!!”
宛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声从喉间含糊而出,姬重雪猛然间低头,不偏不倚的咬在了香蘼芜的脖颈处……白瓷般的肌肤顿时被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突如其来的激痛让香蘼芜动作骤停,脚下的屋瓦嘎嘎作响,险些就要跌落下去。
“重雪……”
眉头紧了又松,香蘼芜的额头渗出了点点细汗;背上的人却一无所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鲜血自伤口滴落,沿着锁骨的线条缓缓蔓延、渗透……直到火辣辣的痛感变得麻木,香蘼芜才再度迈开了步伐。
自客栈的窗户一跃而入,香蘼芜便再也支撑不住,连带着背上的人双双扑倒在软榻之上。
……姬重雪把头埋在他的肩胛处,肆意的啃噬;温热的唇舌与肌肤相触之际,香蘼芜倏然僵直了身体,一股异样的情愫在瞬间席卷了全身——
“唔!……”
不敢动弹,不敢回头;
……只怕一个多余的动作,又会牵动身体敏锐的感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眨眼的瞬间……背上的人突然安静下来。
香蘼芜小心翼翼的翻转过身,把人扶到侧旁躺好,顺手替他掖好被角。
房间里没有灯,唯有月色朦胧。
姬重雪安静的闭着眼睛——沾满鲜血的红唇显得异常盈润,带着妖嬴的艳红色泽……惑人心志。
心跳如擂鼓一般,香蘼芜情不自禁的俯身,将自己的唇缓缓贴上他的唇。
静止的时间,带着咸涩的味道。
“唔……”
姬重雪无意识的一声低吟,让香蘼芜在一片晕眩中猛然惊醒——天崩地裂般的震撼之感在瞬间侵袭而来,心脏也险些停止了跳动。
——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的想和阁下交个朋友。
——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
言犹在耳,而自己现在又在做什么?
……心念微转间,香蘼芜不由得苦笑一声,自榻上下来的时候脚步踉跄。
第三十一章 〖一梦千年〗
晨曦微明,庭前鸟语花香,美景如画。
香蘼芜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甫一进门就看到床上的人扭头对着墙。
“重雪,把药喝了,我特地为你熬的哦。”
微笑着在床边坐下,香蘼芜把药碗放在手边的木柜上,伸手去推他的肩头。
“不要,我什么都不想吃。”姬重雪恹恹的开口,双眸紧闭。
“你昨晚可是第二次寒毒发作了,喝药可以抑制毒素蔓延的速度,来来,不要任性。”香蘼芜说着,强拉他起来。
姬重雪却仍是扭头望墙,并不正眼看他。
“重雪,你该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香蘼芜一哂,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
“不管有什么问题,等喝完药再说。”
姬重雪略一犹疑,总算是伸手去取药碗。
待他喝完了,香蘼芜道:“好了,你有什么不满,说出来就是,闷在心里不好哦。”
姬重雪素来清冷的眼眸蓦然起了波动,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你不说话,我没办法解释呐。”香蘼芜为难道。
“昨晚的黑衣人,是你的属下?”
“嗯,这个嘛……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香蘼芜淡淡一笑,“如你先前所言,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或是钱两不足,或是遭人暗算……身边有几个仆从随时待命,有时候还真是让人省心不少,你说对不对?”
“你说你是为了逃婚才离家出走,那我问你……你究竟家在何处?”
“位于东海之滨,不过是座弹丸小城罢了。”
“我只听说东海有座九渊城。”
“呃……正是此处。”
“哈,是么。”姬重雪冷冷一笑,“据我所知,九渊城东临沧海,北接皇城,南率吴越,西达荆南,在这乱世之中,也算得上一方之主,怎么能说是弹丸小城呢?”
“诶,较之泱泱中原,不是小城是什么。”香蘼芜微微一笑,习惯性的自袖间取出折扇来,“再者,现在中原四大国交战,烽火难免会波及边陲,日后的情势恐怕只会更加凶险。”
“既然你有此顾虑,为何还在中原逗留?”姬重雪冷道,“枉你空有一身的武艺才智,不回去报国尽忠未免可惜。”
“这个江湖,永远都不平静,多我一人或少我一人,又能改变什么?”香蘼芜笑意微凉,“更何况风云吾辈,能人倍出,就算我回去了,也未必有用武之地啊。”
“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有所埋怨?”
“哈,哪有,不过若是你想去游览一番,我倒是可以略尽地主之谊哦。”
“免了,我没有兴趣。”姬重雪回得斩钉截铁。
“诶,话说得太满,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姬重雪一怔,并没有接话。
“问题问完了,就该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叫他们做几道清粥小菜。”
香蘼芜说着,端起空空的药碗走向门外。
“蘼芜……”
“嗯?”
脚步顿住,香蘼芜回头,面上的笑容平静若水。
“……有没有消息?”
姬重雪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可香蘼芜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欺瞒于你。”
宛如承诺一般,香蘼芜语罢,转身出了门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姬重雪身上的寒毒始终没有再发作,待在客栈里的时光也因而变得自在且悠闲……只是每每与友人交谈甚欢时,心头总会不期然掠过一抹青色的华丽姿影。
曾想过此生都无缘再见的人,若是见面,又该是何种光景?
一别就是半年有余,或许早已物是人非。
期待落空了,心里的遗憾却没有减少一分一毫,与此相反,似乎变得愈加浓厚了。
但纵使在心里想了千百回,也断然没有料到再次见面,竟是这般情形——所谓鲜血染身亦不过如是。
……跪在床榻前的三名黑衣人皆是垂首不语。
“究竟发生何事?”香蘼芜目光冷峻。
“回主公,属下赶到之时,正好撞见她被人重伤,昏迷不醒……”说话的黑衣人语音一顿,又道,“属下不敢怠慢,便立刻出手,把人带了回来。”
“被何人所伤?”
“属下只知他是蓬莱仙踪的护法,具体是何人尚不知晓。”
“……好了,都下去吧。”
香蘼芜袖摆微扬,黑衣人便俯首出了门去。
“重雪,让我来吧。”
姬重雪默然颔首,侧身让到一旁。
香蘼芜在床沿坐下,于她的脉搏处指尖轻按。
短暂的沉寂过后,姬重雪欲言又止。
香蘼芜替她掖好被角,转头看着姬重雪道:“我去厨房熬几味药,如果不出差错,半个时辰之后她就会清醒。”
及至到了门口,香蘼芜倏然回头:“她现在有孕在身,你要好好看顾,千万不可马虎。”
姬重雪猛然睁大了眼睛,眸中满是震惊之色——
“你若是不信,可以掀开被褥一看。”香蘼芜语调淡然,“在叫你过来之前,我已经替她做了保胎急救,母子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话音落地,也不等姬重雪回答,香蘼芜径自出了门去。
……
在离开萍踪山的那一刹那,姬重雪并未想过自己会失去什么。
总以为天下之大,有的是荒漠塞北,有的是锦绣江南。
等到哪一日踏尽了山山水水,或许就能看透这人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