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从没有发现,或许师父有一天会先离开他……到时候就算他翻遍天下,也再不能看见那一抹青纱缥缈的姿影。
长久以来,早已忘却的恐惧,终于在漫漫岁月中猛然苏醒,可是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床上的人自昏迷中醒来,面上的表情带着些许茫然。
视线交缠,却没有人说话。
……直到白皙纤丽的手指抚上那人的眉眼,然后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我是不是在做梦?”
慈姑一瞬不眨的望着面前之人,眼神温柔而又哀伤。
姬重雪不由心下一恸,几乎是立刻反握住她的手。
“没有,不是梦,师父,是我……”
“你叫我什么?”慈姑的语调,陡然一颤。
“师……”姬重雪蓦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慈姑动作轻柔的挣开他的手,叹息一般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我在这里守着,哪里都不去。”
半晌,慈姑只是无奈的笑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被人追杀,是蘼芜派人把你带回来的。”
“蘼芜?”
“……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慈姑微笑,“你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朋友。”
姬重雪眸色一黯,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
“在你离开之后,我也不得不选择离开。”慈姑一字一句道,“可惜他们始终不肯放过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身为仙教圣女的羁绊。”
“我……”
“你用不着自责,路是我自己选的,能再见到你,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孩子……”姬重雪蓦然抬头,视线灼然。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姬重雪闻言,顿觉心中苦涩不堪,一时竟失了言语。
“这是我离开仙教的理由,也是借口。”慈姑语调渐低,“我所希望的……不过是能再重回和你一起的过去。”
“过去吗……”姬重雪喃喃低语,“为何不是未来?”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慈姑微笑,眼神无奈却也温柔,“你眉眼结霜,手脉冰寒,乃是中毒之兆,而我被萧降真所伤,只怕命不久矣……这样的你我,谈何未来?”
所思所想被一语道破,姬重雪心中一荡,险些连站也站不稳了——
“师父……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慈姑闻言,眼神愈见悲悯:“重雪,人各有命,上天让你我在最后的日子相遇,这般情分已是不薄,何苦再要强求。”
姬重雪却仍是摇头:“我们才刚刚重逢,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更何况,师父不是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仙教秘术就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秘术是疗毒圣法,对伤患无用。”慈姑低低的垂了眼睫,“若不是我受伤至此,功体尽毁,本可助你解毒……”
“我不会死,师父也不能死。”姬重雪说着,倏然起身,“蘼芜他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救你的方法,我现在就去问清楚。”
“重雪……你这是何苦?”半晌,慈姑喟然一叹,“我的身体情况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生死于我早已没有意义,只是腹中胎儿何其无辜……若言遗憾,也仅此而已。”
“我不会放弃,所以师父也不要放弃……”
——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我赌上一切,就算逆天,也只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乱风拂过,霎那间落叶纷飞,四下飘散开来。
“重雪,你要我说实话吗?”
身着一袭朱红色的立领华裳,手执素白的折扇,香蘼芜斜睨着身边的友人,问得云淡风轻。
久久的沉默之后,姬重雪点了点头。
“如果我说我无能为力……你相信吗?”香蘼芜浅浅一笑,语调舒缓。
姬重雪不语,但倏然睁大的眼眸,却在瞬间泄漏了他心底的恐慌。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撑不了多久……”
“你不是说你的血可以救人吗?”因为恐惧,姬重雪早已失了往常的理智,脱口就是任性无理的要求。
“是啊,不过……”
——我的血可以救人,但我并没有非救她不可的理由……
心念微转,香蘼芜的语调带上了莫名的淡淡哀伤:“我的血只能暂时保她母子平安,若想救人,必须另寻他法。”
“什么意思?”
“放眼天下,若言有谁能救她一命,恐怕只有神医门之人了。”
姬重雪闻言,不觉眸色一凝:“……我立刻前往神医门求助。”
“神医门的人性情古怪,他们未必肯答应帮你救人,只怕去了也是徒劳无用。”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去。”
“你真的那么想救她?”
“如果能以命换命,我情愿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想换得师父一线生机。”
“我可以帮你,不过……”香蘼芜的口吻淡淡的,面上的笑意早已敛尽,“如果我说要你求我,你做得到吗?”
“只要你能救回师父,又有何不可?”
“哈……”香蘼芜突然笑了起来,“重雪,你可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
“你说过,你这一生从不求人。”香蘼芜自嘲一般道,“我也说过总有一天会要你开口求我……只要你肯开口,我便愿为朋友赴汤蹈火。”
“蘼芜?”
“你放心,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香蘼芜背转过身去,“我虽然不能救她,但我知道有个人一定可以。”
“……谁?”
“她是神医门门主之女,也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香蘼芜低低的垂了眼睫,“不过我与她之间尚有误会未解,她断然不可能出城来此,只好委屈你们随我回九渊城了。”
“但你不是说不想回去?”
“事有轻重缓急,或许天意如此,再逃避下去也没有意义。”
姬重雪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离家这么久,万一你的家人不肯原谅你……”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香蘼芜莞尔一笑,“家族恩怨毕竟是小事一桩,最多最多……就是我答应他们娶妻生子、为国征战,如果这样能救你师父一命,能让你以朋友真心待我,我这一生于愿足矣。”
姬重雪安静的听他说完,一贯清冷的表情竟出现了裂痕,心思更是瞬息万变,久久才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你厌恶被樊笼束缚,如今却甘愿为我重回故地,此恩此情……只怕我倾尽一生也无以为报。”
“你我之间,又何必计较这许多。”香蘼芜眸色微沉,“只不过此行路途遥远,我担心你身上寒毒未清,万一半路发作……那就凶多吉少了。”
“依你看来,我的身体最多可以撑到几时?”
“这……若寒毒没有继续发作,应该可以撑过数月有余,反之则命在旦夕。”香蘼芜喟然叹道,“可惜我对医术只是略通皮毛,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你痊愈,也是百思不得其法。”
“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倘若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师父?”姬重雪唇齿泛白,眸中闪过一抹决然之意。
“上次在半屏娇色,白芷曾说解毒之法只有一个。”香蘼芜略一犹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恕我逾矩一问,所谓双修之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姬重雪的面色顿时僵住。
“呃……要是你不想说,就当作我没问过吧。”香蘼芜一哂,尴尬的别过头去。
半晌,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声音——“你愿意帮我吗?”
“诶?”
香蘼芜惊诧的回转过身,便见姬重雪垂了眼帘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别人了。”
“那是自然,不过你要我如何帮你?”
“这……”难以启齿一般,姬重雪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重雪?”
香蘼芜一声低唤,姬重雪却蓦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所谓双修之术,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么不堪……”
“哦?”香蘼芜眯了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此术源远流长,各门各派的习法皆有所异,就如同道家双修重在讲求精气神之三者和谐,而我仙教双修却是逆其道而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双修过程不能涉及真实□,一切都只因万法自然,稍有差池便会导致前功尽弃,世人对此大都一知半解,且此法触及人理伦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长期以来都被列为禁术。”
“原来如此……”香蘼芜似懂非懂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手里的折扇。
“至于施术者和受术者,必须具有相当的功体,若是一方武功根底不足,非但不能达到疗毒救人的目的,还可能造成两败俱伤的后果,而且……此术的目的不在□,所以并非只在男女之间可用。”
“你的意思是……”
姬重雪的话让香蘼芜瞬间如醍醐灌顶一般反应过来,两人之间顿时只余难言的沉默。
“我明白了……”香蘼芜沉吟道,“不过我从未习过此法,只怕到时候力不从心,反而会害了你。”
“这个你不用担心。”姬重雪紧绷的面色较之刚才也已有所缓和,“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了,其他的一切交由我来便可。”
“嗯,那你打算何时开始?”
“……今夜亥时,我会到你的房间去。”
“也好。”香蘼芜若有所思,“这段时间,你师父就交由我的属下照看吧。”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
香蘼芜在房中静坐,无奈却始终心神不宁。
亥时刚过,廊上便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门被推开,一个衣白胜雪的人走了进来。
“你来了。”
香蘼芜侧首微笑,面上的表情却一如往常的悠然,没有透露出半点不安。
姬重雪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吹熄了烛火。
就在黑暗降临的一霎那间,香蘼芜猛然心下一颤。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四围一片肃静。
朦胧的暗影之中,香蘼芜蓦然听见了布物摩挲的细响。
“呃,……重雪?”
“什么?”
“我也要脱么?”香蘼芜面色犹疑。
姬重雪道:“是。”
香蘼芜一时哑口,竟有些手足无措。
“要我帮你么?”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床帐罩下,两人在密闭的空间里屏息相对。
近在咫尺的呼吸让香蘼芜的心跳骤然加快了。
“我一会儿要做的事,你确定都能接受吗?”姬重雪低低的道。
“这……”香蘼芜不觉一哂。
“蘼芜,我需要你的保证。”
“诶?”
“因为施术者一旦开始,就不能在半途停止,到时候万一你无法忍受,那……”
“不必多言,我不会让你分心的,开始吧。”
“嗯。”
感觉到姬重雪的气息越来越近,香蘼芜的面色顿时有些僵硬:“重雪?”
“气血运行,周而复始,百骸之间莫不贯通,先由口入再顺奇经而走全身,你我体内的真气必须同时交汇,方可达到贯通一体。”
“……原来如此。”
及至两人唇舌相抵,香蘼芜摒去脑中杂思,专心运转体内气血;然而就在心中释怀的瞬间,竟油然而生一股失落之意。
稍微试探之后,彼此已然是唇齿相合,再无任何隙缝。
两股力劲相当的气流浑然交缠,渐渐侵入了彼此的身体,周旋游走,循环反复。
在一阵温暖的气流包裹中,香蘼芜渐渐觉出了舒泰之感,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意识也不免有些晕眩。
姬重雪的双手拢住他的肩头,引导气流缓缓而下。
两人胸膛贴合的瞬间,香蘼芜蓦然感到一阵无力,猛地回神,竟是被他拦腰扶起,双腿也顺势圈在他的腰肢两侧……缓缓坐下。
——诶?
心中虽然有所警觉,但当事实真的发生,香蘼芜却仍是如坠云雾之中,久久无法自震撼中反应过来……直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传来了轻微的不适之感,方才勉力镇定心神,后知后觉地开始配合他吐息纳气。
黑暗中谁也无法窥视对方的表情,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彼此身体的温度——
一个有如直落寒冰愈来愈冷;一个却堪比烈焰焚身,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热。
……所谓冰火交融,只怕也不过如是。
乌云蔽天,客栈里黑黢黢的一片。
荒夜寂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马嘶声,没过多久,二楼的走廊上便燃起了灯火。
客栈的女侍领着一位灰色长衣的男子来到一间客舍前,软声道:“客倌,你的朋友就住在这里,要我为你扣门么?”
男子摇了摇头,说话的时候语调低沉:“你确定是这个房间?”
“按照客倌刚才的描述,符合条件的就只有住在这里的客人呀。”女侍困惑的侧首,“他们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日了,的确有个很漂亮的青衣姑娘和他们在一起,不过她整天躺在床上,应该是生病了吧?”
男子不动声色的勾起一抹冷笑,扬手让她退下。
女侍不疑有他,欠身离去了。
门是锁着的,被强行踢开时发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
房间里漆黑一片,不见半个人影,唯一可疑的地方只有被层层纱帐严实笼罩的床榻。
男子不急不徐的踏进门来,四处扫视一眼,动作沉稳的将蜡烛点上。
在明熠的光线下,赫然可见床边椅座上散乱叠放的衣物。
“在下萧绛真,是蓬莱仙踪的护法,此行是为了迎回叛教出逃的圣女。”男子面朝纱帐而立,语调沉静,“虽然我不知阁下虏走圣女的目的为何,但我希望阁下不要再插手干预我教私事,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风从敞开的木门流泄而入,就在萧绛真打算离开的霎那间,纱帐翩然扬起,转瞬又层层落下。
虽然只是在间隙瞥了一眼,但这一眼却如五雷轰顶,萧绛真的脚步顿住,心中的震撼之感有如石破天惊!
——床榻上分明有两名□的男子身体绞缠,其中一人的眉眼,竟酷似故人!
萧绛真猛地回走几步,将床帐用剑端挑开,由于力道过猛,须臾之间便是白纱残破,于眼前纷纷飘散开来。
只是顷刻的间歇,床榻再无任何遮蔽,但床上的两人却不动不语,宛如一尊连体的石像。
“哈哈哈!……”
嚣狂的笑声冲口而出,萧绛真长剑一挥,剑尖直指姬重雪的脖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你在暗中搞鬼!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流氓淫棍,但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与一个男人行这苟且之事,你简直就是无耻!”
见对方冷冰冰的没有回应,萧绛真不由得心头火起:“当初你不是说对慈姑真心一片吗?可你看看自己,现在又在做什么?像你这种始乱终弃之人,留在世上又有何用?!”
话音落地,剑锋立时横扫而过。
姬重雪的身体虽如凝冰结霜,眉眼处却有细汗不断滴落。
……剑峰止于一寸的距离,萧绛真惊诧的侧首一瞥,意外的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眼。
“你……啊!”
来不及说完未尽的话语,随着一声痛呼,萧绛真被迫承受对方强劲的掌力,握剑的手竟在瞬间自剑柄松脱。
香蘼芜凝神贯注,猛地收掌回势,身形跃动的瞬间,已然扯过衣物替两人蔽体。
萧绛真盯了他半晌,咬牙切齿道:“我处置教门恶徒,与阁下何干??”
“他早已不是仙教门徒,你有什么资格置他于死地。”香蘼芜眸光阴冷。
“哈哈,我差点儿忘了,你们是奸夫□……啊,不对,是奸夫淫夫!既然如此,那我就大发慈悲,送你们一起上路好了!”
萧绛真一声长笑,竟是运转全身气劲,空掌攻上前来。
香蘼芜凝神静气,出手对接时以柔克刚,只三分柔劲便卸尽了对方刚猛之力。
“萧绛真,明年此时就是你的忌日!”
宛如修罗附体,香蘼芜神色狰狞的冷然一喝;萧绛真定睛望去,只见他五指齐动的瞬间,耀目的银光乍然闪现,数枚暗镖直冲心脏而来,其速之快,竟是避无可避!
“唔——噗!……”
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痛呼,萧绛真便猛地扭头,冷不防吐出了大口血水——
香蘼芜翻掌又至,呼喝的风声霎那间就激起了室内一阵气流翻涌。
“蘼芜!……”
姬重雪倏然睁开双眼,蹙眉低唤。
掌风歇止,香蘼芜硬生生的收势回转,几近癫狂的眼神也渐渐恢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