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走。”姬重雪道。
“留他活着,以后只会后患无穷!此人非死不可。”香蘼芜笑意敛尽,语调森然。
“哈哈……”萧绛真闻言,只是仰天大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姬重雪静静的望着萧绛真,语调幽然。
“好笑,当然好笑……”萧绛真按下心头不适,哑声笑道,“你不杀我,却要在这里装好人……是想让我替你们保守秘密吗?”
“我和蘼芜之间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信不信由你。”姬重雪面色平静,“你我毕竟曾经同门一场,更何况如今你家中还有妻小,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非我所愿……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姬重雪!你……”萧绛真蓦然睁大了双眼,恨声道,“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么虚情假意……你这个伪君子……卑鄙下流无耻之徒……”
“说够了没有?”姬重雪闭了眼,淡然道,“蘼芜,送客。”
口中尚有未尽的话语,心里还有无限的恨意,可是萧绛真却不言不语,神情破败有如霜打雷劈,久久只是瞪视着眼前之人,几乎是一瞬不转。
“哈……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
踉跄着起身,萧绛真行至门外,一路都不曾回头。
“重雪,你怎么样了?”香蘼芜不无担心道。
“我没有大碍,休息一晚就好了。”
香蘼芜将信将疑的按住他的脉搏细诊,半晌愕然:“脉象温和,血气流畅……这怎么可能?”
“嗯?”姬重雪不解的侧首。
“这么快就恢复正常,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香蘼芜蹙眉道,“重雪,你确定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没有啊。”姬重雪摇了摇头,“大概是双修秘术与仙教的源流心法配合,可以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原来如此。”香蘼芜顿时恍然,“不过我有一事不解……”
“你想问萧绛真之事?”
“嗯。”
“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姬重雪语速平缓,“他之所以对我怀有这么深的敌意,也许是因为相同的心情吧……”
“相同的心情?”
“他虽然在数年前成亲生子,但仍视师父与一般女子不同,在他的心里……师父是不可玷污的神圣存在,所以他会这么恨我,并非是没有理由的。”
“哦?事实果真如此?”香蘼芜不置可否,“那他千里迢迢的追杀你师父,岂不是令人费解?”
“是我连累了师父……”姬重雪的眸色瞬间黯然。
“重雪,这不是你的错。”香蘼芜幽幽一叹,“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看看你师父。”
“嗯……”
消耗过度的身体大概是真的累了,姬重雪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竹林幽暗,萧绛真一路蹒跚,终是撑不过心口的伤势沉重,在半途就倒落尘埃。
朦胧中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隐隐飘来一缕淡香。
萧绛真迷迷糊糊的抬眸,在幽冥的夜色中辨认出一抹朱红色的人影。
“真是好巧……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来人微微一笑,在他身边止住了脚步。
“是你……”萧绛真唇角一抽,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
“重雪不杀你,并不代表我不杀你哦。”
“废话少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萧绛真咬牙。
香蘼芜只是抚扇轻笑:“怎么样?心口很痛对不对?”
“你!……”萧绛真闷哼一声,怒目以对。
“诶,刚刚你中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暗器,那上面粹有剧毒‘醉魂消’,会痛是当然的。”香蘼芜冷眼望着他笑,“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求我啊,说不定我会给你解药哦。”
“你做梦。”萧绛真恨恨扭开头去。
“差点儿忘了……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解药。”香蘼芜先是蹙眉,旋即又作恍然状,“你们教内不是有一门双修秘术吗?不过我看你这么道貌岸然,估计是不屑使用这种方法对不对?”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萧绛真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没什么啊,只不过是看不惯你这种人罢了。”香蘼芜斜睨着他道,“明明心里喜欢,表面上却要摆出一副嫉恶如仇、正人君子的样子!这么做不觉得累么?”
“住口……你给我住口!”
“诶,火气不小哦。”香蘼芜不急不徐道,“在你眼里,所谓的世俗礼教真的比一个人的生死还重要?”
“……”
“我知道跟你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要想活命的话,就请你亲身尝试一下吧!”香蘼芜唇角微弯,勾起一抹冷笑,“不过要是你执迷不悟,那就绝对必死无疑哦!我言尽于此,希望将来后会有期。”
“无耻……”
“哈哈。”香蘼芜转身走了数步,头也不回道,“没办法呐……对付你这种无耻之人,就只能用这种无耻的招数。”
萧绛真闻言,顿时心口一窒,险些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四章 〖乱世竹马〗
这里不是蓬莱仙踪,也不是翠茗谷,而是东海九渊城。
很多年以后,当姬重雪悠闲的躲在一间茅草屋的庭院里喝茶磕瓜子时,就忍不住对在外征战的友人心生些许愧意,但这愧疚极浅极淡,转瞬又可以抛诸脑后。
香蘼芜和杜绿萝成亲的前一个晚上,姬重雪正沉浸在巨大的丧妻之痛中,儿子的平安出世并没有将悲伤减去多少,事实上姬重雪对这个婴儿的存在是抱有恨意的——杜绿萝是神医之后,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医者,即使她答应出手救人、即使她倾尽了全力,最多也只能做到保全一个人的性命;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慈姑本可以活下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在母子不能两全的情况,是慈姑用自己的性命为儿子换取了生机。
彼时的弥陀峰,大雨滂沱。
姬重雪守在簇新的墓碑前,身上早已重裳湿透。
香蘼芜撑着青布油伞立在不远处,低低的唤了一声:“重雪。”
“嗯?”茫然的回过头来,姬重雪面上的表情近乎虚无。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嗯。”姬重雪点了点头,“……你说。”
“后天的婚礼,你不要来。”
“……婚礼?”
姬重雪先是困惑的侧首,旋即又睁大了眼眸。
香蘼芜却没有解释,只往前走近了几步,将手里的油伞递了过去:“我已经交待玉簪照顾孩子,你不用担心,山上雨大,小心淋坏了身子,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大名府吧。”
“……嗯。”
“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身体。”
香蘼芜说完微微一笑,转身踏进了雨里。
那时,姬重雪只知道那天是友人的大喜之日,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也是友人继位登基的日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一个皇帝,在获得至高地位的同时,也已失去了人生的自由。
第二年杜绿萝产下一子,取名香忘居;两年后中原内乱全面爆发,战火波及东海边陲。
香蘼芜亲自领兵征战沙场,时常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来了,也根本没有闲暇与友人见面。
姬重雪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作浅草。
因为住不惯大名府,所以父子俩很早就搬到了对面的茅草屋,只不过姬重雪毕竟是个男人,在照顾孩子方面未免有些力不从心;所幸香蘼芜有个热心肠的妹妹,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帮忙,有时候她把孩子抱回大名府照顾,动辄就是十数天,姬重雪也不计较,心里冷冰冰的,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感觉……
等到真正意识到浅草存在的意义时,时间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五年。
如果有人问姬浅草是如何认识香忘居的,那只能说年代太久远,具体细节估计没有人想得起来。
为了方便,从很小的时候香玉簪就习惯把两个小家伙放在一起照顾。
自打香忘居有记忆以来,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从某人手里抢过来的。
吃饭的时候。
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瞪着因为在外面玩过头而显得脏兮兮的小男孩,用清亮的童音一字一顿道:“放、开、我、的、鸡、爪!!”
“什么你的鸡爪?这个是我的好不好。”仗着自己比对方年长一岁,小男孩说话的时候蛮横无比。
漂亮娃娃气咻咻的扭头,伸出小手要去盘子里拿糕点。
“那个也是我的!”小男孩的手脚很快,就在对方眼皮底下把东西抢了过来。
……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统统都是我的!”
漂亮娃娃傻眼了,半晌,嘴巴一扁……
“呜哇……”
“哭什么哭,再哭打你哦!”
小男孩威胁一般扬起拳头,漂亮娃娃不得已止住了哭声,抽噎着抓起袖摆抹眼泪。
“哎呀哎呀,小草,不可以欺负弟弟哦。”香玉簪看够了好戏,笑眯眯的开口调解。
“他才不是我哥哥(弟弟)!!”
两道童音同时响起……然后大眼瞪小眼。
睡觉的时候。
“把、你、的、爪、子、挪、开!!”
小忘居扭头一瞪,气急败坏的想把某人的爪子从身上掰开。
可惜罪魁祸首根本就没醒过来,四仰八叉的睡得正香。
用力推、使劲踢,无奈力气太过弱小,根本就不能让对方挪动分毫。
“唔……”
小浅草猛地一个翻身,不小心把闹人的小家伙压在了身下。
“呜哇!……”
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香玉簪揉着眼睛自睡梦中醒来,无意识的喃喃道:“忘居乖哦,不哭不哭……姑姑抱你睡……”
一起玩耍的时候。
小忘居衣冠整洁的坐在凉亭里晒太阳,小浅草呼哧呼哧的从草地那边跑过来。
“停!不要过来!”
无视对方的警告,小浅草大咧咧的走近了,嬉笑道:“我一个人玩好无聊哦,你陪我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
“……”
“放开你的爪子……”小忘居有气无力道。
“来嘛来嘛,一起玩啦!”
一步一步被对方拖到草地,小忘居终于还是拗不过他,放弃了抵抗。
于是两个人开始一起玩泥巴。
傍晚的时候香玉簪瞪着脏兮兮的两人,凶巴巴道:“谁准你们去玩泥巴的?”
“他!!”
两个小家伙毫不迟疑,肉乎乎的指头互相朝对方指着。
“你撒谎!”小忘居气咻咻的指责道。
“我没有。”小浅草死不承认。
“你有!”
“没有!”
“有!”
“没有!”
……“停!!”香玉簪头痛的揉了揉额角,“统统给我去洗澡!”
如此这般,吵吵闹闹的过了十数日,小浅草忽然趴在小忘居耳边喜滋滋道:“我爹爹明天要来接我回去了!”
“哼。”小忘居趴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下巴抬得高高的。
“你哼什么哼。”小浅草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得意洋洋道,“对哦……你没有爹爹!”
“胡说!我有爹爹,姑姑说我爹爹是皇帝,还是大将军!可威风了。”
“骗人,那为什么我从来没看到过你爹爹?”
“我没有骗人,我说的是实话!”小忘居瞪大眼睛道。
“那你把你爹爹带过来给我看啊,嘿嘿。”
“我爹爹很忙的,他现在不在家哇。”
小浅草奸笑道:“没有就是没有,你老实承认嘛,我又不会笑你,大不了我把爹爹分你一半好了。”
“我说我有爹爹!!”小忘居大声重复,眼珠里隐隐有泪光打转。
“撒谎精,哼。”
“我真的有爹爹嘛……”小忘居一扁嘴,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你说说,你爹爹长什么样子?”
“我……我……”
“喏喏,你连自己的爹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说不是骗人?”
小忘居不说话了,豆大的泪水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哎、哎,你这个爱哭鬼……不要再哭了啦,再哭我打你哦。”
往常惯用的伎俩意外的不好用,小忘居还是哭个不停。
“喂喂,你说句话好不好……”小浅草心软了,开始手足无措的挠头。
小忘居抽抽噎噎的说了一句,哭声还是没有停止。
“咦?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清楚哇。”小浅草俯下身子,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你、没、有、娘!!……”
带着哭腔的童音软软绵绵,小忘居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吐字清晰。
小浅草这次听清楚了,凶巴巴威胁道:“你再说一次!”
“哼……你没有娘!”小忘居止住了泪水,一字一顿重复道。
默。
小浅草猛地翻过身去,把棉被蒙在头上。
小忘居好奇的想要把被子扒开,可是却怎么也扒不动。
被子底下的肩膀一抽一抽,害小忘居看得好心疼。
“喂……对不起嘛,对不起嘛,你不要哭。”
不管怎么道歉,对方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小忘居半是委屈半是生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说我没有爹爹就可以,为什么我不能说你没有娘??”
——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是有爹爹的,我刚刚只是在逗你玩。
小浅草在心里闷闷的想着,鼻尖和眼角突然开始发酸。
“呼!……”
小忘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被子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小浅草的头。
“啵。”
小忘居在他肉肉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干吗吐我口水??”小浅草猛地反应过来,拖过手边的被褥使劲擦脸。
“我没有吐口水。”小忘居气咻咻道,“是姑姑教我的,要是不小心惹别人生气了,亲一下就没事了。”
“我不管,我要亲回来。”小浅草开始耍赖。
小忘居笑眯眯的把脸凑过去:“你亲啊亲啊,亲完再生气的话就是小乌龟!!”
“……那我不亲了。”
“不要,你亲嘛。”
“不亲!!”
“亲嘛。”
“不亲就是不亲!”
小浅草凶巴巴的吼了一句,用被子捂住了耳朵。
自十岁那年开始,姬浅草就不再被允许随意进出大名府了,但他天□玩,凭借着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漂亮身手,很快就在附近的弄巷里闯出了点名堂,成了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整天带着一帮小鬼头到处厮混,大大小小的坏事都做尽了,不管到哪儿都摆着一副不闹得鸡飞狗跳就誓不罢休的小流氓架势。
常常在姬重雪喝茶晒太阳的时候,就有附近的大人们一脸怒容的冲进来,指着他的鼻子或激昂或哀怨的颤颤声道:
“你那宝贝儿子把我们家的窗户给砸烂了!!你看着办吧!”
“喂,你这个当爹的到底是怎么管教儿子的啊?今天那小流氓又把我家小龙拐跑了!要是小龙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呜呜呜……我可怜的阿宝啊,早上好端端的出门,回来的时候却被拧折了一条胳膊!!……我家阿宝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姓姬的你赶快把那小混蛋交出来,我要替我家阿宝当面讨个说法!!呜呜……”
……
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那群大人一人手捧一锭黄金,离去的时候个个春风满面、笑得合不拢嘴。
待关好家门,姬重雪回头,毫不意外的看见一颗毛色黑亮的脑袋小心翼翼的从布帘后面钻了出来。
“诶~都走光啦??”姬浅草眨了眨眼睛,冲姬重雪谄媚的笑笑。
“咳,你给我过来。”
姬重雪好整以暇的在躺椅上坐下,慢悠悠道:“小草,我说的话你都把它当耳边风对不对?”
“小草不敢……”
“哦?那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呃……不可以随便把别人家的小孩带坏……”姬浅草挠头。
“嗯,还有呢?”
“还有……不可以以大欺小啦。”
“很好,继续……”
“这个……恶作剧的时候不可以留下把柄被人抓……”
姬重雪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自己说,有没有都做到了?”
“没有……”
“回答得这么小声,我听不到哦。”姬重雪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
“没有!!”
“嗯,这才对嘛……还有呢?继续说啊。”
“爹爹不要生气,小草下次不敢了……”
“那下次要怎么做?”姬重雪眯了眼问。
“玩弹弓打到人家窗户的时候,马上就得跑,绝对绝对不能被人看到~”
“就算被人看到了,也不要马上就往家里跑知不知道?”
“呃……是。”姬浅草恍然大悟,顿时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