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瀚书道:“我并没有强要娶他,而是周清她——”
“不错,正是我要他娶我的。”
周清站在门口,她听得有下人在议论有人为她的事来拜访柳瀚书,心下十分惊讶,左思又想还是偷偷地来了柳瀚书用来待客的前厅。
却没料到在此处遇到这样的事。
陈素看见她,欣喜道:“阿清,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哪知道周清冷笑:“陈素,你安的什么心?你该知道我过得好不好,我的丈夫想着我的表哥,日日夜夜对着你留下来的东西发愁,我能过得好吗?”她最后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素与柳瀚书尴尬地看着她。
“我并没有待你不好。”柳瀚书道。
周清摇头:“你并不爱我,这便是唯一的不好,只这一点,便抵消了你做的一切。”她转向陈素道:“我太小看你,你死了还不放过我,这难道就是我的报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瀚书问。
“我换了他的药,所以他才死得那么快,”陈素道:“有柳瀚书在旁,试问哪个女子愿意嫁你?你们根本就是云壤之别。”
陈素觉得她所说的话句句像是刀子,刺进他心里,眨眼便血流成河。
她是他仅剩的亲人,他用尽一切疼惜她,甚至死后也还为她处处思量,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柳瀚书冲上前,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上,陈素想要将她扶起来,脚却挪不开。
周清不怒反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织锦,正是陈素留给她的那块,果然是流光溢彩,精致非凡。
“可笑,旁人以为我丈夫对我专宠,却不知道就是为了这块愚蠢的布。”她用力一扯,也不知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随着那不轻不重的布帛撕裂声,那织锦断成两截。
扶苏上前把那两截碎布拣起来,那断面正好将一双鸳鸯撕开。
撕断的不止是柳瀚书的情意,同时也撕断了她自己的眷恋。
周清伏在地上哭泣,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面对自己求而不得之物贪了心。
梦非叹气:“走吧。”
“这织锦是陈公子许给我的酬物,我要带走,”扶苏道:“陈公子,你已经不可再在此地逗留错过投胎的机会,至于周姑娘和柳公子,我只能说,好自为之。”
他同梦非一起走了出去,慢慢踱回家。
婉姨在门口候着他们,见他们回来,拉了两人的手道:“回来得正好,快去剥粽子吃。”
扶苏一听便兴高采烈地冲进门去,连一张织锦掉在地上也没发觉,婉姨拣了起来,放在梦非摊开的手心。
“这样也好。”梦非笑着对婉姨道。
所谓情爱,恰好是一半加一半,最后才能圆满。
如果无从契合,那就不要强求。
卷二.白璧无瑕闲思静
扶苏抱着黑猫坐在屋顶,微笑着拿手上随意抓起的瓦片把一只飞鸟砸了下来,那鸟尖叫了一声正好掉在梦非的脚下,梦非轻轻踢了那只鸟一脚,那鸟在地上滚了一圈,黑色的尾羽上全是扑上了灰尘,然后在尖叫声里变成了一个黑衣少年。
他怒气冲冲地回踢了梦非一脚,对着屋顶上的人叫:“姜扶苏,你居然用瓦片扔我,要是我少一根头发,我就跟你没完。”
梦非道:“扶苏,你把瓦片拿扔他,万一下雨漏水了怎么办。”最近天气不是太好,天阴沉得像是压迫着地面。
黑衣少年拿出一封信,扔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婉姨走了出来,刚才的一切她都已经看到,见他走了才说:“青青的脾气越发大了。”扶苏抱着他的猫哈哈大笑:“他哪里有头发?那是毛。”
梦非没理会,径自捡起地上的信看完,差人叫了泥瓦匠来修补房顶。
扶苏道:“信上说什么?”
梦非道:“我们又得搬家了。”他叹了口气。
“大前年是蜀南,去年我们搬来苏州,今年莫非要搬去漠北?”
婉姨拿了梦非手里的信去看,脸色如常。
“扶苏,下来收拾你的东西,明日他们来接你去京城。”
扶苏道:“京城?”他皱眉:“我不想去。”他怀里的猫跟着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应和他。
京城繁盛。
车如流水马如龙,琼楼玉宇随处可见。
马车里笼着炭盆,扶苏嫌气闷,梦非便掀开马车侧面的帘子透风。路上有熙攘的行人,北方的冬天极冷,众人各个穿得厚重如移动的球状。
他们两人却是不怕冷的,何况车里暖如春日。
马车停了下来,梦非刚把侧面的帘子放下,就有人打开车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三分暖意,梦非把皮裘给扶苏披上。
白无瑕在车外笑:“下车。”她的肤色凝白若脂,真当得起白无瑕这名字,更别提她裹着一件猩红的麾子,越发衬得肌肤胜雪。
她是长白雪山上的一只白狐,性来喜欢人世浮华,于是放弃了修行来了京城,做了青楼的老鸨。人世间的皇宫富丽堂皇有如仙境,但白无瑕却道:“勾栏妓馆,我得享的富贵荣华并不见得比宫中之人差。我宁可将自己的美分予众人感受,不愿意终生只对着一人。”
但白无瑕这个名字,却是她挚爱之人所赠,那人曾说:“美人如玉,白璧无瑕。”白无瑕年少的时候倾慕于他,却不能长相厮守。
她不是不愿与人相守终生,而是唯一值得的那个,先她离去。
决意纵身欢场,不过因她心如死灰。
白无瑕见他们两人站到面前,十分欢喜,见他们穿得少,便对梦非道:“京城的冬天那么冷,怎么也不知道增添衣物。”要令人去取了厚衣物来。
梦非道:“不必,我戴着暖玉。”又指着扶苏道:“他天生就不怕冷,坐在车里直嚷嚷着热。”
暖玉是天地间的极品,带上去肌肤生温,即使外间天寒地冻也不畏寒冷。
“也罢。”白无瑕带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妓馆,现在是白天,姑娘们都在休息,偌大的厅堂里都不见人影,他们穿过后院,到了一间小楼,拾阶而上。
小楼布置得很精致,仕女端了茶,白无瑕又令人温了一壶竹叶青来,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白无瑕已经是四年没见他们两人,感慨道:“这四年过得真快,扶苏是越大越难看。”扶苏正喝着茶,听见这句话立刻回道:“前半句我倒同意。”也仅仅是同意前半句而已。
梦非笑:“的确。”
白无瑕捧了扶苏的脸,仔细看:“也不是不像你爹,不过不及他美。”
复又感慨:“这天下再也不会有比他更美的人了。”
扶苏骄傲道:“这是句老实话。”
“不谈这个,”白无瑕道:“你终于还是回了京城,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天南地北的到处野,也不知道回来看我。”
扶苏心里矛盾,他想白无瑕,却不想回京城,再者,到何处去,原不是他能决定的。
“我不喜欢京城。”扶苏老实道。
白无瑕摇头:“你只是不喜欢京城的人和事,抛开这些,京城繁华却是好的。”
“要说繁华,我最喜欢苏州,秦淮河边的青楼里的美人,各个铮铮艳骨,又有才情。”看了下白无瑕的脸色:“她们是普通的凡间女子,自然不能同你相比。”
白无瑕道:“你就喜欢厮混。”又对梦非道:“你也不管管他?”
扶苏不屑:“他都同我一起去的。看美人,谁不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梦非接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白无瑕看着他们道:“你们两个,真是不知道教人怎么说。”
夜里白无瑕带着他们在自己的妓馆里看歌舞,扶苏看着案前舞者翩转若鸿,称赞道:“无瑕,这里的美人也不比苏州差。”
座下全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与青年才俊,各个财势滔天,又都自翊文人雅士,人中龙凤,难怪白无瑕得以享尽世间荣华。她羽扇轻摇:“你才知道?”
恰好一个侍女前来,凑在她耳边通报了什么事,白无瑕皱着眉头,“在我们旁边再摆一张桌子,叫厨房把我们这最好的陈年女儿红温好送上来。”
梦非道:“有贵客?”
白无瑕还没点头,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青年便出现在他们面前,笑道:“白老板好大的面子,我都进来了,还不见你来迎。”
他的样子很是清俊,整个人神采熠熠,装扮也是不俗,何况白无瑕还为亲自为他安排落座。这样的人必定非富即贵,现在再听他那口气,似乎与白无瑕相熟。
白无瑕道:“黄公子,这话您说反了,是无瑕还没来迎,公子便等不及进来,实在是我疏忽;下次不管公子是否前来,我一定早早就在门口候着,这样便不至于失礼了。”
姓黄的公子笑得僵硬了些:“白老板说笑,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好让你候在门口。”
白无瑕冷笑:“黄公子说笑,无瑕方才才听公子怪我没有亲自迎你,难道是我耳力不济听错了?”
她句句话都与他针锋相对,方才这句更是不给他面子,故意给他难堪。
那黄衣公子闻言只得苦笑:“你凌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便坐到了为他摆好的桌子上,这下才看到白无瑕身边坐着的两人。
他心里奇怪,白无瑕对人总是稍嫌冷淡,连自己她都不给什么好脸色,但对这两人却仿佛是亲热非常,还与他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于是开口攀谈:“这两位是?”
梦非心里不愿意招惹他,便指着白无瑕道:“她是我们的姨母。”
扶苏闻言在心里闷笑,白无瑕虽然与他爹是同辈,生平却是最恨谁把她叫叫老的,梦非真是找死。
果然白无瑕铁青着脸道:“梦非。”
黄公子道:“你们年岁相差不多。”
梦非道:“的确不多,我们与她只相差了几岁,无奈辈分这回事情可与年纪无关。”
白无瑕的脸色好看了些。
扶苏道:“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白无瑕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便点头:“你们今天早些休息。”
黄公子看他们离席:“不愧是你的侄子,果然是青年才俊,他日必成大气的。”他年岁其实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只是素日里被众人捧上了天,自觉见识卓绝而已。
白无瑕不答话,黄公子讨了个没趣也不言语,专心看着舞姬献艺,直到最后人都散去得差不多了,他才道:“我先走了。”
白无瑕无所谓道:“黄公子请便。”说完自己便先行离席。
黄公子也不见怪,苦笑着离开,他的小侍伺候着他上了车,道:“六爷,今天去哪处?”
他道:“回宫。”
那小侍道:“六爷,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
“叫侍卫营开宫门,记得要瞒住上头。”
白无瑕穿过院子,听到扶苏道:“无瑕。”白无瑕望了望四周,最后抬起头,果然看到两个人正在自家屋顶上坐着,失笑道:“这么冷的天,还爬那么高,你们这两只猴子。”
扶苏道:“无瑕你好厉害,连当朝的六皇子也是你入幕之宾,这么几年他面貌都没怎么变。”
白无瑕摇头:“什么入幕之宾,我跟他可没什么关系,我从不招惹皇家的人。”
梦非道:“他是当朝皇子,将来还有可能当皇帝,却被你训得服服帖帖的。”当今皇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当朝的皇子其实不多,除去夭折的只有四个而已,其他的都是公主。
白无瑕道:“那是他犯贱。”觉得求而不得就是好的。
扶苏与梦非点头:“你说得对。”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俩就闹腾吧,我先去睡了。”
扶苏看着白无瑕进了自己的小楼,对梦非道:“我记得六皇子的母亲是皇后,他从小就傲怪里怪气的,我不喜欢他。”
“十一皇子是静妃生的,她父亲是当今的内阁大学士;九皇子是苏贵妃生的,我记得当年她就不得宠,但她兄长军功无数;六皇子是皇后所出,可惜这个皇后却无半点身家背景,当年她一介才人生下长子登上后位,到头来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后宫里有势力的嫔妃那么多,任哪个做了皇后也不安生,所以立了个傀儡,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风口浪尖上的虚名。
“你还少说了一个小十七。”梦非道。
扶苏靠着梦非的肩叹了口气,半晌幽幽道:“不说也罢。”他扳着手指:“天底下,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皇宫。”
梦非道:“我也是。”
夜已深。
六皇子,炎王宋华琰正往自己的寝宫里走,风扑在面上有如刀割,他正要把麾子裹紧些,此时朝华殿里突然蹿出一条人影,身形娇小。
宋华琰下意识地冲了上去,那人影先是一塄,很快一脚扫过去,两个人立刻缠斗起来。
那人影很快落了下风,其实他武功并不弱,只可惜没有什么实战的经验,哪里是宋华琰的对手。宋华琰抓了他的手,反折过来,听着对方闷哼了一声,便一把把他推开,道:“静之,你大晚上不睡觉到处跑什么?”
十七皇子颜思靖,静之是他的字。当今天子力排众异,让他从了母姓,自出生便封了王,赐居朝华殿,今年冬正好满十六岁。
宋华琰其实摸不清楚他父皇对他这个最小的弟弟是不是真的宠爱,颜思靖的生母是原来后宫中最得宠的颜静妃,因难产而死,而颜思靖出世的时候他其实也才五岁。
他只记得小时候父皇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会逗他,但他自小就未见到父皇与颜思靖亲近。颜思靖的面貌与他们几兄弟都不像,粉雕玉琢十分柔美,初初一看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女子,有人说颜思靖面貌酷似他生母,正是因为如此父皇才不愿意见他,甚至下旨免了他早晚问安。
颜思靖一把扯了蒙面的黑布,不情不愿道:“六哥。”
宋华琰道:“黑灯瞎火的到处乱蹿,你不是怕冷么?穿这么点在外面跑,也不怕冻死。”他原本无意对亲兄弟如此说话,却又对他亲近不起来。
颜思靖不乐:“我做什么不要你管。”
他一向与这些家人疏远。他年幼丧母,父亲也与他不亲近,竟然也不把他交给别的皇妃抚养,只让奶娘教养他成人,虽然吃穿用度与别的兄弟姐妹并无不同,但个中辛酸只他自己知道。
且他是兄弟中第一个封王的,又不与他们同姓,免不了有六宫之中的小人在主子挑拨。除去皇后,几个皇子的母亲争权夺势,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立于万万人之上,心下自然与他有嫌隙。
宋华琰不喜他性格乖戾,也冷了声道:“我也不想管你,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宫里的侍卫寻你麻烦可是简单得很。”说完便向自己的寝宫走,懒得管他。
哪知颜思靖却在他身后道:“我怎么比得上六哥?大半夜的叫了侍卫营开宫门,想必你也不想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所以才吩咐侍卫营的曹大人守口如瓶。”
宋华琰转了个身瞪着他,他自以为自己做事还算机密,出宫也是轻车简骑,随身所带只得他的贴身小侍,开宫门的时候曹大人也把其他侍卫遣走了,这颜思靖一向深居简出,竟然知道此事,莫非宫中其他人也——
颜思靖笑:“六哥,你一向心思缜密,如此晚归恐怕会落人口舌。”
宋华琰不怒反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颜思靖道:“是吗?那我要去休息了,六哥,恕我不远送。”宋华琰快步离开。
他这个六哥性格多疑,明日第一道光亮起来的时候,只怕哪家的天井里又要多了两具尸体。
颜思靖愉快地轻笑起来,那笑声低低地在空荡的殿阁里回荡。
时间如沙漏流逝,他刚刚在这个偌大宫廷中尝到了近十六年来第一次报复的快感,这点小小的快乐,足够他在这此夜品味。
今天夜里,每个人都会睡得很晚,各有所思,各有所梦,他也不例外。
扶苏在日中才起身,虽然这里的床褥一如从前柔软,他却总睡不着。要不是梦非硬用凉水浸了帕子给他擦脸,他根本懒得起身,任由梦非替他穿衣,梳好头发结好发髻。
他呵欠连天地步入饭厅,却没有意料中的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
白无瑕端坐在首位,另一人站在一旁。他穿着华服,肤色白净,年纪十分暧昧,下巴光洁没有须髯。
见扶苏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跪着行礼,道:“奴才给十六爷请安,给梦非公子请安。”他的声音尖细。
扶苏不理他,梦非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