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拇指和无名指的指腹压住凌子信太阳穴的时候,凌子信高声地嘶叫起来。他恢复自由的双手在男人的手臂上抠抓着,留下无数深刻的血痕。
慕鹰羽保持着抓住他头部的动作,在手掌处微微地发出光芒。
前一刻还活泼跳脱的天使,失去力量的手臂滑落下来之前,对慕鹰羽轻轻地说,“巴尔贝利特,我恨你。”
男人像遭到电击一般颤栗,收缩了黑色的瞳孔。身体里开始疼的那个部分,碎裂开来。
最开始,不过是个床上的玩笑罢了。
“在我身体里种下你的血,每次做 爱的时候都要在我身上开出花来!好不好?”天使摇着他的手臂,手指划过他皮肤上的红色痕迹,“我要这个,把这个给我!这样无论你到哪里,我都可以感觉到你!”
他笑着说,“好啊,你要把它们种在哪里?”
金发的天使吻着他的手,白皙的脸孔浮现出甜美的微笑,“种在只有你能碰的地方!”
慢慢地将失去意识的凌子信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把脸埋在天使纤细的颈项,慕鹰羽发出像哭泣一般压抑着的低吟。
“希达,忘了我吧……”
慕鹰羽在黑暗中疾行,怀抱中的青年露在斗篷外的黑发,轻轻飞扬。
凌子信没有表情的睡脸,好像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谴责。
他将曾经遗落的钥匙系在凌子信的手腕上,跪在床边一遍遍地亲吻青年毫无知觉的嘴唇,说对不起,说忘了我吧。虽然明知道他听不见,但是不这么做的话,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号啕大哭。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尽管那句“巴尔贝利特,我恨你”,已经像冰凉的刀刃一样穿透了他的心脏。
慕鹰羽静静地在那扇布满涂鸦的门前站立,等待了片刻,银白色头发的男人穿着震撼程度不比上次差的朋克装出现在慕鹰羽眼前。
“小乘在吗?”
看着他怀里的凌子信,初光默默地向旁边让开一步。小乘狐疑地看着他俩,目光落到慕鹰羽手臂里的人时,愣了一下。“哟,这不是‘高级先生’吗?你家小猫怎么了?”
“他醒来之后,不会再记得我……”男人的声音有着不用分辨的苦涩,“……能帮我照顾他吗?”
“……”
“他在你身边……我想我可以放心,所以拜托你,可以吗?”
“不会记得你……”小乘哼了一声,满脸阴霾,一个字也没有多问,向沉睡着的凌子信伸出手臂。“把他给我吧。”
慕鹰羽却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收紧了双臂。
小乘不依不饶,追上去抬起拳头照着男人的脸招呼过去,慕鹰羽没有闪避。
“……算了,”拳头在眼前一公分的地方生生停住,“打也轮不到我来——人留下,你滚吧。”
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把青年交付到小乘手中。凌子信瘦了很多,明明比小乘高,抱起来却像只有一把骨头似的轻飘飘。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才刚好,请……好好照顾他。”男人贪恋地看着凌子信的脸,手指抚上那细瘦的轮廓。
小乘不客气地笑了。
“没遇见你之前,他远没有这么糟糕。放心,没有你,他会过得很好。你,和你,”小乘看了一眼初光,“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兴趣知道。不要摆出一付‘我很了不起’的样子,恶心死了!”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们,老子看不起你们!你知道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什么样子吗?你不知道;他拖着那么乱七八糟的身体四处去找你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别以为自己特别伟大!狗屎!”
小乘冷笑,退回到门里,“别来了,再也别出现了!”初光跟在他身后,小乘大喝一声“滚”,门板擦着他高挺的鼻尖在面前合上。
“……”初光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悦地看向脸色苍白的慕鹰羽,“我为什么要受你牵连?”
“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慕鹰羽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我们也在这里见过一面。”
初光歪着头笑笑,“被小个子捡……救的,真是奇妙的巧合。”
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把苦痛都吸进身体里一般难受地簇起眉峰。
“算了,那不重要。做个交易吧,初光。”
“哦?”
“在我把所有事情都了结之前,能保护他们平安无事吗?”慕鹰羽与初光面对面,“当然,我会付出代价的。”
“比如?看看我是否感兴趣。”
“你要找的‘那个人’,有消息吗?”
“……”初光昂起了下巴,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慕鹰羽微微一笑,“他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即使已经失去力量,要想隐藏在这个世界里也很简单,寻找他就像在森林里找一片叶子,只要他不想,任何人都找不到——即使是你。”
“你想要告诉我你找得到?”
男人握起一只手掌,从指缝中透出紫色的光。再展开,那些光在掌心凝聚,成为一粒小小的果实。
“这是‘混沌’的种子。”
“……?!”饶是初光,也不得不变了脸色。“现在的种子还没有‘死’去,‘混沌’是不可能孕育下一颗种子的!”
“一般来讲是不可能的吧。”慕鹰羽淡淡地说,“花了好大力气催生出来的……虽然无法保证你一定找得到,但是它跟那个人的性质是一样的,可以感知对方的存在。也许比较微弱,也好过你现在毫无头绪、大海捞针的状况。”
“你现在的力量,大概只剩以前的一半了吧?”初光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接过了那枚意义非常的种子。“那孩子……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
男人看着初光银色的眼眸。
“就像这世界在那个人心里一样,就像那个人在你心里一样,那么重要。”
蓝色的柔软树枝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光。用更加密集的形态缠绕在一起,密实到几乎看不到外围那些深紫色的树叶。在深紫色之外,是蓝绿、墨绿、深绿……一直到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各种生动活泼的浅绿、黄绿、鲜绿。
那样的颜色,不晓得在有生之年,是否还看得见——沙利叶把头轻轻地靠在软软的“墙壁”上,荧光微微照亮了他的侧脸。
父神……我们该怎么办……孕育一切的混沌之海,已经变成了囚禁之海,难道它已经预见到这个上界的毁灭了吗?我们真的要从此走向末路?
挲挲的声响,是衣料的磨擦声。慕鹰羽拖着稍显沉重的脚步走进来,在沙利叶身边坐下,垂着眼睛,盯视着地面。
“送走了?”
男人点头。
“你会后悔的,希达的心意,你明明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男人猛地抬起头来,颤抖着嘴唇。
“我不知道,沙利叶,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我没办法明明知道他在我身边会一步步死去还无动于衷!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我做不到那么坚强、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而死!我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快乐的活着!哪怕他再也不会记起我也没关系,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慕鹰羽把脸埋在微微痉挛的手掌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沙利叶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责备他,看看他,再看看这个环绕自己的空间,喃喃地说,“是啊,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答案呢?”
初光在寒风中伫立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吹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眼前的门却像一道难以突破的壁垒——他只要一想起小乘的怒吼就失去了叫门的勇气。
堂堂的初光陛下,一国之君,竟然要屈服于一个小小的人界平民,真是“风水转轮流”……不,也许是“风水轮流转”?
有着一头高贵银白色头发的君主,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转轮流”还是“轮流转”,最后只言不由衷地下了“中国语言实在是难得离谱”这个结论,之后才发现自己弄错应该烦恼的主题。
“也许他没锁门……”这样想着的初光轻轻用食指推了推那铁锈斑驳的门面,转轴发出轻微刺耳的吱嘎声,门和门框之间,出现了一丝距离。
这一刻的狂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实际上对于这块不大的铁皮制品,初光有一千零一种方法让它失去作用。但是考虑到后果——考虑到红头发小暴君无形的火焰,初光立刻放弃了一切可能引火烧身的举动。
小乘蹲在椅子里,看着沉睡中的好友。初光只能看到他缩得很小的背影和那头耀眼的红发,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悲伤、愤怒、不甘和无可奈何,这复杂的感情围绕在他的周围,让人不敢冒冒然靠近。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初光摸摸镂空耳坠里的那枚种子,确定它是否还在,“从见我的第一面起,到见到巴尔贝利特的那一刻起,直到刚才,你什么都没有问过。”
“巴尔贝利特……是那位‘高级先生’的名字?你们的名字可真奇怪。”小乘轻笑,“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是不是人类、是什么人,对我而言什么意义都没有。”
“要追究的话,从我捡到这家伙的时候开始就该开始追究了,何必等到现在。初光,你该明白,有些事情是不用问的。就像我为什么不问那高级先生理由一样,背后的种种我都可以不用了解,这个世界上洒狗血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小乘伸展开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又像叹息又像嘲讽似的说道,“你,和他,那么聪明,却总是做些愚蠢的事。这不是生和死、谁又为了谁的问题,这是心。”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践踏别人的心意,是一辈子都不能被原谅的事。”
七君主之首——巴尔贝利特,并没有童年.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在巨大的,树的胚胎里,缓缓张开双眼,第一次看到世界。
第一次看到光。
银发的男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半透明的身形飘在空中,静静地俯视着他。
“你,到底还是出生了啊……”喃喃的低语里,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喜悦,而是轻微的厌恶、排斥、敌视,更多的是漠然,就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件简单的事实。
“也好,就这样活着吧。等到你足够强大的那一天,代替那个人,来支撑这个世界吧。”男人渐渐隐去身影,只余下渺渺的余音:“……完完全全地,代替那个人的存在。”
像幼鹿一样的少年,翕动着长长的睫毛,眨着眼睛适应四周并不明亮的光线和环境。伸展开蜷在一起的四肢,如同所有刚出生的小兽一样,开始尝试站立和行走。
他的身体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力量。就像狼拥有牙齿和利爪、鹰拥有翅膀和锐喙一样,他与其他的生物一起,像树海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存在并且成长。
不长的时间之后,这片被人们称为混沌海的深处,诞生了一位年幼的黑暗帝王。
少年有时会跃上树冠的顶点,沐浴在阳光中,静静地望着目光所及的所有景物。虽然那仍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但是并不能阻挡少年感知混沌海之外的世界。
白色翅膀的族群,吞并了黑色翅膀的族群;
白翅的领土上,建立了象征权力的白色高塔;
然后,光的继任者诞生了……是一个如初光一般,由光芒凝聚而成的孩子。
在还没有苏醒的时候,少年就已经知晓这个世界的存在。自己浑身的细胞,都仿佛与这世界同步,感受着外界每一分变化。哪里崛起,哪里没落;哪里进步,哪里衰败,就好像自己眼睁睁看着一样,那么清晰而深刻。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意义。
懵懵懂懂的,只要传递过来的信息,就一味的接收,也不管是为什么。然后,有一声叹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一样,悲伤地响起。
那时的他还什么都不懂,对喜怒哀乐都一无所知,可是那叹息却让他觉得不舒服。等他学会了思考以后,他发觉那个声音和自己最初所见的男人一样,都是不高兴自己的出生的。
所以即使隐约觉得自己的存在相对于这个世界其他的生物而言,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可是他觉得,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的好。
时间慢慢的流逝,当他第一次遇到自己之外的另一个少年时,他已经察觉到,世界似乎已经开始不安定了。
深棕色头发的少年初见他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对方似乎认为在这个深入到如此地步的密林里,是不可能有跟自己同样形态的生物存在的。少年不知道,那天他们相遇的地方,已经是他平时生活范围的最外围了——真正的“里面”,是没有人可以触及到的。
对方是黑翅族群的一员——那少年虽然没有现出翅膀,但是对于两个族群的区别,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这么说来,自己也属于黑翅吧?气息和性质,几乎都是一样的。
少年对他说了很多话,但是他听不懂,因为那时他还不懂得语言。少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自己虽然也对这个活蹦乱跳的家伙有兴趣,但是对方的程度显然远远超过他几倍不止。棕发少年发现他不明白自己的话,于是打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手势慢慢接近他,他躲开。
再接近,再躲开,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不相信自己竟然碰都碰不到他的少年较起真来,对他发起了算不上攻击的攻击——单纯的只是要抓到他而已。
棕发少年的动作对于在树海里长大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快,对方急得跳脚,抓乱了本就不太整齐的头发。即使如此,对方也丝毫没有散发出一点杀气和恶意,他对这样的少年缓缓露出了微笑。
少年一瞬间冻结在当场。
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觉这一点,他似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那之后的不久,和名叫菲利斯的少年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位黑翅——沙利叶。
男人抬头仰望的地方,曾经沉睡着一位天使。即使现在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他也仍然顽固地把视线凝固在那个地方。
沙利叶看着巴尔贝利特像周围的树木一样生了根似的身影,心情沉重得连气都叹不出来。
初见他时,对方就像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美丽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父神所说的拥有“巴尔贝利特”之名的孩子,绝对就是这个人了——虽然外表看起来跟菲利斯同样年纪,可是沙利叶知道,这个“少年”应该,在自己远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即使学会了语言和文字之后,他的话也不多。对于为什么要被带出混沌海,为什么自己会有巴尔贝利特这个名字,这些事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只是安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追求,不期待,不挣扎,也不反抗。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之前。
凌子信惊叫了一声,汗涔涔地醒来。
小乘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两个人瞪着眼睛对望,小乘骂了一句,“死人,你想吓死我呀?”
“小,小乘,我怎么了?”凌子信没头没脑地问。
“看来没大事,醒了就好。脑袋还疼吗?”小乘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昨天和人打架,你被人敲了脑袋了,不记得了?”
听他这样一说,好像真的有这回事,凌子信于是囫囵着点头。
“往里躺躺,为了照顾你我昨天一夜没睡,困死了!”小乘打个呵欠,踢了鞋子往床里爬。
“啊,我不睡了,小乘你休息吧。”凌子信爬起来,头晕了一晕。扯着身上那件奇怪的睡衣怔了怔,还是两三下脱了,捡起床边不知道是小乘的还是自己的衣服穿上。
“你别逞强,再躺一下,周五晚上演出呢,别给我拖后腿。”
“我没事,真没事,就是想出去转转。”他晃晃脑袋,“觉得有点睡晕了。”
小乘坐在被窝里,看了他半晌,说,“那你去吧,在我钱包里拿钱,回来买一箱泡面。”
凌子信哦了一声,忙不迭地往出跑。蹬蹬蹬下了楼梯,朝着一个方向拔足狂奔。跑出了很远很远,停住了脚,看着周围的建筑物。
这是哪儿?
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真的不认得。眼前的公寓楼,其中有一户没了窗户,钉了一堆木板还打了封条。
好像被炸过一样,以后一定卖不出去。
凌子信突然很想哭。胸口里苦闷得要喘不过气来,快要把他活活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