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真奇怪,又不是一定要认得。没来过,没住过,当然就不认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定是刚才做梦的缘故,好像梦见这儿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厉害,凭着梦境都能找得到,嘿嘿。”虽然在笑,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想流泪的冲动。
“搞什么……我并不想哭唉……”
感觉好像是身体自己想哭似的,凌子信双手捂住眼睛,蹲在地上拼命忍着。脸颊碰到了手腕上冰凉的钥匙,他吸吸鼻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这是哪里的钥匙。
“喵……”
猫叫?
凌子信低下头,一只猫蹭着他的裤脚,用爪子拨拉着他的鞋尖。
那是只野猫,浑身的毛脏兮兮地粘成一缕缕,瘦得皮包骨,瞪着一双眼睛看凌子信,在他脚边转来转去。
“哎,你是哪家的呀?”凌子信一点也不嫌脏,抱着它腋下提起来,“你是不是饿了,可是我现在没有吃的唉。”
那猫连挣扎都不挣扎,只是瞅着他不停地喵来喵去,叫得一个凄惨。
“可是我不能养你,小乘会骂我。”他把猫放下,站起身来,“小乘说了,我们都没有饭吃,养不起猫狗。”
他转身向来路走回去,猫咪执拗地跟着他,一直跟了老远,无论怎么赶都不走。他咬咬嘴唇,俯下身再把猫抱起来,拢进怀里。
“你是不是认识我呀?咱们在哪儿见过?”凌子信笑嘻嘻地,用外套把猫裹了,“你跟着我吧,我也觉得我认识你。”
一人一猫,渐行渐远。
凌子信曾回头看过一次那个钉着木板的窗,确实不认得,他暗暗地想。
沙利叶是个很好的老师。
从一个字母开始,一点一滴,巨细无遗,极有耐心地交给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所有的技能。文字,语言,会话的技巧,基本生活方式,服饰礼仪,等他掌握了以后又开始尝试培养音乐、绘画、文学和历史等等方面的兴趣。无论是哪方面的知识,这个孩子都可以像海绵吸水一样不动声色地全盘吸收。没过多久,沙利叶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了。不过对于巴尔贝利特而言,无论在哪里生活都没有差别,就像刚出生那时,用自己的本能去适应就好了。
除了跟菲利斯沟通这件事。
比如说,他张口闭口把自己叫成“美人”。巴尔贝利特曾经一本正经地问沙利叶:“美人是我的绰号吗?还是别称?”沙利叶无奈地说,“那意思是说你是个美丽的人。虽然是夸奖,但是巴尔贝利特不可以这样说别人,太轻浮了,不要跟菲利斯学。”
“我明白了。那么,‘亲一个吧’,也是打招呼的方式吗?”
那天,菲利斯被暴怒的沙利叶赶了出去,整夜都不敢回家。
这之后,沙利叶发现自己的弟弟在“美人”那里再也占不到半点儿便宜。虽然如此,即使被当事人本人揍得鼻青脸肿,菲利斯对“夺取巴尔贝利特的贞操”这件事仍然情有独钟,执著得吓人。
若说他们奇怪的友谊是在那时的攻防战当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也未尝不可。
在与沙利叶他们一起生活之后,巴尔贝利特的身体终于不再保持着少年的模样,慢慢地成长起来。
并且很快的迎来了让他扬名天下的机会。
在他们成人礼之后不久,地狱里的权利争夺愈发激烈。三大贵族中的吉悌、玛迦利之间,为了夺取撒旦王的宝座冲突不断。撒旦王之下的七君主之位,在几经更替之后被这两个姓氏占去了六位。
其中唯一一个卡因姆,三大贵族中没落得已经名存实亡的一个姓氏,即是从幼年期间就继承父亲第三位君主——“匙”之名的沙利叶。
年轻,又没有雄厚的家族实力做后盾,势单力薄的沙利叶的存在,就像落入其他七君主眼中的尘埃一样,渺小得不值一提,却又碍眼得不得不除去。于是弹劾沙利叶也成为王座争夺战中的一环。
对于弹劾这件事完全不在意的沙利叶,同样不在乎自己是否拥有君主的位置。可是一连串的威胁和恐吓,却惹恼了菲利斯。
看起来粗枝大叶、放浪形骸,满脑子好像只有“我泡美人”和“被美人泡”这种念头的菲利斯,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称之为恐怖的表情。作为为数不多可以影响到巴尔贝利特情绪的人之一,他的行动理所当然得到了对方的全力“协助”。
两个无名小卒,在地狱贵族中略带惊讶的嘲讽和轻视之下,挑起了一场被称为“自寻死路”叛乱。
原本以为一个手指就可以碾死的蚂蚁,最后却颠覆了整个地狱,成为所有上位者的噩梦。
这一役,成就了菲利斯的“战神”之名,同时也让巴尔贝利特这个名字,传遍了整个上界。自此,巴尔贝利特在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意向的情况下,毫无知觉地站在了七君主的顶端。
“天界那边,已经开始包围混沌海了。”用手指抚着下巴,乌兰对持续着仰望这一动作的男人说道。“路西菲尔的动作一向迅速,恐怕很快就要开战了吧。”
“嗯。”巴尔贝利特从鼻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回应。
“这反应可真冷淡啊,我们大家的性命可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呐!”
“请放心,我会拚了命去做的。”黑发的男人收回视线,说话的语气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即使丢掉性命也没关系。”
乌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灰蓝色的眼中迅速聚集起怒气,“你该不会早就抱着一死的心了吧?!你想自杀是你的事情,不要把我们都拖下水!”
“我知道。”
“上天保佑你知道。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的事情——就算死,也请你实现诺言以后再死!”
“乌兰?”沙利叶从深深的树丛中走出来,身上还带着蓝色的荧光,满脸疲惫。“怎么了?”
乌兰冷冷地哼了一声,放开手向沙利叶走来,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沙利叶点点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那就好。”乌兰不做停留,径直离去,“杜乌玛传了消息过来,三天之内就会到达混沌海了。如果没有意外,米利利姆也会在近日赶到。剩下的,就请你劝劝那个想自杀的自闭男人看开一点吧。”
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乌兰才抬头看向巴尔贝利特,“自杀?”
“……”男人不回答,把目光放回原处。“沙利叶,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催生了新的种子,缩短了和……‘同步’的时间。我只能短时间内压制你身体的变化,最坏的状况下,大概只有一个月。”
“是么。一个月,够长了。”巴尔贝利特放心地微笑出来,“幸好……以希达的身体来说,对那种同步根本没有抵抗的力量。”
“……这样就够了吗?巴尔,你选择了最坏最笨拙的方法,这种牺牲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感激!”
巴尔贝利特摇摇头,“我不需要感激,这也不是牺牲。只是彻彻底底的,让这一切都结束而已——在我这里结束。”
拂开他挡住眼睛的头发,沙利叶捧住了巴尔贝利特的脸颊。男人像小时候一样,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巴尔,巴尔,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你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出生的。‘那个人’也好,我也好,菲利斯也好,并不是为了结束才把你带出混沌海的!”
男人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像个满足的小孩。
“是的,我明白……”
沙利叶,你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这是我唯一一个小小的私心——到我消失的时候,我能知道我的天使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一处好好的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束。
凌子信仰头望着那扇依旧钉着木板的窗,看了一会儿方才挪动脚步,一边走一边轻轻甩头,试图把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忘记。
把猫带回去之后果然被小乘大骂了一顿。凌子信一声也不吭,笑嘻嘻地蹲在地上和猫一起看着小乘暴跳如雷,等着他消气。
“你养吧!养肥了我宰来吃!”
才不会呢……凌子信想,小乘明明喜欢动物。
“你真会戳他的软肋。”初光这样说。
初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小乘一说他是“吃软饭的”,那个男人就会一副很想发火又不敢发火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反驳“你不能说我是吃软饭的——另外,什么是‘吃软饭的’?”
可是从来不说他是来干嘛的。
凌子信发现自己好像对最近的事情记得糊里糊涂,比如家里什么时候买了一张新的床?初光是怎么住进来的?问起小乘时,他总会白自己一眼说“你怎么忘记了?”。除此之外,连自己的过去都想不起来,小乘被他问烦了,挥挥手恼怒地说“下一顿饭还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呢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初光在这时都会乖乖地闭上嘴巴,并且示意他再问下去就遭殃了。
“也是,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
凌子信摸摸口袋里的钱,在四周寻找超市的踪迹——被小乘踢出来买东西,结果一个不留神又走到这里来。
“年轻人、年轻人!前面那个黑头发黑外套蓝色牛仔裤白色球鞋手里拿着猴子印花购物袋的年轻人请你等一下!”
直到听到“猴子印花购物袋”的时候,凌子信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口袋是在地摊上花三块钱买的布袋子,上面的图案据小乘说“天底下只有你会看出它是个猴子”——并且高兴地想:“你看,不是还有人知道这是猴子吗?”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凌子信面前,手里抓着一大叠花花绿绿的传单,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年轻人啊,你有空没有?来我的店里看看吧!都是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的稀奇玩意儿,真的真的,来看看吧!”
这个人留着一头不太整齐的长发,感觉像随手找了个什么东西就绑起来似的扎在脑后,乱糟糟的刘海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只露出两片圆圆的眼镜片。
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年轻人”,可是他看起来也没多老,顶多比凌子信大个五、六岁。
“你的店是超市吗?”
“呃……不是……”
“卖食物和卫生纸吗?”
“……不卖……”
“那我就不去了,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买别的东西。”
“这、这样啊……”那人看起来很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没关系!你来看看也是好的,回去介绍你的朋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凌子信拉进自己的小店。
那是一家藏在众多烟酒摊、书报亭、老式理发店中间的小小门面,招牌细小得比一本八开的杂志大不了多少。进去之后,发现店面的空间倒不小,中间放了架中古钢琴还有空地。店主人拉着凌子信一个个介绍自己的商品,末了还免费送给他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特根雕”,握着他的手说一定要再来啊。
回去之后凌子信把根雕拿给小乘看,小乘掌心托着那个幼儿拳头般大小的东西难得正经地感叹:“这真的是地球上存在的东西吗?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初光瞄了一眼,皱着眉头说,“人类的兴趣真是奇怪啊。”
捡来的猫咪却对那东西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用爪子扒拉着它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
巴尔贝利特与路西菲尔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正式成为七君主之首的那一天。
白色的高塔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正式踏入却是第一次。
简直像考验人的耐性似的长得不可思议的阶梯,无声地传达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讯息。在这象征权力的攀爬的顶端,伫立着这世界最初的光,以及他的准继承人——光之子,路西菲尔。
这也是巴尔贝利特与初光的第二次见面。
天使的父神,与最初相见时没有丝毫变化,尽管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虚假的慈悲,巴尔贝利特也能马上分辨出他眼底的漠然。
至于路西菲尔,这个一出生就因为“最接近光的力量”而被赐予“光之子”之名的孩子,则还在初光的羽翼笼罩之下,带着刚刚成人不久的稚嫩骄傲,初绽光芒。
这个时候,在巴尔贝利特的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幼儿。
他的眼中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还搀杂着对于巴尔贝利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的好奇,以及一些赞赏和更多的不服输。
“单纯得还没学会飞行的雏鸟”——这是巴尔贝利特对路西菲尔的第一印象,可以说,单薄得还不如这死气沉沉的中央教廷来得深刻。
说到中央教廷,从迈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探讨的、疑惑的、不屑的、恐惧的等等情绪的目光就一直在巴尔贝利特身上萦绕不去——如果具象化的话,大概会是一张粘腻的令人恶心的网吧?
这使得巴尔贝利特有种“原来光芒是如此沉重”的错觉。
虽然被带出树海之后,也许是从“旁观者”变成了“当局者”的缘故,自己已经不象从前那样能够感知这世界的变化了,但是他仍然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准确地捕捉到了天界的“气味”。
糅合了各种各样的,诸如阴谋、腐败等等负面的调料,堆砌起象征神圣的塔,再抹上名为“仁慈”的浓厚香精,造就了如今的天界。
初光似乎在把这个世界引向躁动不安的未来。
心底里对这个认知感到担忧的同时,也隐约发觉到了,自己的出生正是因为世界的平衡已经崩溃。然而这样的自己究竟要扮演什么角色呢?
愈是思考,巴尔贝利特就愈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而这种感觉在这个中央教廷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从一出生就伴随着自己的“对本身存在的恐惧”终于从淡薄的烟雾凝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造成了这位一向淡漠到近乎没有感情波动的君主,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某件事物产生排斥,厌恶,甚至带着些微憎恨的感情。
在无法抓住这种没来由恐惧的源头之时,巴尔贝利特只能将之吞进肚里,不愿再靠近这里一步。
然而事与愿违,在他刚刚把这种感情淡忘的时候,从中央教廷飞来一纸诏书。
“七君主之——巴尔贝利特卿,正式加冕为地狱新主——撒旦王。”
“传说中的撒旦王一身黑色~有两只山羊一般蜷曲的角和长长的尖耳,吸血鬼一样的尖牙!身后有六对纯黑的翅膀~左侧伴有一只黑狮子,肩上有一只老鹰~~”
“唉唉,子信,这是什么?”
“吓……?不认识……”
“撒旦王的手中还有一根威力无比的权仗!传说这根权仗发出的黑暗火焰可以达到数十万公里~~”
“哔哔~哔哔~哔哔~”
“哇啊~~吓我一跳!这玩意儿有声音的啊!”
“小乘小乘,这铁皮青蛙屁股后面的是什么?”
“那是发条,来,给我。”
“撒旦王手下有数十亿的恶魔,随时听从他的召唤……”
“……这样拧几下,看!它会跳~”
“呀?真的!”
“怎么样,撒旦王很帅吧,对不对、对不对?”
在一边玩发条青蛙玩得很起劲而根本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的两个人,和完全没有发现到这一点而沉浸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人,各说各话说得不亦乐乎。
小乘和凌子信,在百无聊赖到马上就要去犯罪的状况下,按着宣传单上的地址逛到了曾经赠给凌子信古怪根雕的男人的小店。
一头乱发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的店主人对于两人的到来,给予了常识之上的热情——自己的店铺门可罗雀的状态让他别说人了,就算来只老鼠大概也会兴高采烈地请它喝茶吧。
当然小乘也同样没有闲钱来照顾他的生意,况且视线所及的各种商品除了打发时间之外,也实在让人提不起购买的欲望。
名叫阿墨的男人放下手中黑漆漆的撒旦王雕像,颇为无奈地说:“我满以为这样的店子比较受欢迎的说,看来根本不是这样的嘛。”
小乘不客气地笑出来,“老兄,你的口味在‘另类之上,流行之下’,会受欢迎才怪。”
“我看我是真的老了吧……”阿墨颓丧地坐回椅子上,“……年轻人的想法,我真是猜不透呐。”
“我猜不透你的想法才是真!有心做生意的话,好歹了解一下市场吧?这年头,人的想法一天一变,谁知道他们今天喜欢什么明天喜欢什么。”小乘走过去摸摸那架中古钢琴,打开琴盖敲了几下键盘,发出一串“叮叮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