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诺在箱子出现的那刻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
嫉妒罪和愤怒罪的完美组合。他看着戏中皮特饰演的探员,看见妻子惨死,在空旷广寂的野地上发狂地凄厉地嚎叫着。
被自己追捕的杀人魔杀死了妻子……
姜海诺猛然按下暂停键,他听见复归死寂的夜中自己急速的心跳声。
害怕这种东西总是不期而至,他低头揽住爱人的肩膀,趋走体内的寒冷。
8:00。闹钟响了还不到十秒钟,一只大手粗暴地拍在它上面。
姜海诺也不看钟,拨开被子,囫囵翻身下了床。走到门口的时候,转眼看了看床上。
还在啊。他搔了搔头。
也不想吃东西了,只想早早回去继续工作,这个案子一日破不了,整个世界就陪伴着不安多一天。而自己呢,晚上也会被离奇古怪的梦折腾不休。
姜海诺弯下腰,使劲在外套内口袋里用手翻了个遍。他皱了皱眉头,对了,上次就不见他的警察证来着。难道是这几天忙乱着忘了把东西拿出来就扔进洗衣机了?
他拍拍脑袋,开始想着什么。
贾家的洗衣机好几天没开了,开关上也积了少许灰尘。怎么想起这么琐碎的事情呢……
姜海诺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阳台里。不对,怎么记错了呢?那是蒋家才对,连环杀人的第一个受害者家庭。这么说来,第二宗的蔡家倒是没怎么好好看过,因为紧接着就是第三宗了,时间上根本安排不过来。
他蹲在洗衣机旁,看着圆圆的小门。啪嗒,顺手就打开了。有什么联系呢?连环杀人案找出受害者的联系是十分重要的,但是目前为止比较明确的除了都是警务人员的妻子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什么了?
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报复?这范围太广了,到底还有什么?
他是怎样选择的呢?
他想起前几天的事情。
第一宗案件发生的第二天,姜海诺独自一人做着调查。
那天天下着不小的雨,他撑着伞来到蒋家所在住楼的楼底下,从对面的街道看去,黯淡的氛围伴着雨水缠绕在那个小小的仰头看见的窗台上。
走进有点窄的楼梯,姜海诺收了伞。走了几层,他站在一扇铁门前,伸手按了按门铃,耐心地等着。水滴顺着伞掉落到地上,水迹斑驳。
“曾丽华小姐?”
“诶?又是你们啊?算了……进来进来。”
“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女人转身看了他几眼。
“我不是都说了么?”她又问道。
“我希望得到更多资料。曾小姐。”姜海诺看着她说。
女人点燃了一根烟,把烟盒往他的方向伸了伸。他摇摇头。
“曾姐,叫曾姐好了……一把年纪还小姐么。”
姜海诺笑了笑,从口袋掏出录音机。
“你想知道什么?”
“聊聊蒋太太吧。她有没有与谁结过怨?”
“不是说了么,她呀,老好人,哪来的结怨?”
“你再想想,她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口角?最近是否有什么烦恼?”
“烦恼什么的,也还是那么些东西呀……老公夜归,一个人寂寞那些……”
“蒋太太有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或者你认为她会向谁诉说烦恼,就你所知?”
女人看着窗外的雨,吐了口烟,“我呗。”
“你说蒋先生夜归,那么他们有没有经常吵架?或说,最近发生过吗?”
“他们当然有吵过。怎么?你怀疑小蒋?不可能不可能,他们可是很相爱的。这点我看得出来,即使整天吵,我也看得清楚,这错不了。就是……有些矛盾协调不了……”
“什么矛盾呢?”
“他忙呀。对了,你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啊?整天整夜地就经常回不来,真是这样吗?”
“档案部的确是经常缺人手。”
“蒋太太平常夜里会做什么?案发时间你想她会在干什么?”
“也许睡了吧。或者,唉,可能也是……等小蒋。没有孩子,一个人真挺寂寞难熬……”
他看见女人眼里有点泪光。她不自然地眨着眼。
“寂寞。”
啪嗒。
姜海诺吓了一跳,从回忆中抽身转头一看,周景深瞪大眼低头瞧着他,“你在这干什么?”
“没什么。”
“你昨晚几点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姜海诺站起来走进屋子。
“你睡了。”
“这几天我有空。”半晌男人说道,跟着他从阳台走进来。
“我没空。”刚被打断思绪的他带点烦躁踱着步,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对了,你看见我的警察证了吗?”
“没看见。”周景深躺在了沙发上。
“要紧呢,快给我想想。”姜海诺拍他的大腿。
“都说没看见,你烦不烦。”周景深把头转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肚子里冒出一团火,重重踩了男人一脚,折身走进里屋。
“你又哪里痒了?”周景深起身瞪着他的背影。
姜海诺在房间里折腾了好几刻。男人骂了声抱着手臂蜷回沙发里头。
出门的时候。
“珍婷打电话找过你。”
姜海诺停住脚步,愕然回投视线。周景深没有继续。
珍婷。姜海诺的心脏停顿好几秒,心头麻乱成一团。
现在的他,反而对第二宗案件了解最少,在警局里呆了一会,姜海诺就披上外套来到蔡家的案发现场。现在的蔡恒,受害人的丈夫,也是警察局里的法医官,也暂住在了别人家里。屋子里保持原状,屋外黄封条纵横。
姜海诺推开门,又是一个满屋死寂,空有阳光的屋子。
先从里面开始吧。是个怎样的家庭呢?
浅棕黄的墙壁,梳妆桌,电视机,衣柜,还有主人床,简明净节的线条,摆置有致,品位不俗。他坐到柔软的床上,视线扫过整齐的枕被,雅致的床头灯。啪,他按了开关,阳光下微弱的灯光落下微弱的一圈。
姜海诺拿起灯旁放置的书。
《军至》。他用手指轻轻带过书页恻边,在三分之一的地方开始慢了下来。这位置以前,书页的页边较为深色,翻动较多。他在交界处揭了几页书,在有浅折痕的一页上停下。
看到这里吗。
姜海诺用指尖摸索着折痕。书页被折了两折,像是匆忙之间把折好的书页不小心又带了出来。
你离开得很急切吧……
他放下书。再观察一会,走出了房间。这里是厨房。他向右拐。打开冰箱,他眼光扫过,落在一个啤酒罐子和可乐罐子上。姜海诺移开反盖在上面的遮盖物,两罐饮料都打开着,他摇了摇,还有很多。
姜海诺想起他在家喜欢喝的一种瓶装红茶,也不大一瓶,遇着局里忙着的日子,常常被突然召回,茶也就喝不完。放在冰箱里,有空记起就拿出来喝喝,有时甚至放了几天也没被消灭,只好扔掉。
他关上冰箱。
法医也是同样的吧,半夜三更被叫回去面对一具尸体的经历也不比他自己少。
来到客厅,姜海诺坐在沙发上,弯下腰摸索了一下茶几下方的小隔板上的报纸,手缓缓带过,来到饼干盒子上。他碰了碰盒盖子,它掉落在一旁。
没有盖好。
他把它拿出来。里面的饼干包装袋撕开,已经被吃了几块。把它放在一边,姜海诺摸索到了桌边的遥控。打开了电视机。
他轻轻地按着。
她那天晚上,在一边吃饼干,一边看电视吧。他拿出记录资料的档案夹,电视开着,没错。案发时间是夜里也没错。
姜海诺皱了皱眉。突然走到电视机旁的DVD机前,按了一下开关,碟架子呲溜一声吐出。空的。
他定住脚步。
周景深喜欢听歌。他发现那人有很多时候不把碟子放好。有些夜里回来的时候,周景深摊睡在沙发上,遥控随处放。
姜海诺摇摇头。怎么又想起他来了,该死。
“珍婷打电话找过你。”
脑中回响他的话,想不起语调。
两年前的过去,像接播不了的电话,明明已经断开了羁绊,却反复回响着亡音。那年妹妹珍婷不时以嘴边挂着谁也看得出意味的傻笑在家里飘荡,引起了家里人的高度警觉。这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一直是不谙世事的,准确来说,在大家看来,没有过几个正式男朋友的人,就是这样的定义。
妹妹的事算是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听说对方也只是有好感而已,家里人却也跟着紧张,其实才沾了一点边。
就在那年,姜海诺认识了周景深。站在妹妹身边的他。
接下来的事情,他当时只想一笔抹去,但是开始了以后,却愈发激烈,现实也万分明确起来。
最后,经历了很多的少女也是成长起来了,而这成长,更多的却是苦涩的味道。珍婷去了美国,此后两年,除了在春节照例来电问候几声,消息也没通过几次。
她的微妙的存在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各自的复杂的纠葛在里头。而普通的日子里,她的突然出现却总让人感觉到生活要起波澜。尽管只是通电话这么小的事情。
回到警局的时候发现文件漏在家里了,姜海诺趁中午时间匆匆赶回去。
周景深不在家。去哪了呢?
接着有点忐忑地坐到了电话旁,随后突然想到这时大概是美国那边的夜吧。
“终于想打了么?”刚回来的周景深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个时间怎么打……”
“你晚上不是很有空吗……那个时间打就好了。”
姜海诺知道他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刺耳异常,他有能耐就给他把凶手捉回来啊,在这里反反复复念叨想着就觉得想揍人。
“两年了吧,也没怎么说过话,就好好谈一回吧。”
“想谈的是你吧。”
周景深转过身。
“你想说什么?”带有质问的语气了。
“没什么。”其实不是想这么说的,姜海诺心里小小的跳了一下。那个男人是敏感的。
“你的疑心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你们还是会谈很多吧,她打来的那一次。”姜海诺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最近他们飘忽的关系让他的多疑症再次发作。
“她是你妹,你不相信我也相信她吧。”
“我知道她是我妹,你整天嘴不停地说她干嘛?她是我妹,我和她通电话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你妹,好,我看得见……那你说你这两年做过什么?这也叫哥哥吗?”
“那你安的又是什么心?你存心是让我不好过是吧?你不过是利用她来提醒我我的过错!”
不知是积压了多久,此刻的两人也不愿再藏掖,溃堤的责难从语意之河涌出。
“过错是我们俩共同造成的。我们应该去弥补!但是因为你无谓的担心,我也是两年来不敢和她联系,她是你妹?你有相信她吗?我呢?你又有相信我吗?”周景深的语气急促而又高调,“是你可笑地觉得她危险……”
“还不是因为你这没节操的双性恋。”
周景深一瞬间停了下来。
姜海诺意识到自己的话,转过头看向有点呆住了的周景深,蓦地心中一下刺痛。不是想这样的……
“对不起……”他嗫嚅着。
周景深眨了眨眼,避开他的目光一般侧过身。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又做了这样的事情了?怎么办?!怎么办?!……
是该告诉他自己不是有心的吗?就算他要怎样再伤害自己也不放手地抱着他吗?……就那样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伸不出手去?!
这涌上来的恐惧是什么?……太久太久没有温柔地去安抚对方的伤口以至于变得无力了么……
不,是恐惧吧?……如果他推开自己,那怎么办?没有勇气去面对曾经的伤痛和充满可预见的荆棘的未来的我们还可以走下去吗?如果他拒绝了自己,那会就此……
结束吗……
结束。这个词……
不,不对!
这是你的报复对不对?!
姜海诺一手捂着脸,掌中有冰凉的液体。他看不见周景深的表情。
没有想过真有结束的一天的,或者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放弃的。就算相互伤害着走下去,也不能分开!!
宁愿你报复我……珍婷也好,什么都罢,对你一直以来的冷落,即使你报复我也心甘情愿!……
这样就好……姜海诺从周景深面前走过,脚步是慌张而不稳的,就像身后是看不见的悬崖,脚下的路在下一刻就会崩毁,他逃离现场一般冲出家门。
不要再说伤害的话了……也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等过了几天,就会好的了……
因此要结束此刻的对峙,在可能发生的悲剧之前让它停止的,也许是逃避的作法吧,但是不要紧的……
只要现在不要把两人再向深渊推进的话,一切会再度好起来的……
以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擦干了泪水,姜海诺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好撒了一地。
报复……吗……
抬眼间却看见贾宏尚在对街楼层上的窗户,那夜的哭泣声瞬间低绕在耳际。
姜海诺好像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
匆忙离开的丈夫,夜里独坐在电视机前的妻子,泪光中怀悼着死者的邻人……每一间屋子里萦散不去的寂寞……
被剪断绳子掉落一地的珠子,蹦跃着带领他,去拼接,重新穿引着串连着,还原出链子未知的轮廓……
这到底是什么?
你们想说什么?
姜海诺听到大脑思维的流动,他试图捕捉住他们,现在的他在混乱与清晰的边缘徘徊,以至于撞到了眼前的男人。
刚回到警察局的他有点愕然,道歉的声音还未出口,“贾队长……你不是拿到假期吗?”
“对。我只是回来,看看……现在有什么进展?”男人平静地说着,嘴角却有点不自然弯着,语速加快了。
这是个伤心地。
姜海诺抬眼看见他们这个小组的办公室,墙上零散地贴挂着一些案发现场照片,资料,以备随手查看的,却因缺乏收拾整理,乱糟糟的让人走进来就感到被包围着而无所适从。
有一些更是贾宏尚的家照片。
姜海诺回答不上,犯罪手法接近完美,动机难查,连环案之间联系琐碎而找不到规律。他有种做错事的感觉,面对这个鼓起勇气而且竭力表现得平静回到这里,只希望听到进展消息的男人。
“你有空吗?不如等你下了班我们谈谈?”半晌贾宏尚提议。
姜海诺点点头。
一个下午听着提供消息的人们的录音,整理受害人的朋友家属的资料列表,录音,不在场证明等等,姜海诺如同过去很多时候一样,脑子里布满了围绕在受害者身边的复杂关系网。这种感觉让他感到舒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生活的,充实的,为了什么而努力着的。
最后他看了看表,离开局的时候在门口发现了贾宏尚。
“一起吃个面吧。”贾宏尚说道。
路边简陋的快餐店,污迹遍布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却是同样的吵杂。
“真是失礼了。不过我只想简单的吃些东西。”
“没关系。”姜海诺对这些粗糙的小店并不反感,只是想不到刑警队的大队长会不嫌弃这种小地方。
周围一片吵闹,蒸腾的热气不断,暖和着在冬里小小围起的室内。姜海诺不得不用比较大的嗓音给贾宏尚分析着案件,也没有隐秘的发现需要隐瞒,他只是把向大众公布的消息尽量详尽地诉说了一次。
听罢用筷子飞吞着面条的贾宏尚仿佛专注于面前的特色馄饨面,不发一言。姜海诺从他忽闪的视线中捕捉到了少许失望的心情。
自己不禁也有点黯然。两个人低下了头,埋首在各自的思绪中边消灭食物。
最后贾宏尚站起来要去结帐,姜海诺没有动。
“你需要再和我说说吗?”……
姜海诺觉得眼前这男人简直像是要把自己镀上一层合金,彻底防御外界给他带来的任何刺激。却不知,这只会招来从层层包围的内里开始的一场侵蚀。
他需要倾诉,即使让伤口流血也好,也要把淤血清出,才会有痊愈的一天。
“?”他用鼻音哼出疑问,眼神却早已泄露了心情。
“找个人说说,这不是软弱。”
“不,不用了……谢谢。”客气地回绝。
姜海诺心里轻轻叹口气。
“你还没有结婚吧……”男人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用看到姜海诺的摇头,径自接了下去,“你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