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诺没有作声。
这次是他主动站起来,边从口袋掏钱,再把帐单握到手里。
小伙计端着盆子飞窜在人声中,外面的街道喇叭鸣叫不断。
他,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凶手,就在我们的生活里,执着隐遁在视线外的刀子,让这个城市流淌伤痛的鲜血和眼泪。
姜海诺握着帐单的手有点紧,指甲陷进肉里伴随着轻微的痛感而来,却是渐渐蔓爬在血液里的温灼,顺着血管把他的心脏烘得有点燥热。
他的目光在夕阳下的人堆中清晰起来,欲望在鼓动着。
然后他站着说,“我会,找出凶手的。”
贾宏尚的眼光对上姜海诺。
片刻后他把眼光移开。
姜海诺正要走去结帐,却在满耳的喧闹中听到那人用低沉的声线开了口,“她走了以后,我只想去些热闹的地方……越吵的话,就越好……”
“就像这些街边大排挡式的东西。”
姜海诺有点不相信地回头,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改变了心意,他在前一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刻意敛藏。
但他重又坐了下来。
“我后悔。”
“我一直都后悔。”
“真的……后悔……自从她死后,不,接受了她死去的事实那天起,想起来的每一件事情……都是……”
“一直……不是,不仅是失去了她……而是,她,一直以来都没得到过什么……”
“没有让她得到过什么……就这样……什么都没有了……”
“很……对不起……”
这个男人在不断地道着歉,向一个再也听不到这些的人。他的手腕在轻轻抖着,金属质地的精美手表轻磕桌面,细碎的声响。
姜海诺有点无措地盯着他的手表。他本来想静静听着贾宏尚诉说的,却是,心里也起了一股浮躁。
贾宏尚的目光有着苍老的混浊,看到这个作为刑警大队长的男人如此脆弱的一面,姜海诺只觉得这样的打击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谁看着也是跟着痛心着的。
贾宏尚深深吸了口气,最初的伤痛过后,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了。他的自尊亦不允许他自己过多地放纵着感情。
他抬头看了看姜海诺,见他专注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便也没有什么犹豫,把思绪投入到回忆中。
“刚开始,她也常向我抱怨。心疼着她,也尽自己的能力多呆在她身边。然后,多了个一两年,就开始不自觉地往家外头跑了。”
“工作啊应酬啊,那些东西……有时候也会出去玩玩,就是工作压力太大,轻松一下自己也觉得没什么。但我知道她以为我冷落她。那也是没办法的。于是,就开始吵架了,有那么一段时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都是怪怪的,一回到家就僵着了似的。”
“自己在外面奔走着都是为了谁?也有经常这么想着,很气闷的时候。但是不理解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那时候也懒得向她解释,她怀疑的那些事情我也清楚,但是我是没做过。我没有变过心。”
“是这样认为……不理解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是她……”
贾宏尚闭着眼,指尖掐着眉心。他又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继续说。
“要是那个时候……如果,我多想想的话,就不会到这样的地步。后来,她没有抱怨了。而我看得出来,她寂寞。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想要去补救,但是,但是看到她,我就开始自责……而且,那段时间碰巧很忙,就是沈时的的特大贪污案那一阵子。”
姜海诺点点头,那一段时间,警察局里人心惶惶。他记得他每天回到家靠在周景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抱怨,弄得两个人都心情烦躁。最后周景深怕吵架,结果每逢姜海诺不用加班的晚上,跑去朋友家搓麻将避难。
他回忆着那些日子,突然,有点挂念那个人。
姜海诺甩甩头,让贾宏尚的话进入他脑海,把其他东西都驱逐开。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很难清楚她的想法了。”
“我有种负罪感。那是大约两年前多的时候。”
“我觉得两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很可悲。但是越是这样,我越把自己埋在工作中,不愿去想,像在逃避那个家,那个人。结果只有一步步地恶化,关系变的冷淡,然后越是这样就越远离,远离了就更冷淡……变成可怕的循环……”
“但是……”
“但是。”
短促的连词却像找不到归属的另一半一般,悬置在那里,孤鸣着没有回响,如何也只是呈现出那么无力的状态而让人觉得不安。
“我怎么就一直没有发觉呢?!……她,每一个晚上都在等我回家,她一直在等……像是折磨自己那样……当我回来的时候,她会立刻回到房间闭上双眼假装熟睡。还是……我还是,不到这时都想不明白的这件事……只要我再,把目光多投放在她身上哪怕那么一点也是应该发现的……”
可怕的声音哽塞在他的喉中,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压抑的哭泣。但是姜海诺没有看到泪水,那里只有贾宏尚干枯的面容。
姜海诺被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低泣萦绕。那个警灯昏眩迷离的夜,那个小公园里隐晦的声音。
还有蔡太太夜里坐在电视机前的身影,那个姓曾的女人口中描绘的小蒋妻子的晦涩朦胧的图景,熟悉,太熟悉的感觉……
这些奇妙而又伤感的相似,到底是什么?姜海诺看到一条细细的白色的线正要在他的脑中把散落的珠子联系起来,那么,他们的原状会被还原出如何的景象?……
并不是经不起磕碰的脆弱,这个眼前的男人,他的坚强仅仅毁于不能自拔的悔恨,他的脑海中的自己太过劣迹昭彰,而他的妻子,又仿佛是那么美好。
“她说过……我记得,她有一次这么问过我,她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会多花一点时间在我们的家庭上吗?”
……
“海诺,如果你不再做那些工作了,你会常和我在一起吗?”
姜海诺的血流在一瞬间凝固了。
“喂,你说,会吗?……”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周景深在他身后同样注视着镜中的他。
春早,浴室里的镜面水痕斑驳,令人似乎听到了彻夜的水滴落地的声音。潮湿,闷热。
水珠顺着光洁的表面艰难地爬落,汇聚每一粒小水珠,收集碎片似的,拼凑融合得越来越大,最后功德圆满,姜海诺看见它汇入墙壁瓷片的缝隙处。
然后他低下头,挤着牙膏。
“发什么呆呢你?”
周景深的吐息在微寒的空气中煽漫在他颈脖处。
“回答我啊……”
姜海诺掐了掐手心,发现里面沾满了细小的汗珠。
接下贾宏尚说的话,姜海诺也没听进多少。呼吸有点苍白。
最后。
“走吧。”贾宏尚拉了拉他的臂膀,姜海诺慌忙跟上了他。
走出小店门口,已经看见傍晚的天色变成暗红,色彩嵌进城市每一个角落。
“要去我家吗?”贾宏尚说着,挤出一丝笑容。
驾轻就熟地越过黄色封条,姜海诺走在前,穿过驻守人员,神色匆忙,眼下略有疲倦。大队长跟在后面,跟着他,每一步迈得很大。
姜海诺转过身,在五楼的梯间,他摊了摊手。让你去吧。
贾宏尚掏出钥匙。啪嗒,门锁清脆地跳开,只需轻轻用力,大门开了。
光线从窗口进入,洒得一屋都是。
姜海诺跟在他身后。时间仿佛没有在这间屋子里做过停留,看不到改变的痕迹。
“你要搬出去吗?”他边走边问。
“不。”
姜海诺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他。
“不。我要继续住在这里。”贾宏尚看了他一眼,低头说道。然后经过姜海诺身边,走到橱柜旁。
“真的?为什么?”
贾宏尚笑了笑,却没有接下去。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整齐摆置的玻璃杯子。
“开始粘尘了。”他说,“再不回来住,这里就真的被荒弃了……”
姜海诺轻轻应了一声,他看了看视线中的卧室,又问道:“贾太太最近有需要过什么证件类的物品吗?或是你们丢失了?”
“证件?……没有。”
“那么,有人向你们借过钱,或者有这样的暗示和趋向吗?”
“也没有。”
姜海诺摇了摇头,想起那个被打开过的抽屉的物品清单,一一推想过,但始终没有收获。他走进光线黯淡的卧室。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褪散了,剩下的就只有接近黑暗的似乎是无限的宁静。他拉开窗帘。突然转身看着身后的镜子。光洁的,反射着夕阳的红光。
他走过去,伸出食指,用指尖碰触那个赫然入目的镜片上的血斑,轻轻摸刷了几下。他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然后,他把焦距调远,身后是窗外的楼房和天空。
他皱了皱眉。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指大小的激光指示器。鲜红的笔直光线像要穿入镜中一般,却在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受到抵挡,坚决地折身返回,投向身后的远处。
姜海诺动了动指头,激光在血斑上扫过几下,然后他的手一紧,片刻后已经转身出了卧室。在门边的贾宏尚看见他消失在拐角处,几分钟回来后手中多了一叠照片。
贾宏尚见他把照片摊在桌面上,目光在照片和镜前来回,不断在比划着什么。他远远地看过去,照片上无数的鲜红,镜前一个个模糊的身影。
他的心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也快要流血了。
那是他的妻子。在桌前被杀的冰冷的尸体的摄影。
“队长,你来帮帮忙。”姜海诺突然转向他。
贾宏尚有点茫然地答应着。
姜海诺趴在桌面上,心跳被加快了一点。
他看向那小小的血斑,再看到镜片上血斑后的风景。然后他把激光笔的位置悬定,激光投射在血斑上。
你看见什么了?……
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她死之前有几分钟的时间。而那个时刻她趴在桌子上,伤口淌着血,疼痛统摄了全身,但是……她还有,最后的一丝力气……
姜海诺让贾宏尚把悬空的激光笔拿着。
她看着眼前的镜子……
她看见镜子中的窗外……
窗外一束光线穿越霞光,姜海诺顺着光线把目光延伸。
她抬起手……
隐没在同样的红光中的光线借着对街楼房处在阴影中墙面,投射出一个可用肉眼辨认的光斑。
她把看到的镜子中的什么指给我们看……
她在那上面留下一个血斑……
姜海诺的呼吸加快。特制的激光笔射出的激光果然平行度极好,强度高。他示意贾宏尚把笔倾过一小范围,扫描出一个大致区域。
然后他看见对街的楼层上几个在范围内的阳台。
然后……
姜海诺的神色突然变得怪异。
区域的中间,正是他自家的阳台。
不会的……
姜海诺瞬间被僵固了全身的脉动似的,耳中听不到贾宏尚的叫唤,连发出声音的能力也被剥夺了似,内心却涌动着,脑中急速地转着念……
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什么?……
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的……
那几个晚上,我都有看见他啊……家里,他在等我……对……等我……
可是……和案发时间不矛盾啊,我一直在加班,是因为最近又有一个大案子的缘故……赶到现场,再回家,不矛盾啊……
还有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想?!……谁来否定它啊?!……
证件不见了!我的警察证在好几天前就不见了!……他说找不到,他说他找不到……
谁来否定它?!……
不会的……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呢?……
是那些人……那些被杀的人,他们在告诉我什么……
你们想说什么?……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海诺,你的脸色怎么一下子变了?”
姜海诺看着眼前的男人,焦距却以可怕的速度游移而没有任何附着地。不是他……
他看见贾宏尚的手在他面前晃动。
“没事。”他推开他,推开那双手疾步离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先走了。”
天色转黑了,姜海诺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要报复我吗?!
你要报复我吗?!……
这是一场闹剧吗?谁来结束它?……
海诺,如果你不再做那些工作了,你会常和我在一起吗?
你会常和我在一起吗?
你想说什么?……
报复……真是报复吗……
姜海诺抬头看见闪烁的绿灯在下一刻跳转成红灯。不能走过去了……
他想起他到过的那些地方。
每一个现场,都有周景深寂寞的气味在里头。
姜海诺看见红光射过来的途中,不断被眼前的车流切割。
他是怎样想的呢?……
他的寂寞,是怎样的呢?
姜海诺看得见,在那些自己未归的夜里,夜将末的时刻,周景深用手指拨弄着一张张CD,再一张一张地放进机子,一遍一遍地听。他仿佛看到他在那样的时刻里目光漂移在玄关处。等他。
于是周景深喜欢上听音乐,也许,只是习惯听。
不能让爱人随自己的意志来行事,满足不了,填补不进,是那个人的空虚。不能协调,却无法放手……
生活不是理想国,爱,陷进了怪圈。
姜海诺抬起头,看见窗外透进了一点光。
没有打开那扇门,他就靠在门边。隔着闭合的门,似乎听到里面的男人沉稳的鼾声。
他咬了咬嘴唇,转身进了身后的浴室。
从架子上取下那条雪白的毛巾,姜海诺一丝不苟地俯身检视。双眼一亮,他从口袋掏出一把精巧的镊子,夹起毛巾上一根短小的黑发。
缓缓站了起来,他看着那小小的东西。
良久,手酸了。
从口袋里再掏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断发轻轻落入。
啪。
天已经亮了。昨晚清醒了一个晚上。姜海诺没有表情地将瓶子塞进公事包。却站在那里动不了。
啪嗒。镊子掉落在地上。
他被这声音吓到,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奔了开去。打开那扇门。
“回来了?”周景深从被窝中探出头。他看见姜海诺一脸慌张,然后人已经来到了床边,跪着,用那样的姿势吻他。
口腔中温润的触感肆虐,连呼吸也跟不上,以不容置疑的气势蹂躏霸占那寸方之处。
周景深心口一振,然后本能地给予回应。
像捕食的野兽般散发摄人的气息,风卷云涌,山雨欲来。
终于分开的时候,胸腔因突至的巨大气压冲击突突地痛着,全身的血液回涌。
周景深的瞳孔里闪着异样的神采,姜海诺被他的快乐刺痛,扭过头不忍去看。
男人察觉不妥,伸出有力的手臂将他抓了上床,姜海诺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抱着他。
周景深的手摸刷着他的肩胛处,感觉到那瘦弱的身躯在抖动着。姜海诺用手揽住周景深的脖子,手心深深探入后脑揉着男人短粗扎人的黑发。
他把头埋在他的项间,口鼻处尽是他的温热。胸口紧紧贴着,姜海诺听到他的心跳,却更着急和贪婪地靠近,双脚交缠,身躯绷紧着,双手释出巨大的力道,将两人之间的空间通通排挤出身外去。
“怎么了?……”
姜海诺喉咙酸涩,鼻子也皱成一团,压抑不住地抖动着。竭力藏住声音,泪水却伴随着颤抖流出体外。
周景深眉心纠结,嘴角不忍,心痛地将他抱得更紧。
胸口塞满了沉甸甸的爱,沉重的身躯落到了地面上,体内的空虚因这深沉的情感排遣一空,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是真的……活着的……
身体的每一处漫溢着幸福,像要喷发出来一般……
被充满了……
尽管身体没有结合,却像完全属于了对方一样感到无尽的充实和……快乐……
姜海诺敏感的身躯被周景深一寸一寸地抚摸,用灼热的眼睛,细白的牙齿和温软的舌头,痒痒的头发,和轻灵的手……
这心口荡溢开来的温暖让他似乎飘飞起来了……
什么也无所谓了,对也好错也好……太想太想抱着他,不放,不放。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地占据自己的全部啊……
从前所有芝麻绿豆般可笑的吵架原因都是什么呀,只要在他的身边不就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