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痛不断,原本就疲惫不堪的童年开始想著,睡吧,睡吧……才刚刚藏进心底的那份悸动也跟著一起陷入黑冷的梦里。
童年 第二十七章
偏离了大城市的小村庄,延用著先祖们留下的古名,山乌村。田埂间、河岸边、山地里,都是浓密豔丽得要燃烧起来的火红花海,如是种种向後人们很好地诠释了村庄的名字缘由。
山乌毒,明明是粗俗不堪的花名,延生出来的生命却耀眼热烈得惊人。自懂事以来,童年就一直感叹著其间的反差,直到今年上了小学一年级。爸爸说过,上了小学的孩子就要懂事认真学知识,童年一一听了进去,捏泥巴、掏鸟蛋这些事明显干得少了,许多时候还会坐在大楼门口外听那些老奶奶讲些古老的传说。百里奚啊二进宫啊等等的,过的却都是些闽西汉剧里要演穿的老情节。翻烂了的东西,童年自然左耳进右耳出,真正从头听到尾的便是有关山乌毒的种种。
初秋的晌晚,黑蓝打底的天空,饮烟嫋嫋升起,缀染著一片寂静。晚风里飘散著饭香,徐徐穿过溪边的彼岸花花丛。
童年坐在溪石上,甩著白白短短的小腿,一手攥著把火红的花束,不时低头看上几眼。明明已经是入秋的天了,却保持著夏季的色彩与性格,依旧未见暗的天色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
溪流上游住著唯一一户外村人家,姓轩,家里似乎不宽裕,只见一老一少。童年不爱生事,见轩家小子几回都是狠狠看著自己後,就不再上上游玩儿。轩奶奶倒是和善的人,见到童年从来都是乐呵呵地笑著夸上一句,“好俊的孩子!”还给过他两三块方糖。童年拿过两次後就不再要了,因为那些糖总带著黑黑的斑点,既然不吃那还拿来浪费干嘛。倒是那轩奶奶毅力惊人,无论童年拒绝过几次,她只要一遇到这好俊的孩子,就非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然後再打开问童年要哪块。
今天依然如此。轩奶奶的视力不好,颤巍巍地走到童年面前才眼睛一亮,“孩子,真是你啊!”童年有点不耐烦起来,别过头去。毕竟他今天来这儿只为了等去了大城市好半个月儿的爸爸,焦急的心情没节馀去讨好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轩奶奶顺著童年的姿势正好看到他手里的那把花束,不禁一怔,继而轻声吟唱:“
罹难 彼岸 彼岸 黄泉断 相顾盼 泪凌乱
情分半 离散 离散 两段 再相顾晚 人已换 千数算 容颜换 故难堪
篱风软 谁还 合欢 痴难管 与魂伴……”
凄凄艾艾,缠绵婉转,微微尖锐的声音里透著股苍劲的哀伤。
童年小嘴一嘟,捂上耳朵,大叫,“难听死了难听死了——”头也跟著摇晃起来。
轩奶奶似若无闻,苍老的面孔也呈现出一份浓重的哀伤,颤声继续,缠绵间似乎演化成一股绵延无期的思念。
童年还要继续喊叫什麽时,却看到杂草丛生的泥路上一抹踉跄的白影,失声大叫,“爸爸!!”起身冲上前,手里依旧攥著那把火红的花束。
身後,轩奶奶昆腔不断,如泣如诉。不远处,一双淡血色的薄唇轻轻张启,“‘彼岸,彼岸,花开千年陨千年,花叶殊途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问因果,缘字定生死。’居然有笨蛋拿彼岸花送人?哼!”唇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
童年欣喜地扑过去,童延耀应势跌坐在地上,呻呤声溢出口。童年吓坏了,含著眼泪,“爸爸,年年不是故意的,不是……”
童延耀抱住童年,摸著他的脑袋,苍白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没事没事,爸爸只是坐晕车了。年年乖,不哭哦……”声音软弱无力,布满血丝的双眼隐隐泛著抹泪光。
“呜哇!!呜呜……呜呜呜……年年好想爸爸,年年天天都到村长伯伯的家里等,可是爸爸连一个电话都不给年年打!爸爸坏,坏!坏爸爸,坏爸爸……”童年越说越激动,抱紧童延耀後,又在狭窄的间隙里挥舞著小巴掌,不大的力道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童延耀胸膛上。
童延耀任儿子发泄著,脸颊越抖越苍白,双唇越抿越紧,最後索性抱紧童年,转移话题,“那些花是年年送给爸爸的?”
童年这才歇下手,回头看了看零乱地散了一地的彼岸花後,挣脱了爸爸的怀抱,蹲下身去捡。他一边捡一边嘟囔,“这麽迟回来,花都变丑了……”
童延耀苦涩地笑了笑後,转头往回路扫视了数遍後,见一切安然这才松下眉头。扶著腰站起身後,童延耀这才发现儿子正坐在地上,惊恐地看著自己,原本拾捡起来的花束又散了一地。童延耀突然意识到什麽,忙低头一看,怔住:穿过环的乳首又渗血了,估计是在年年乱无章法的捶打下被挤压出来的。双唇几乎变得灰白,童延耀想伸手捂住胸前又觉得别扭,僵硬了数秒,“年年还记得以前爸爸给你变过的魔术吗?”
童年疑惑地眨眨眼,突然恍然大悟,继而又不解,“可是,可是那次……”
童延耀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次是紫卷心菜跟醋对不对?但这次是彼岸花跟汗哦!”
童年彻底顿悟,破涕为笑,“嗯嗯,年年好早好早就抓著那把花儿了!”再次扑倒。
童延耀抱起瘦小的躯体,一边往回家的路走,一边拨弄著童年手里的花,“年年好聪明!但是要记住,这种花绝对不可以送给心爱的人哦!”语气竭力表现得轻松,身体却开始显现不适,额头上细汗密布,手臂上青筋暴突,脚步缓慢而无力。
童年一心想著爸爸方才说的话,此外一无所知,“为什麽呀?”
“因为它叫彼岸花……”
“不对不对!淑红婶婶明明说是山乌毒,还说村子的名字也是这麽来的!”
“那是村子里的说法,但人家城里人都叫它‘彼岸花’。”
“我们是我们,为什麽要跟城里人一样?”
“因为,因为他们说的有理啊!”他们太霸道了,太霸道了!那双丹凤眼……
“他们都怎麽说的?”
“‘彼岸,彼岸,花开千年陨千年,花叶殊途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问因果,缘字定生死。’”
“什麽意思?”
“年年长大後就懂了,但现在一定要记住这种花千万别送给心爱的人!”
“为什麽?”
“年年长大後就懂了。”
“每次都这麽说,年年现在想知道嘛!”
“年年乖,好多好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要自己去看去听去经历。”
“那不是好累?”
“累了才能一直一直记住啊!”刻骨铭心啊!
“哦。”
……
晚灯初上,夏虫逾季在鸣唱,搁置了一个多小时的饭菜余温尚在。
童年扒了两口饭就开始打哈欠,童妈妈摇摇头,看著丈夫无奈地笑了笑,“年年听说你要回来了,一大早就去了溪边!”
童延耀皱起眉头,沉声,“不用上课吗?”
“今天星期六啊,爸爸在想什麽?”童年不高兴了。
“年年,怎麽可以这麽跟爸爸说话!”童妈妈正色。
童年嘟嘟嘴,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後,勺子一放,“我吃饱了。”而後爬下高腿木椅,甩著小胳膊小腿跑了。
童妈妈在後面大喊,“脏兮兮的别往床上爬,锅里的水烧开了!”而後,埋头吃饭。
童爸爸形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後,突然抬起头,“如果我不在了……”
童妈妈重重放下碗筷,眉毛一挑,“你个大男人好意思跟我说这个?”愤懑的脸色一转,哀叹,“那年年怎麽办啊?”
“我在想办法。”童爸爸瑟然开口。
之後,两夫妻平静地结束了晚餐,彼此间抑郁的氛围一直延续到就寝,凌晨1点多。这时候,童年正好起床要去茅厕,却听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以及一连串的破碎声。於是,他蹑手蹑脚地搬了条小板凳踮在脚下,然後趴在土窗上往里看。
房间里,椅子东倒西歪,墙角堆放的粗碗碎了一地。童妈妈坐在床上,掩面大哭,不时拍打著床板。桔黄黯淡的灯光下,不时暴露出来的泪眼居然是晃红色的,好象两块透明的红肉。童年咬紧下唇,抑制住身体的抖动继续往下看。
童延耀裸著上半身,面向著妻子站了一会儿後,上前抱住她。童妈妈回抱住丈夫後,哭得更加厉害,喉底发出抑压後的嘶吼声,不甚响亮却记记重得要往听者的心上撞。童年几乎控制不住要逃走时,童延耀松开了手,转身挨著妻子坐下。
“啊————”
童年 第二十八章
记忆象片暴风雨驰骋的大海,黑暗蔓延腥味浓愈,来势凶猛的浪头一个愈比一个高,却总够不到那条蜿蜒的堤坝。
等,在等。记忆在等一股巨大的力量,去解开心灵底处的禁锢去冲破堤坝,回首过往温习了哀伤。
充满一派田园风的梦境,却时时飘浮著泪水的咸意与心痛。成片成片铺满河岸的火红花束山乌毒,泛有黑点的方糖,轩家小子瞪著自己的那股狠劲儿……
依如旧往,童年几乎是夜夜有梦,只是这次的梦太冗长太灰白了,睡脸上的泪水已经冰凉到意识变清晰。他平静地望著天花板,仿佛回到那次跟上丞做爱後的场景,只是多了份不明确的哀伤。
雪白的天花板雕刻著欧式的暗花,一尘不染。童年看得很认真,就象一直以来习惯性地认真生活,只是现在才明白再厚实的铁墙也有磨薄的那一天。事情往往不是循著常规走就一定会得到预想的结果,生活里的变数多得让人应接不暇。眼睛会累,心会死。就象现在。
童年蜷起身体时,再次触痛了胸前的伤。手针穿过乳首的痛意,梦里殷红的两点,现前与过往顷刻交迭在一起,童年害怕地颤抖起来,双肘在胸前贴紧,用力地蜷缩,好象痛得要死掉一样。
於是,童浩方进来时就看到浑身抖得象筛子的童年,随著颤抖的头发而若隐若现的头皮青白得象玉,透明得吓人。他怔了怔,无声而惨澹地一笑後,端著碗米粥平静地走过去,“堂哥?”
沦陷在自己坍塌的世界中,一味惶恐不安的童年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人进来,甚至连自己光裸著身体也毫无察觉。
“堂哥?”童浩方在床沿坐下,一手端著碗,一只手迟疑地伸了过去。
仿佛後背长了眼睛般,不等童浩方的手触碰到自己,童年就一手打开了它。未料始及的童浩方手一抖,瓷碗落在了地毯上,浓稠的米粥流了一地。童浩方看了眼童年,只见那副乾瘦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似乎随时都会散掉,惨白惨白的肤色,把自己的眼睛都晃疼了。
几乎是扑上去的,童浩方抱住了童年的後背,低声呢喃,“哥,别怕,是我,浩方啊,哥……”一边把开始猛烈挣扎的童年搂著转向面对自己。
咬破唇的牙慢慢松开,紧闭的眼慢慢睁开,童年看到的是那晚被扔出家门的堂弟,呆呆地问,“你怎麽在这儿?”声音嘶哑,乾涩。
童浩方还来不及说什麽,童年就一把推开了他,速度快得惊人。毫无防备地被推倒坐在地毯上,童浩方未成年的心灵受挫了,正要开口责备时,童年又神经兮兮地在床上一阵乱摸索,无果,最後索性扯起床单裹住了身体。童浩方这才明白过来,突然有点高兴,至少堂哥不是真疯了。
裹在被单里的童年有种跳楼的冲动,他该死,真的该死,居然被看到了。悲惨到顶,童年自责地想著,一边摸到了胸前的两点,然後毫不犹豫地往外扯。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几乎是用力的同时,童年手抖了松了。十指连心,居然还有比十指连心还痛的,童年疼得再起蜷起身体。
童浩方看得真切,猜也猜得到童年在做什麽,只是不出声。权当自己不知情,这样的话,堂哥兴许能好过点吧。静默了会儿後,童浩方收拾起地上的碗,“哥,衣服都准备好了,先冲个澡再出来吃点东西。”不见回答,他继续说,“我有事跟你说,伯母要我转告的。”说完便出去了。
童年慢慢探出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妈……”
站在喷洒的水花下,童年抚上了那对乳钉,那种世界末日的绝望感又沉沉地压了下来。对面的镜子里,水雾氤氲,躯体显得不复完整,童年看啊看,眼眶里又是酸酸的。他默默闭上眼,仰起头,一手扯拉起来。水花划过乳首,留下了仿佛扎了根的刺痛。童年孱弱地松开手,裸著身体抱膝蹲在一片水雾中,借著水声唔唔地哭了起来。
漆茫茫的夜,零星的萤火,虫儿飞啊花儿睡。朦胧间,妈妈在耳边呤呤,“年年,要相信爸爸,他没错,你更没错。不可以轻贱自己,不可以……”
可是,可是,那两点殷红……童年甩著水淋淋的头发,视野触及处仍是一片朦胧,不见了萤火,只有一抹淡淡的灯光笼罩了一室的情绪。
从来都是现实残酷地把人拆吃入腹,童年对此早有觉悟,只是从未如此消极得可怜,居然会觉得自己连蹲在垃圾堆里觅食的乞丐都不如。而梦里透露的过往,就象要跟现实同步,及时得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童浩方催促的声音,“哥,你是洗澡还是洗地板啊?”又喃喃,“怎麽还没人过来修?现在的水电工越来越能耍大牌了。”
“嗯。”童年抹净满面的水痕,举起手,仍可见有一星淡血色在手心里沿著纹路爬开。
浴袍扎得很紧,童年坐在餐桌旁,双手放在大腿上,不知不觉就握出了汗。他不敢抬头,从浴室出来後就这样,绷紧脸绷直了身体,硬梆梆的象座被噬空的石雕,轻轻一碰也能碎。
耻辱,用浓硫酸浇都抹不灭的耻辱。童年不再主动开口,不问这是哪儿,为什麽我会在这儿,今天是星期几,甚至於堂弟口中有关妈妈转告的事也不敢提不敢问。他生怕一开口,连眼前的平衡也被打破了,好象妈妈会随时站在自己面前问,你怎麽可以轻贱自己怎麽可以忘记她的话,尽管其中有著连自己也觉得难熬的苦衷。
童浩方端上了饭菜,摆好了碗筷,盛了碗稀饭在童年面前放好。一直到自己坐下,童年都是以头发示人,童浩方忍不住了,“哥,先吃点东西好吗?”
童年愣了一下,点点头,端起碗筷,埋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吃起来,视线始终是低垂的。
“啪嗒”!筷子重重拍在玻璃桌上的声音。
童年被吓了一跳,闻声抬头,正好迎上童浩方愠怒的目光,慌忙移开了视线。
“哥!”童浩方一阵无力,叹口气,“你知道我为什麽突然来找你吗?”
童年刚想说,你不是被赶出来了吗?突然又觉得这样说显得很愚 蠢。大伯们早就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了,当初怎麽会轻易就相信他是被赶出来的?!
童浩方仿佛被看破了心思,尴尬地努努嘴後,正色道,“几个月前,小伯母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留意你的情况,要小心谨慎,除非有性命危险才能出面救你。”
“几个月前?”童年猛然张大了眼睛,紧盯著童浩方,“那是什麽时候?性命危险?什麽性命危险?”
童浩方想了想,肯定地说,“8月底,我妈总是那个时候回来看我的。”迟疑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感觉得到小伯母很害怕。”
“8月底,8月底……”童年喃喃著,就是想不到那时候有什麽特别的事特别的地方,只能暂放,又问,“那之後呢?我妈还说了什麽?”
童浩方一边思索著一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大概就这样。再後来,小伯母也没再跟我联络了。”又兴奋地邀功,“不过我可听话了,第二天就开始找人去保护你。只是,不知道为什麽那些保膘总是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短短几个月,我就足足换了数十批的人,最後只好自己出动了。”
说得有点投入而得意忘形的童浩方根本没有注意到童年的思想已经彻底与现实脱轨,径直想著其间的种种。
俩堂兄弟都过於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中,完全疏忽了门外繁杂的脚步声。
手下轻易打开了防盗门。
昔涵踏上厚重的地毯时,看到的就是一副奇特的画面:絮絮叨叨的幼豹身边站著一只安静的绵羊,安静得诡异。
童年 第二十九章
拥挤的马路,频繁露脸的红灯,不时响起的哨声和喇叭声。满市的热闹喧嚣,一反深夜里的寒冷寂寞。
加长型的黑色林肯里,童年坐得很端正,双目平视向前,浑身上下散发的执拗劲儿就象个倔强的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