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涵嘴角含笑,饶有兴致地注视著童年。
童年被看得难受,索性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挺直的腰板儿开始发酸,童年塌下腰时,脊背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忙张开眼瞪著昔涵。
昔涵笑得人畜无害,甚至带点诱惑力,“我抱你吧,还要好久才到。”
童年脸一红,愤愤地往另一边挪动。
昔涵笑意不变,“你弟还在我的手里。”
童年怒了,“你说过放了他的。”
昔涵呵呵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打算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知道被耍,童年对昔涵的厌恶感加深,想著如果不是这些少爷们都爱动不动就拿自己的亲人做筹码,他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昔涵伸手去摸童年的脸,还没碰到就被无情地甩开了,不禁冷哼,“童年,你想过没有?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盲目自我,对现实、环境迟钝得象只草履虫,偏偏什麽事都爱自说自话。”
仿佛听到了国际玩笑,童年怒极反笑,差点就反问,“从头到尾,自说自话想到做到的到底是谁?”最後及时收了口,不予争辩,只淡然回道,“我还想你是不是到死也是一副对谁都笑,对谁都温柔,虚伪得要命的样子。”话里的意思却不见平淡。
昔涵一怔,又恢复了招牌式的笑容,“那叫你失望了。”
心想著你与我何干,童年再不开口。
渐渐地,车厢里陷入一片沉寂中,连带著外面的世界也静了,只有沿路的灯光时隐时现地穿过车窗,晃得视野处一片朦胧。
月亮遁了形,夜黑风高。童年的身体慢慢陷入沙发,模糊间,一双冰冷的手托过了自己。冷,童年不禁抱起了双臂。
暴雨停了,耳边的轰隆声也消匿无踪。
蓝花楹树的叶尖上凝著水珠,滴滴嗒嗒地坠落著。成串成串的残破花朵陷在烂泥里,美丽依存却不见了当枝时的绚烂。堆在树下的木桩上零零星星地冒出了蘑菇,土黄土黄的,比洋蘑菇豔丽得多。
木制的门框散发著潮腐的气味,厚厚的青苔从门槛一路爬到茅房。童年蹲在门口用细细的树枝戳著趴在青苔上休憩的蜗牛,不时抬起头往前方张望。
窗台上,来不及收的兔子草被风吹干;灶台上,热腾腾的稀饭结了一层浮皮;屋顶上,野猫们开始厮打,“悉哩唰啦”的,带落了一片的碎沙石。
夜很黑,很静。几米外的河里,水老鼠过河带起的轻微水声,童年也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屋前草丛里蛇虫穿行的“沙啦”声。
屋里没有灯,这地方三餐能吃饱就是好的了,供电用电都是种奢侈,多馀昂贵的。家里唯一的蜡烛不知何时被老鼠啃得只剩下笔头那般长,童年舍不得点。在往常,这时候妈妈早回来了。他们可以借著灶里的柴火,自由地在自己不足25平方米的小屋里忙碌,却温馨祥和。
过了这个夏天,童年就十二岁了。他考虑许多事情,贴近生活的抑或是不著边际的。他几乎虔诚地相信著人果真是习惯性的动物,比如爸爸去世後,妈妈突然把家搬到了这个连私塾都没有,赶个集还要步行五、六个小时的山沟沟里来。
比起山乌村,这个连名儿都没有的地方不知糟糕了多少倍。最初的半年,童年时常会因为寻不到夥伴而闷闷不乐,会因为突然飞窜出来的蛇虫而哇哇大哭,会因为饮用水里那股去不掉的泥腥味儿而食不下咽……太多的不同,太多的勉强了,童年只想著妈妈说的“躲债”,似懂非懂的,便也忍下了,不时地哭著却也仍是忍。
这一晃,竟过了近两年,童年已经会跟著妈妈采野菇,会对著蜗牛啊天牛啊什麽的说话,和它们嬉耍。饭里的那股泥腥味儿变得很熟悉,自然得无从挑剔。踩都踩不死的杂草生命力估计就是这麽练就的。
灶里的木柴烧得很旺,“劈哩啪啦”地响著。童年抱膝坐在灶旁的柴堆里,不时添上几根柴。
新添的柴一根根烧完,再添上又烧完,烧完再添上。周而复始间,饿过头後胃反而不再难受,童年便一心扑在聆听外界的动静上。在他困得几乎眯上眼时,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童年睡意全无,一路飞奔出去,直到站在对岸的妈妈大吼一声“小心”,他才刹住了脚。而过於恐慌的妈妈却一脚踏了出去,掉进了河里。“扑通”一声後,童年这才想起,今天的暴雨把木板桥给冲走了。他哭不出声,喊不出来,心上压著块巨大的石头,死沉死沉的,跟要窒息一样,怕得要命。
对岸,同行的打工友人手忙脚乱地进行著抢救。童年依旧怔怔地站著,体温低得象失血後的吸血鬼,冰得摄人。然而,血液却在变本加厉地自我降温,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床台的灯散发著暖暖的光,童年鬓间的泪迹成片地泛著薄薄的亮光。昔涵倚在床头,看得发怔。大脑泛泛地搜索著,库存的记忆里,没有一张脸可以与眼前的相重叠。那麽悲哀,那麽隐忍,那麽无助。
昔涵受蛊惑般伸出手,轻轻地细细地抚摸著童年的眉眼和发鬓。指腹上传来又湿又凉的触感,昔涵的心底随即油然而升了一股难过,密如丝轻如绒毛,淡淡的却来得铺天盖地。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只在记忆里馀下一抹素描般的身影,飘渺如梦。
宽大泛蓝的床上,一副瘦小的身体安然地躺著。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五官精致秀气,没有刚硬的线条,清晰的棱角,眉目间的稚气赫然未脱。正值茁壮成长,好奇心盛然的年纪,少年却恬静酣睡,在黑色的咒语中带著不败的花容悄然消逝。
昔涵轻轻地细细地抚摸著与自己一般的眉眼和发鬓。指腹上传来又硬又冰的触感,昔涵恐惧地飞快地收回了手,仿佛那死去的人是自己,当避如瘟疫。
昔涵发怔的看著一样的脸庞上凝固的笑容,惬意得近乎诡异。他突然觉得有种若有似无却来势浩大的难过萦绕了一身,逃不开也痛不死人,凄艾艾地拖在那儿,令人无助彷徨。
温习过往间,童年动了一下。昔涵知道他要醒了,及时收住了盈眶欲出的泪。
偌大的卧室里,一片静谧,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楼下的古老摆钟“咚咚”地敲了两下後,童年抱著被子坐起来,毫无预兆地说了一段冗长冗长的话。
他淡然地说,“昔涵,有时候我会想不明白你们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我。你们总在耍弄我,我的心里有时会很自然地以为自己被这样被那样都是天性使然,就象人生来就要吃饭,鱼生来就要养在水里一样,习惯起来真的很可怕。你们还会一边扇我耳光,一边说著爱我。因为爱我所以羞辱我,因为爱我所以想要主宰我?难道富豪如你们的爱情都是这般锋利,可以把人伤得遍体鳞伤无一完肤,还是说只因为物件贫贱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割宰?我自小家境不好,有几年的生活还每况愈下,甚至连碗稀饭都喝不上。可我从不觉得心底发寒发痛,我有爱著我的妈妈。我们相互依存,可以在维系的血缘下共渡难关。但是现在呢,连唯一的维系都漂浮无踪,无从觅迹。每当想到这儿,我倒宁愿死了的好,偏偏有你们亦步亦趋地牵制著。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昔涵听得很认真,背光的眼角微微闪著光。他不禁想童年是不是压根儿就没睡,只是闭著眼睛把过往过滤一遍,然後用气若游丝般的口吻进行控诉。昔涵一边想著种种,一边期待著下文时,童年却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抱紧了双膝。
卧室里静谧转如死水里的寂寞,苦闷苦闷的,生出一双双的手扼紧了彼此的喉咙。
良久,昔涵松了口,“我有个胞弟,叫昔澄,你们笑起来的眉眼都很可爱。但,他死了。”
童年点点头,“我明白。平凡如我会莫名地招惹上你们,总会有些戏剧性的巧合。”
昔涵不怒不辩,笑得惨然,继续,“他被绑架,找到的时候,内脏都被掏空了。伤口缝合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手术刀从锁骨间一刀划到了腹腔。我抱起他时,才发觉怀里的身体轻得象只小猫。”
童年干呕起来,眼泪无声地落湿了被子,在昔涵收音时,突然放开嗓门大哭起来。声音不大却有力,好象在宣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单纯为了那个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少年。
昔涵目光涣散,机械地拍著童年的後背,一下一下的,惹得童年哭得更厉害。
世界静如末日,哭声时大时小却持续不断,飘浮在空气中,象在打探著什麽。
天空翻起了鱼肚皮的灰白色时,昔涵第一次用著童年陌生地表情,看著他,“我只知道你的母亲在上家老太後手里,连带著上丞也被软禁了。”郑重得吓人。
童年双唇乾裂,艰涩地开口,“为什麽?”
昔涵微微一笑,高雅无比,“你们的命太相象了,巧合得就象剧本。她们在设法避免悲剧重导,即使有人会血流不止。”
童年突然觉得昔涵的笑太炫目,不然为什麽头会发晕,一圈一圈的,仿佛永不停止般。
童年 第三十章
鱼肚白的天穹撑开後,薄薄的白气在玻璃窗上趴得满满的,始终不见它化成小水珠,在人们的恍惚间默然消失。
没有太阳的冬天,灰蒙蒙冷冰冰的。坐落在山腰间的大别墅孤零零地屹立在参差不齐的树林间,寂然一片。
这两年来,每每快过年的时候,天总阴沉得厉害。童年心想著今年也一样吧,抬头看著阴霾的天空,这年是快到了吧。
昔涵打开了门,童年警觉地回过头後,紧张兮兮地迎上前,“怎麽样?”
昔涵微笑著,拿了件外套给童年披上,“你是问你妈呢,还是上丞?”眼睛微微一眯。
童年脱口而出,“我妈……”迟疑了下,又问,“他也还好吧?”
昔涵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笑得很温柔,“一路上回来,我都在想。我有什麽义务要帮你?你又能给我什麽?我还没想明白,你来告诉我吧。”
童年哑口,垂首,许久才闷闷地开口,“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昔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童年的话,笑得越发地夸张,到最後居然离谱地捂著肚子,就差没在地上打俩儿滚。
童年木然,甚至是觉得莫名其妙,自己说的话就这麽好笑吗?笑点又在哪儿?
很没形象地扒拉了两下头发,昔涵清清嗓门,“我终於知道向来在人前冰冷漠然,甚至在上家老爷死时都没流过一滴泪的上丞为什麽一遇上你,就总是处在暴走边缘的原因。”
童年继续木然。
昔涵无奈地笑叹一声,“你肯定又不懂了吧。”似乎不打算解释什麽,他优雅地踱到床沿,坐下,“老虎会在某一天与山猫分享食物,那肯定是老虎吃饱了,绝非因为它们长得相象。知道吗?”
童年慢慢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比喻,恍然大悟,苦笑,“我又不长记性了。先前是上丞,现在是你,总在我以为与你们是朋友的时候,又被狠狠打醒。老虎与山猫终究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昔涵淡然地笑了笑,若有所思,“知道就好。”起身往外走,又停下,“上丞毕竟是上家唯一的继承人,而且还有宇文诺他们担著,铁定没事,真正难办的是怎麽救出你妈。我会倾力帮你,但你得想清楚,事成之後你要怎麽报答我。”门被轻轻地关上。
童年闭上眼,居然听到了林子里的鸟叫声,婉约清晰,近犹在耳。
华灯初上,小水珠把玻璃片刮花,仿佛还带著骨碌碌往下滚落的声音。
童年穿著单薄的睡衣,赤足坐在窗台上,小腿悬空,不时晃荡著。他漫无边际地想著,想想这儿想想那儿,没有连贯的衔接点,零零碎碎的,却总绕在学校那时候。他想起大家初遇那会儿,明澈说的话,“……你已经破坏了游戏规则”、“……你已经伤害了我们……”。这话说得不全,说来说去,撑死了也就只有“你”和“我们”,太不专业了。他当时应该补充一句,“还可能牵扯到彼此的家属,特别是妈妈级别的。”
眼下已经是从儿子间的摔跤发展到了妈妈之间的较量,童年有点担心会不会再进一步升级化,比如说儿子与妈妈之间的拉锯战,这要一没拉好可就完蛋了。
迷迷糊糊地想著些有的没的,时间慢慢打薄磨光了。佣人进来送晚饭时,童年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亏他还坐在窗台上,估计天下刀雨也得被刺中了才知道。
领头的中年男人应试是管家,穿著打扮严谨得接近了古板,神情严肃得接近了死板。石雕都不如他,闪电劈下还能裂。
童年看了他们一眼後,没作声。
管家先生却很严肃地说了句,“人是铁饭是钢,没钢打战慌。”
童年愕然,管家先生仍是正经八百地看著他。
童年这才相信对方不是在讲冷笑话,一边费解这麽古化石的人居然可以如此地冷幽默,一边慢吞吞地爬过去吃饭。
一张脸十双眼睛盯著看,童年暗想自己张了几次嘴扒了几粒饭,他们都算清楚了吧。一阵恶寒,他连扒了几口後就放下了碗筷。
管家先生又是一本正经,“您只夹了一筷子的青菜,非常不适合营养的均衡吸收。”
果然!童年艰难地咽下最後一口饭,状似无辜实为无奈,“我平常就这麽吃的。”
管家先生点点头,撇下一句,“少吃多餐好。”就领著一帮子的佣人出去了。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的那瞬间,童年都还是搞不清状况,这真是昔家的管家?哪儿弄错了吗?!
依旧坐在窗台,探头就能看到玻璃花房里开得绚烂的黄色蝴蝶花,童年以前从电视上看过这种花,叫“天皇”吧,很昂贵的花。仇富情结也许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在穷人的心底成形的,童年知道这其实很可笑,却又无可奈何。
古老的摆钟又缓慢沉重地敲摆起来,入夜了。
童年突然觉得害怕,迅速地了爬上床铺,蜷在被窝里。肚子有点饿,脚底发冰的寒意直窜脑袋,孤零零的感觉很象那个晚上。被上丞捡回去的那个晚上。想到上丞,童年的鼻尖微酸,也有那麽一个晚上他被上丞扔出了门,凄惨无比。
不是被扔出门就不用去拜托明纯,不拜托明纯就不会……童年摸了摸胸口,东西还在。昔涵一定是看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会怎麽想。不过他怎麽想跟我都无关,倒是上丞坏透了,所以活该被软禁。这样才不能再祸害别人,只是……童年抹去眼角的泪。他想起了两人相安无事一起生活的时候,那样也不错的啊,至少心里不寂寞。
人都这样,放在跟前时,挑肥拣瘦,最好天天火拼一场。童年自知没这麽夸张,却也有一半的相象了。神经该粗时细得跟头发似的,一句话都能搁应好久;该留留心时又跟缺心眼儿一样,再大的好事都给耽误了。
现在好了,人被撇得远远的时候,心里就开始挂念,连童年都开始整不明白自己对上丞究竟是怨恨多点儿呢,还是眷恋多点儿。或许这还真是人的天性使然,俩字儿概括,犯贱!
叹口气翻个身,童年就看到了张放大式的脸,忙往里滚,“你什麽时候进来的?”
昔涵好笑地说,“我家要雇你打理,东西被搬空了也是活该。”
童年没兴致跟他贫嘴,急吼吼地问,“事情怎麽样了?”
昔涵苦笑一下,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还在进行。我很累,再挪进去一点,不然我抱你好了。”
童年委婉地抗议,“你家别墅不小啊。”
昔涵宽衣解皮带,“我知道。”
“那你跟我瞎挤干吗。”很明显,自讨其侃。童年差点蔫了。
果然,昔涵停下手,笑得痞痞的,“你说呢?”顺带飞出一记桃花眼。
童年真的蔫了,但还在垂死挣扎,“两人睡那得多热啊。”你滚回你的房间吧。恭送大驾……
“有空调。”
“多浪费……”还想说什麽,童年却发现昔涵笑得几乎要花枝乱颤,差点就回现早上的毁灭性形象。
昔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童年,你实在够让人意外的啊。早上明明冷硬得拒人於千里之外,现在就恢复元气,够活泼开朗的,就差上窜下跳了。我看,杂草都没你强,你比它们乐观。”
经昔涵这麽一说,童年才发觉得自己果然怪异了,指不定是给那管家先生传染的,不然就是因为他。想到赏心悦目的事,慢慢咀嚼慢慢研究,有些事即便不是豁然开朗,也必有令人欣喜的收获。童年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至少现在比之前好些,心里不再死沉得跟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样难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