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阑。”他微微的叹息道,“你真是不好玩。”
你真是,不好玩。
喜阑停在了门边,他的手指轻轻的抠着门边一点点突起的木刺:“谈弦你,只是觉得好玩,才对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吗?”
谈弦安静的看着流淌到他脚边的月光,它们泛滥而微凉,静静的淹没着喜阑纤细的脚踝,现在他是不是很冷呢?他注视着那些月光,用轻得几乎要断开般的声音说道:“是的。我觉得,你很好玩。对你笑一笑,你就相信了这个世界的善良。喜阑,看起来总是什么也不在乎的你,其实也根本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人,是不是呢?”
“你是说,我的感觉,我对你说的话,都是在装腔作势吗?”喜阑的手与那根细细的木刺纠缠着,继续问道。
谈弦好看的笑容泛起了冰冷的寒意:“恩,是的呢。喜阑,本来我是想多留你在身边一会的。现在我没有兴趣了。”
“你觉得刻墨更能满足你是吗?”喜阑眉头一皱,那根刺扎进了手里,鲜血汩汩的冒出来,变成小珠再汇成流线,他把手藏在了衣服下,“我知道了啊,谈弦公子。你真是个十足的,□。”
“承蒙你夸奖了。”谈弦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连眉也没有蹙一下。
喜阑觉得自己无法再与这个人说任何话了。他抬脚迈出了门:“谈弦,那我今天一定会记得,我曾经那么荣幸被这名满京州的你上过,我会记得,付钱的。”
他走出了门去,月光降落一地,好象是一层皑皑的雪。
谈弦的手指,依旧绞着自己的头发。美丽的脸上,那弥漫不尽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喜阑。
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流着细微的光泽,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无弦琴,空弹奏,绕梁俱是怆音;
焦尾琴,轻拨弄,举座都闻悲声。
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微微的在空气里凝厄住。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谈弦努力的想要让自己不去回想起那时候手按在琴弦上的感觉。
“公子,是端神第一的琴师。”
满树洁白缤纷的梨花下,少年漫不经心的抬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上,手指细长优美,抚摩过一柄闪光的琴。
那样盛大的美景,衬托着他惶惑无知的年华,一切都被时光的尘埃掩埋了进去。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弹琴是全世界最欢乐的事。那无关他人,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只要我愿意,谁也不能控制住我的喜乐,我可以用我的手指引导着所有的情绪,那感觉犹如高贵的立在云端。俯瞰着所有人茫然的崇拜景仰,因为他们连痛苦也发不出声音来。
谈弦慢慢的坐直了身体,忽然间轻轻笑道:“既然没走,怎么不来帮本公子整理下仪容?”
“那是因为,你太美啊。”轻佻的话语一落音,隐身在黑暗处的男子走上前来,伸手捞起一件洁白的细麻纱中衣与谈弦穿上,他修长的指尖轻柔的滑过他柔软的皮肤,细碎的月光在他唇间的洁白牙齿上闪闪烁烁。
刻墨的笑,总是显得温情而残酷。
“公子是不是格外怀念以前的生活呢?”刻墨不忘记笑谈弦一句。
“所以说我实在是讨厌你。”谈弦自己把衣裳拉紧了裹住身体,“我累了,要睡了。你走吧。”
刻墨收回手:“你当真能睡着就好。谈弦,你不要给我惹麻烦,这一次,我已经记住了。”
谈弦翻身过去对着墙壁:“我已经知道代价,你还有什么可说。”
“那只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刻墨不与他计较了,“你要与他去道别吗?我希望你不要去。”
他的话让谈弦的身体轻轻一凛。
“我不去。”他说,“他恨我还来不及。”
刻墨有些同情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开始喜欢你了呢,骄傲的家伙。”
“我真是不幸。”谈弦回应一句,“刻墨,我想大约我,是要遭报应的。”
他的话引起了刻墨的笑话:“谈弦,我们谁不会遭报应?”
蔓延的月光,一直流淌到了夜晚的尽头去。
悲国色
和田气质豫南容,细镂精雕黛色浓。惜惜群峰无艳福,情随萨福上高峰。(他人的妙笔)
喜阑搬了一大盆的衣服去了盥衣的后院里。春棠急三火四的打发了人来寻他。跟随了去,掌匙妈妈的房间在独立的□小院里,他历来是脚也扳不进去半只的禁地。如今春棠一见了他,居然抢先的把他拉了进去,且是安顿在了弹花面的正厅大椅子上坐了。
“妈妈这是何意?”喜阑被她那笑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要站起来却被春棠一把的按住。
“我又不吃了你。”春棠一双细眼笑的弯弯,手里的汗巾被她一双蓄着长长指甲的手反复搅动着,“喜阑啊。你说你来的这几年,妈妈我并没有亏待你吧?”
那谁知道。喜阑心里那么想着,面上却只是笑道:“那是自然。”
春棠这才舒心道:“我素日就说你是个极念恩的。断然是饮水思源,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的。整个流觞堂里,说起来其实真的没什么人味儿了,都他妈的给老娘钻钱眼儿里去,上下都在打诨玩暗通,其实妈妈我不是不知道手下人如何的编排算计我,奈何我也只是个女人,谋生不易啊……难免就有时要假模假样的拿着架子,才镇得住场面。”
“妈妈究竟是所为何事啊?”喜阑听她开始说这些不着四六的瞎话了,越加的一头雾水。
春棠说着正动情的地方,见喜阑一脸懵懂,无奈的拿那手绢儿假假的拭了一回泪:“喜阑啊,俗话说十年方修同舟渡,我们能遇到,也是上辈子修的福气。而今你有了好去处,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还希望你日后富贵发达了,逢年节的也惦记妈妈一回就是了。”
喜阑这才明白了一点端倪:“妈妈的意思是说……”
“装吧装吧你个小东西也是个滑头儿。”春棠细细的拿指头戳他一回,“你小子交了什么大运了?尉迟家的小公子要来给你赎身出去了!光是订金就下了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不过那小公子要我别声张,我拿了人家的钱自然会为人家办事的。今天开始你什么也不要干了,只管安心的休息着,调养得精神着的给我出门去,也算是风光了。”
尉迟凛。
喜阑心知春棠内心里是如何的误会了,却也只是笑道:“那多有劳烦了。”
春棠飞一个眼风:“说的什么话,下回你要再来,那就是爷了。春棠如何不能好好对待着啊?”
我要再来那才是有病。喜阑心里说道,闲话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终于,自己是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么?
一切都与他再无任何关系。那些喧哗的夜晚,那些恍惚的辉煌,耳朵里灌满了凛冽的风。
喜阑一路怀着这迷惘而释然的情绪走去自己的房间,谈弦的房门这会儿正紧闭着,他素日里喜欢贪眠,不到午时如何也是起不来的。喜阑抬眼看一看那门,那一夜他也曾经那样的站在这里,以一种哀伤而欢喜的心情这样的盼望过什么的到来。他的手轻轻的碰到了门框,才猛然的醒悟过来,忙不迭的收了回来。
自己,实在是可笑。
喜阑静静的看了看这扇关着的门,门内的人他曾经无比的喜欢又曾经无比的失望。美丽得颠倒众生的一弯笑,明媚得让天地一瞬间都失了神的凝望。
谈弦。
喜阑幽幽的叹息一声,转身朝了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复又缩回了自己的床上,拿被子紧紧的裹住自己,想要换得一段时间的睡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吧。
他看见了那花容艳丽的女子,倾身向着一朵牡丹,蓦然回头朝他笑了一笑。
“光是看着不帮姐姐掐这花儿?”她向他道,“喜阑,你怎么好象心事重重?”
他是心事重重的,他的寂寞他的空白的记忆他孑然一身的岁月,怎么找不到一个亲近的人可以安慰和分担?
喜阑看着这女子柔和的面容,忽然间觉得格外的悲伤。
女子仿佛看见他的泪,收回了脚步朝着他奔来,她一身飘逸的绫罗随了风轻飘飘的飞舞着格外的好看,令她整个人似乎都陷落在一片云霞中。她近前来,喜阑可以闻到她身上甜暖的香气,伸手把喜阑搂进了怀里:“喜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和姐姐说好么?”
少年在这温软的怀抱里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说:“我不要再和谈弦公子学琴了。他总是不笑,格外的不喜欢我。”
好象,那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像是一扇扇被渐次的推开的门,每一扇都有着空荡荡的熟悉和空白。
女子无奈的一笑:“喜阑,人与人的感情,是要交换的。你不付出的话,自然就得不到回应。这是法则。”
喜阑半是了然半是不解:“那喜阑对公子好的话,公子就会喜欢我了是吗?”
女子被他的模样逗乐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那是自然。你对他好,他自然就会感知到你的心了。世事莫过于此,而我始终相信着这公平。”
喜阑想了一回,皱了的眉也笑了笑。
怎么好象自己的泪水,流淌得这么真实?
是谁的手指,温柔中带着甜暖的香,轻柔的擦去了全部的委屈和悲哀?
喜阑在梦里微微的叹息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手的主人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的抽离出来,只任他握着安眠。片刻后待他呼吸平稳了,方悄悄的抽了出来。
他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掩住洁白的脸庞皎洁如同一束月光般。
他温柔的看着睡里的喜阑,他时而皱起的眉显示着他此刻正在梦乡。忽尔间翻身,口中喃喃叫出几个字,立刻令那安静的看着他的人神色一变。
喜阑在不自知的睡眠中,轻轻的唤道:“谈弦。”
这两个字犹如霹雳般将那人的坚持一下打碎,只余下了久久的沉默。
“我杀了你,大概一了百了。”谈弦轻轻的俯下身,怜惜的亲吻了一下喜阑的眉毛,“喜阑,日后不论如何,再也不要叫我的名字了。远远忘却,我们才真的,两不相欠。”
他站起身,身后的手停住了动作。谈弦一笑:“舍不得杀了我么?
刻墨自背后环抱住他:“你没有坏事,我为什么要动手?”
他温柔的抚摩着谈弦细细的腰身,自那腰带上取下件物事来,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谈弦挣脱了去:“嗅觉一流,真是条好猎狗。”
说完他头也不回,径直的朝外边去了。
刻墨不理会他的嘲讽,只安静的看着仍然在梦里的喜阑,脸色一时温和了起来。
你若是可以离开,就真的远远离开。
而不是,会有这不自知的回环啊。
三日之后,当喜阑伸手撩开马车的帘帏,看着窗外喧闹的街景,唯一的感觉仍旧是恍如梦中。
“怎么你的表情那么奇怪啊?”尉迟凛好笑的看着他,面前的小榻上摆着个水晶盘,他捏着西番供品的玛瑙石葡萄,一颗颗的往嘴巴里丢。
喜阑把帘子放下来,才又端坐下:“我真的觉得很像做梦啊。”
尉迟凛不以为意,拿一方干净的绸缎帕擦擦手,洁白色的锦绣小靴毫不吝惜的踩在了同样雪白的皮草脚凳上:“我们此番是要去帝州呢,路途非常的遥远,我本是想让你多歇息几天再出发,但是又实在觉得让你留在那里,是休息也休息不安的吧?”
“你替我顾虑太多了。”喜阑感激的说道,“我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你就寻常些对待就好了。过于拘礼,我却是浑身都不自在了啊。”
尉迟凛甜甜一笑:“我就是觉得你亲切啊,喜阑。我们这样,好象是去郊游。”
三十乘的车队,满载着朝廷贡物,满载着和巡的谎言,惟独没有载入丝毫,对亲者的问候。
“端神的长公主现在是宛缰的王后了么?”喜阑对于这段往事的记忆也如同他自己的身世一般模糊,一路由尉迟凛为他讲解,才渐渐明了起来。
“当年的端神公主是大陆上最美的女人,人人都说这公主可惜了不是男儿身,不然端神百年的基业也算有望。”尉迟凛如是说道,“就连我爹爹,提起她也是一副赞许神气。我爹爹从来是不佩服谁的。他说这世界上他只佩服两个人,却可巧都是女子。”
喜阑好奇起来:“一个就是这位长公主,另外一个,莫非是贵妃娘娘?”毕竟他一家的飞黄腾达,全部都是与这女子分不开的啊。
尉迟凛却摇头:“我也这么问,爹爹说不是的。他最佩服的女人,是惠德皇后。”
惠德皇后,景帝的第一位也是惟一的皇后,出身贵胄之家,性格和顺温婉,聪慧雅达。若非景帝自己无心朝政,恐怕又是个青史有名的贤妃。
她早夭于二十七岁,彼时她与景帝的婚姻刚好十年,留有一子一女。女儿就是那继承她血统的端神公主。
喜阑不做声了。只是细细的抚弄着自己衣襟上的丝带,这件衣裳是他自己挑选的一件,尉迟凛替他买的衣裳大多是华丽无比,穿得他局促。这件衣裳雪白垂顺,精致的刺绣以银线为之,一种低调的气质隐约可现,倒刚好衬托他的清淡。
只有喜阑自己不做声,这衣裳,怕是更衬托某人才对。他而今着新衣踏新靴,心内却无法把所有的过往,全部来得焕然一新。
“小侯爷,再过一日就该到了新州的地界了。过了新州就是陪郡十六州,会有军队来接应。”侍卫来禀报道,“宛缰派了神威将军连素衣的军队前来了。”
连素衣?喜阑听见这洁净的名字忽然心生好奇,尉迟凛也与他一样,于是撩开车帘道:“叫童将军上前吧。”
童贲虎将军是此次的护卫军统帅,也是多年驰骋疆场的老将军了。尉迟凛唤他来,便是想打听下那连素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连将军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生于清明之日,其母是家族里的小妾,因产他而亡。连素衣十五岁随同父亲上战场,十八岁因为出征端神,在战场上立功,此后崛起。
“原来是个靠着端神发家的家伙。”尉迟凛听完后,只这么评价了一句,对于敌国那富有挑衅感的第一个下马威,暂时没有任何表达。
喜阑见他心情不佳,也就无话。只是早早收拾了铺盖,催促着尉迟凛睡下了。
“喜阑。”尉迟凛忽然叫他道,“你在可真好。”
这话温暖而甜美,喜阑笑一笑:“我只是希望自己真的帮的上你忙。”
二人塌实睡去,第二日一早,就已经收到宛缰军队前来迎接的消息。
尉迟凛一身华丽的蓝色朝服,正胸前的刺绣为一等侯的苍龙图。衬托着他那少年俊秀的面容,非常的贵气而漂亮。端正的神气,天然就有种高高在上的仪态。喜阑依旧是一身白,二人都不及二十岁,头发也只是顺贴的披伏在肩上,一双清明水秀的眼,有些期待般等着队伍前来。
宛缰的将军一行约三百人,整齐的行进着接近。为首的将军银色铠甲闪光明锃,骑一匹宝马,没有戴头盔,头发被和风吹抚着飞扬,露出了一张英挺俊朗的脸。
喜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的气质是硬的,却不是生冷或者阴郁的硬。就像是被磨石细细打磨过的明镜,或者是青锋干纯的宝剑。一种磊落而优雅的行伍间锻炼出来的气质,是他的见所未见。
“末将是宛缰神威将军连素衣,特地前来接应端神使节。”连素衣下了马,冲着尉迟凛微一拱手,算是招呼。
“有劳将军了。”尉迟凛虽然年少,却得体应答,显然是自小已经经历太多繁华场面。
连素衣眼里流出一丝惊诧,大约是他也没想到端神此次竟然会派个如此的少年前来吧。眼角里看见了喜阑,对了他轻轻一点头,礼数周全得令人感慕。
喜阑忙回礼一笑,他自此以来,才日益觉得幸福。人人都平等的相待于他,在之前,是绝对不敢去想象的事。他随了尉迟凛回到马车内,心里仍然被这感慨所包裹。
“我表现如何?”尉迟凛偷偷的问他,一脚把靴子踢下来躺回了榻上,“紧张死我了。”
喜阑颇意外:“我以为你很镇定,看你那样子,真的连我也镇住。”
“真的?”尉迟凛笑了笑,伸手搂一个枕头入怀,“哪里有人真的能那么镇定啊。我只是硬撑罢了。不过这将军却不招人讨厌。我一见他,就不自觉想,当真的军人,就该如他一般。”
喜阑赞同的点头:“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有些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你会这般年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