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竹不忍再看下去，把视线从名单上逃出来，迎面遇上了蓝染的目光。他看上去非常的紧张，手中捏着的一只烟还没有点上火，就已经被揉成了碎末，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塔台的雷达指挥台前，却始终盯视着浮竹，眼神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复杂难辨。浮竹突然想起在跟在枫的后面是一个叫市丸银的乘客，银？刚看见的时候，就曾有过怀疑，现在看到蓝染的神态，他也就能够肯定自己的猜测。
两个人，站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头，心里担心着各自的爱人，共同等候着命运的回答。
“液压系统检查完成，液压筒动作没有反应。”
蓝染将手中残留的烟蒂狠狠的往地上一扔，转身望向窗外茫茫的黑暗。
还没等浮竹作出答应，一直坐在身后没有出声的山本开始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吼道：
“MD公司的人联系上没有？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回应？”
有人急急忙忙的解释道：“找过了，他们的技术总监史塔克现在在X国休假，我们正在跟他入住的酒店取得联系。”
“赶快去找。”浮竹头也不回的命令。“就算他上了泰坦尼克，也要把他给捞出来。”
扬声器里又传来了京乐急切的声音。
“浮竹，接下来你要我怎么做？”
浮竹拿过话筒，调整了一下呼吸，故作轻松的回答道：“接下来，我要请你做几个动作。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动驾驶仪没意思吗，这一次，好好过过手瘾。”
“明白，我绝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浮竹感觉又一次见到了京乐那张嬉笑的脸。
第 13 章
从舷窗望出去，机场明亮的灯光越来越近，塔台、航站楼的身影在夜色中仿佛伸手可及。乘客们都松了口气，有性急的人已经开始解下安全带，准备起来拿行李。
坐在空乘位上的空姐急了，连忙大声的喊道：“坐下，快坐下，飞机还没有停稳，这样做很危险。”
可还是有几个人不以为然，边起身边回嘴：“老子坐了十年的飞机了，连根毛都没遇上过，就知道穷嚷嚷。你倒是危险一次让老子开开眼啊。”
话音未落，马上遭到了一片的嘘声。
浮竹枫扭过头来，调正了椅背，没好气的说道：“什么素质？对待这种人就该把他从舱门踹出去，看他还敢不敢狂。”
枫向外看了一眼，已经离地面很近了，却看不到一点减速的痕迹。灯光被急速的拉向身后，外面的物体在玻璃上显得模糊一片。飞机继续加速前行，在接近跑道的尽头，突然一拉，又向天空冲去。
强大的惯性把站着的几个人震飞了，头重重的碰在了行李舱上，接着就是几声嚎叫。
“嗷呜，这飞机怎么开的，想把老子撞死啊！痛死我啦，我要投诉，投诉这破飞机，投诉这破航空公司……”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人在旁边开腔了：“你这是自找，要投诉，先投诉自己吧。”
有几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直在枫身边闭目假寐的银发男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叫道：“不好，我看这飞机是降不下去了。”
枫气急的推了他一把：“你噩梦了吧，胡说什么？想疯躲一边疯去，别影响别人。”
飞机又恢复了平稳，空姐们也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相互议论起刚才的事情。
“不是说返航吗，怎么又上去了？”
“故障排除了吧，早这样，就费不着走回头路了。”
有眼尖的看到了从驾驶舱方向走过的七绪，见她神情严肃，以为是又看见自己在一边闲聊，马上给姐妹们使眼色。大家赶紧着整理了一下衣服，随便拿起手边的东西，装出正在做事的样子来。
“大家都在啊，集中一下，我要通报一件事。”空姐们从七绪的口气并没听出什么批评来。
“我刚从机长那里得到消息，今天可能有点麻烦，前起落架放不下来。他正在和地面一起排除故障，希望能在天上解决问题。所以，等下会有大动作，要我们乘务组配合做好乘客的安全和安抚工作。”
“七绪姐，是不是要迫降啊？”珊珊刚从人质危机中缓过神来，又遇上这事，自然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
七绪温和的看了一眼脸色略显苍白的珊珊，安慰道：“想到哪儿去了，就是要做一个高速小半径侧滑，凭借重力把起落架甩出来。珊珊，如果你觉得身体吃不消，可以在服务舱休息。”
“谢谢你，七绪姐，我已经没事啦。”
“大家分头准备。做好了，我就通知机长。”听罢七绪的布置，乘务员都散开了，紧张在开始做好空中甩飞前的一切准备。
只有珊珊没有动身，她站在那里看着七绪，犹豫的了半天，也不敢做声。
“怎么啦，珊珊，紧张吗？”
珊珊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七绪姐，麻烦你见到机长时，对他说一声谢谢。没有他，我当时真就挂了。”
七绪莞尔一笑：“傻姑娘，你长得这么俊，京乐机长怎么舍得你挂呀？”
“真的？七绪姐，请你告诉他，我珊珊真的很崇拜他。”
“好了。”七绪笑着打断了珊珊的继续花痴。“我告诉你呀，公司的空姐里十有八九都视他为偶像，再多你一个崇拜者，他也不会在意的。”
“别瞎想了，做事。”七绪打发走了珊珊，低头含笑的想了一会儿，拿起了舱内的播音器。
在无边无尽的空中，庞大的机身显得是那样的渺小，无所依靠，仿佛只要有一阵强风，就能将它像纸片一样的，被吹往不知明的远方。
这个重达数百吨的铁家伙，以300百海里的时速，7到8公里的半径在空中来了一个急转弯，轻盈得就像一只雨燕。然而，此时在机舱里可无人欣赏这一几近完美的动作，机身在强大的离心力下剧烈的振颤着，到处都能听到行李舱里的物品震得咚咚作响的声音，人也被压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只听得一片惊呼和尖叫。这一切只有短短几秒的时间，看来却好像是好几个世纪。
人们还未从惊魂中缓解过来，又是一次反向侧飞，把所有人的神经逼向崩溃的边缘，许多人开始忍不住呕吐起来，有人高声叫着不舒服。
飞机略微平稳了，空姐们急忙跑出乘务坐，在颠破不堪的走道里，安抚感觉难受的人，处理机上秽物。
“妈呀，这那是坐飞机，这整一个凌霄飞车啊。”
“你当是游乐场，那是在地上，摔下去至少还能捞个全尸。这要从天上掉下去，连渣子都没处找去。”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妈妈，我害怕！唔唔唔——”
“乖，别哭了，妈妈也怕呢，宝贝。”
座舱里炸开了锅，叫喊声，咒骂声，哭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有人开始离开座位往后舱跑。
“先生，不能跑，请坐下，快坐下。”珊珊高声叫道，刚迈开脚，飞机又是一阵摇晃，这让她几乎是趴在地上抓住那人，勉强将他按回了座椅。
那人那肯善罢甘休，一边挣扎一边嚷。
“你拦着我干嘛？飞机出事了，我不想死，我要到后面去，只有后面安全。”
虽然珊珊的手一直在发抖，但还是努力的保持着笑容，大声的安慰道：
“请放心，现在飞机很安全，不会有事的，请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的机长。”
广播里反复的响起七绪镇定的声音：“乘客们，机长正在排除故障，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在机舱内走动，谢谢大家都合作。”
枫身旁的男子突然俯身哭了起来，这让本来还强作镇定的枫也觉得鼻子发酸。
“别哭了。我还没哭呢，你一大男人就开始掉眼泪了。”
银发的男子抬起头来，眼珠子已经是红红的了。
“凭什么男人不能哭，这是谁的规定，就你们女人有这样的特权？你们可以撒娇，可以被爱，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跟男人亲热，可以公然的去抢别人的所爱，这是谁赋予你们的权利？我的爱人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爱情，现在我坐的飞机又要出事了，说不定，我马上就会没命的，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只为我自己哭也不行吗？”
枫被他的爆发给镇住了，只定定看着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来。她看着他的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枫抓住仅有的只言片语，解释道：
“没有规定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如果你觉得眼泪能让你觉得好受些，我不会干涉你的。”
“不会干涉？算了吧，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你不但干涉你哥哥的生活，就连别人的感情也不放过！”
“你说什么？”枫听了不仅怒火中烧。“如果我得罪了你，尽管放马过来，凭什么扯上我的家人！”
“我说错了吗？在咖啡厅里，不用我提醒吧。”枫突然想起来，他确实就是机场的咖啡厅里坐在角落上的人。那人见枫没有反驳，继续说道：“为什么？我们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放过我……”
那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另一个棕发男人的合影。棕发男人的手很自然的搭在他的肩上，两人笑得很清朗，很开心。
“他是我的爱人，他要跟个女人结婚了。我从小就跟着他，我没爱过其他任何的人，可他就像赶一条狗一样打发我走。我想死，我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知道吗，当我走上这架飞机的时候，就想着它什么时候掉下来，把我烧成灰，被风吹散，让他什么也见不着。没想到，这竟然成了现实，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你为什么不笑？你是个没幽默感的女人。”
看着这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疯子，浮竹枫感觉一阵阵的脊柱发凉。不仅是为他的诅咒，更是为他所说的感情。她似乎对大哥说过的话有了一种新的感悟。“站在我的立场，来理解我的想法”，如果不是现实把人逼到了绝境，又怎么会让他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来呢？
如果，这次真的遇上了空难……枫不敢往下想，她不敢想象在地面的大哥，在同时失去亲人与爱人时，会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第 14 章
“CHF813报告，小半径侧飞，左右两次，动作无效。”
整个塔台控制室里静的出奇，只听见扬声器里“啪嗒，啪嗒”的杂音。
“准备迫降。”山本的声音像鼓槌一般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山本转向机场指挥大前田问道：“你要多少时间才能做好准备？”
“大约30分钟。我马上去查看草地迫降跑道。”大前田反身欲往外跑。
“等等，还有——”山本叫住了大前田。“给我把消防、医疗还有安全警备统统喊齐了。”
“单凭机场的力量不够啊。”大前田很是犹豫。
“我不管，你去找，就是没有也要跟我临时做出来。我不能让我的人就这样光着身子落到地面上。”大前田诺诺的应承着走了出去。
蓝染抬头眺望一眼天空，回头看了看沉思中的浮竹，命令身边的塔台指挥员：“给CHF813开辟一条单独频道，保证通讯。”
“浮竹，迫降的成功几率如何。”山本不无担心的问道。他的问题是所有人心中最不愿触及的痛处。
看见浮竹没有马上回答，在一旁的工作人员接过话头。
“根据目前查到的事故信息，成功几率很小。1996年，一架DG-150在美国苏城迫降时坠毁，1997年，一架DG-150在英国无起落架着陆时失事，机身折断……”
“别背了。”浮竹抬手制止了那人的叙述，手中的笔端下意识的点击着稿纸上列出来的每一项处理步骤。“现在还不到计算损失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把问题在空中解决。能做的动作全部做完，才能知道下一步的行动。”
山本不无赞成的点点头。
看不见的电波又一次将天空与地面连在了一起。
“控制中心收到无效报告，我们正在与MD飞机制造公司总部取得联系，要求技术支援。京乐，还有一个动作，也想请你再尝试一下。”
“明白，浮竹你说吧。”
X国的海滩度假中心的豪华客房内，一对热恋中情人正上演着一场缠绵的好戏。
“嗯……史塔克，你好棒啊，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不是人类。”黑暗中，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
“莉莉，那我是什么？”男人一边喘息着，一边舔着女人光滑的背脊。
“一头野兽，公牛。”女人吃疼的叫了起来。
“被野兽咬了还叫得这么浪，莉莉，我们再来一次。”男人又开始动作起来。
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有点刺耳。
“啊，史塔克，电话。”
“别管他。宝贝，现在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急促的铃声仿佛是一记催情的药，让床单里的动作更加激烈。
铃声顽固的响着，床上的男人一直尽了兴，才悻悻的坐了起来，懒洋洋的拿起了电话。
“喂——，我是MD公司技术总监史塔克……哦，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度假……什么故障？放不下来？三套系统都试过没有？……见鬼，可能是液锁……排除液锁也无效？”史塔克转身看了一眼媚眼如丝的情人，沉重的叹了口气。“对不起，那我也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建议了。如果有条件，尽量把高强泡沫垫得足够的厚。愿上帝保佑他们。”
史塔克放下手机，坐在床沿上发呆。身后女人的柔软的手臂像蛇一样的缠了上来。
“亲爱的，怎么啦？一个电话就能让一头发怒的公牛泄气？”
史塔克回身将女人复压了下去。
“人生苦短，我可不想浪费春宵。”
“重着陆。”浮竹一个简短的决定，引起了一片哗然，有些人忍不住开始了窃窃私语。
一直表现沉稳的京乐也不免产生了疑虑。
“有用吗？”
“不尝试一下，怎么会知道效果？”浮竹对自己的决断没有丝毫的怀疑。“用机身后起落架着地，动作要猛，然后接地的一瞬拉起复飞，接大速度跃升到3000米，利用墩地时冲击力和惯性把它震出来。”
着陆、复飞、大升率爬高，三个高难度动作连接到了一起，很多有飞行经历的人都纷纷摇起了头，这已远远超出了对一个民航机长的能力要求。巨型的民用客机在操控性和灵活性上，都不可能和军用战斗机相提并论。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的等待着京乐的回答。
扬声器里沉寂片刻后，传来了京乐的笑声。
“哈哈，浮竹，你这是在考我。”
“如果没有把握，你可以选择放弃。”
“那不是我京乐春水的风格。”京乐收起了笑声。“CHF813明白，准备重着陆动作。”
浮竹看向控制台示意安排着陆导航。在一边指挥其他航班的蓝染烦躁的一把抓下了耳麦，快步走到浮竹跟前，压住浮竹手中的对讲机，哑着嗓子问道。
“浮竹，你太狂了。你知不知道，重着陆万一没控制好，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把钝刀子一点一点的扎进浮竹的心里。
重着陆是每一个驾驶员在训练时最不允许的错误。如果着陆过重，轻则造成轮胎爆裂，而碎片若被吸入涡轮机里，将面临发动机爆炸的危险，而最严重的威胁还不在于此。一年前空难的一幕让所有见过的人至今胆战心惊。
在倾盆夜雨中，一架满载乘客的波音747重重的落在了跑道上，剧烈的冲击让整个机身在空中跳跃了几次，翻滚断裂成三截，紧接着就是爆炸和冲天的大火。近百名乘客从撕破的裂缝被甩到空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得已逃生，其余全部身亡。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臭味，成为了人们记忆中挥散不去的梦魇。
“知道，你还向京乐下这样的指令？”蓝染的眼里放射出愤怒的火光。
“我相信他能做到。”
蓝染气急败坏的用手指着浮竹，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疯子，你们俩都是疯子。浮竹，要是这飞机上坐的是你的亲人，你还会有这样的……”蓝染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甩手离开了房间。
浮竹迟疑了片刻，决定跟上去，尾随着蓝染，来到了室外走道的尽头。
蓝染掏出一只烟来，看也没看就叼在了嘴里，把烟拿反了也没发觉。他的手止不住的抖，火苗哆嗦了几次也没把烟点着。
浮竹轻轻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把烟掉了个头，帮他点上。蓝染深吸了一口，重重的喷出一团浓烟，刺鼻的烟味呛得浮竹忍不住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