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场
“额,血姬姐姐,你看,”少年乙扒着子休的肩膀咋咋忽忽地叫了起来,“那个小子不是之前莫明其妙跑进来盯着你看的狗奴才么?”少年甲闻言顺着自己兄弟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没错,就是那个被赏了一巴掌还笑嘻嘻的狗奴才,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其实,两兄弟不说,子休也已经看了出来,只是见另两人不语便不敢说出口。
见楼下两人的身影走远,欧阳子楚起身回到了饭座旁若有所思地吃着酒,而一直面色不善血姬又开始无意识地拉扯起绣金的红色衣角。
踏出重楼,十三抬首望天,天空并非纯黑色,黑中透出一丝无垠的暗红,沿着天际延伸至远处的一颗寒星。阿木经过他身边犹豫地停下脚步,猜测着主上突然的驻足又意味着什么。
没等多久,十三收回视线向着西街而行,虽说今次只吃了几口豆腐、饮了半杯小酒,可少年却并没感觉到太多饥饿。随着体质的改变,他的胃口似乎也在缩小,口味也变得越发清淡,每每看着阿木的吃相,十三总会想自己是不是快要不能做人了。
“那不是老张家的云吞铺子么!”阿木的眼睛总能第一眼看到吃食,“还没关门啊,正好!”说完拉上十三的手便跑了过去。
那是一家外灶内堂的小吃铺,当家的老张头正在收拾灶头,见阿木进来憨厚地笑骂了几句又再燃起灶火烧水,摸摸索索地不知从那儿翻出一海碗生云吞来倒进了锅里。
“今天的份,您还给我留着那?”阿木抽了双筷子在衣袖上擦了擦递给十三,“我家十三正好没吃,运气!”十三瞪着那两根筷子没接,阿木猛然省得嘿嘿笑着往老张头的锅里荡了荡才再递了过去。
“你个谗鬼,不吃老头子一碗云吞那天睡着了的?等到这个时辰,还以为你小子大约是不会来了,这才开始收拾,再不回,妞儿该着急了。我这把老骨呀!再被她骂几回怕就散了,呵呵!”老张头盖上了锅盖子回身坐到阿木身边,一双老眼却瞅着十三不放,“这就是你小子天天挂在嘴边的十三主子么?真真好看的娃娃啊!敢明你小子带去柳画师那儿画个影儿,以后啊那年画娃娃就他了。”
“那是,那是!”阿木满是得意地回答道,“我没骗你吧!我家十三可是边城里各家主子中最最好看的,即便到了烟京那也是……”话没说完,额头被筷子头猛敲了一下,十三无奈地骂道,“我看你倒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了嘛!”
阿木先是委屈地揉搓着额头而后又想起了什么奸笑着道,“我可没说主上是瓜哦!”,十三闻言脸面一红却是说不出话来,倒是老张头一边慈爱地看着两人斗嘴一边呵呵发笑。
三人东拉西扯坐了会儿,锅里一阵水响,老张头起身查看,那云吞已然浮出水面。老张头捞入碗中舀了些煮汤又撒了些葱粒,“云吞一碗,来啦!”
老张头的云吞果是名不虚传,皮薄而肉香滑,汤清而味鲜润,十三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喘了口气,伸出舌头扇了扇,“好烫!”见他这样,老张头笑得咳嗽起来,原本坐在对面的阿木则垂涎欲滴地移到十三身边。
对于尝过现代美食的十三而言,这碗纯猪肉馅的云吞自然算不上上品,可却引起他对另一个世界的回忆,曾几何时,他跟絮儿相依为命,即使仅能以二两云吞皮渡日,仅能靠一床破棉絮取暖,可那段贫苦快乐的日子却胜过之后的衣食无忧,胜过如今的富贵荣华。
感觉已是有些饱胀,十三正准备将剩了三分之二云吞的碗推给身旁眼冒绿光的某人,铺子门口突然来稀里哗啦的响声,一个人影无力地倒了进来。
三人吓了一跳,阿木跟老张头跑过去查看,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当两人半扶半拖地带着那人走近桌子时,男人低垂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布满血污与泥土的脸孔上一双眼竟闪着比阿木更绿的食欲之光。没等他争脱阿木的控制,十三已自觉地将海碗推到他面前,“坐下来吃吧。”
男人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甩开老张头递给他的筷子,疯了似的以手就食狂吃海喝。阿木显然有些嫉恨,坐回到十三身边里还是啫啫囔囔地,倒是老张头觉得那人可怜怕他噎着还替他拍背顺气。
阿木念了半晌,见没有回应,侧眼看去,那男人正埋头苦吃,十三却盯着对方鸡窝似的乱发发呆。阿木戳了戳十三的胳膊肘儿,十三突然站起来冷冷道,“阿木,该回去了。”阿木虽奇怪十三态度的改变,可该闭嘴时他从来没多过一句话。
跟着走到铺子外,十三回首叹了口气又道,“去给那人留些银子吧!”阿木诺了一声又再跑进铺子里,等他出来时,空荡荡的街道上竟没有了少年的人影。他心中一惊,忙运起神识搜寻十三的位置,直到发现对方已然回到当铺,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晃晃荡荡地往回赶,心中琢磨着怎么向扔下自己的主上讨个说法。
翌日,西街尽头一间不太起眼的当铺内,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努力地剥着大白菜的叶片。
“谁能想象,屠凶的勇士竟然在这里摘菜叶子?”十三甩了甩酸软的手臂,一旁叉腿而坐的阿木不屑地道,“谁让你昨晚丢下我,今儿就让你尝尝大白菜的怨恨。”
“我那不是有事么?”十三有些憋屈,没见那个主子当成自己这样的,“我算明白了,难怪你那么喜欢有人来当人了,敢情你把他们都当免费劳工使。”
阿木鄙视地看了对方一眼,“你才明白啊,想当初那傻子把你当进来,我还真高兴了半晌。没想到还没吃完晚饭,这小子便变老子了。”
一听这话,十三可就怒了,“有这么任劳任怨、点头哈腰的老子么?”拾了颗最重的白菜狠狠向着阿木扔去,“老子还就不干了!”
“喂,喂,你别跑啊,就剩十几个了。”见少年跑出厨房,阿木抱着两白菜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奶奶的,我一个人供着十九城三十八铺的伙食,容易么?”
“可你一个人的伙食费用便胜过上百名伙夫的工钱,留着你我可又容易?”阿青的声音从远远的院门口幽幽传来,“我自引领主上前往斗兽场,你忙完了再来吧。”
阿木郁闷地坐了回去,想要作出泪流满面的凄苦样,可挤眉弄眼了半天也没扑腾出半滴,只得再度拿白菜出气。
边城是大烟朝的最西边的城市,这里生活物资极度贫乏,但四满大得令人生畏的拱门,黑森森的拔地而起,直插天穹。内墙的墙壁上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坑讹,若大的边城中商旅不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每到冬季,因为气候恶劣开采停止,人们闲得无聊便组织出一种新的消遣——斗兽。因为所捕之猛兽大多凶悍难驯,所以得胜的奖励也是相当难得,以至吸引了各方江湖豪客能人勇士前来一试身手,由此而生的种种产业盛极一时,自然边城的人口更是有增无减。
边城最大的斗兽场位于城内的中心广场,可以说是中心的中心,那是一座由黑岩石垒成的的巨大椭圆型建筑,外墙有十几人高布满大得令人生畏的拱门,黑森森的拔地而起,直插天穹。内墙的墙壁上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坑洞、划痕,如同敞开的伤口般向着来往的人们诉说着腥风血雨的经历。
仍是那顶青轿,只不过这次青轿的主人留在轿外随行,自从重楼一宴阿青的态度回复到应有的主仆状态。对此,十三即没表现出欢喜也没表现出难过,那一世的熟人们皆道他冷情,到了这边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转。所幸他冷情却不冷性再配以尚可入目的容貌,故而常招人爱恨却很少有人真正讨厌他。
当十三一行人来到中心广场时,这里已是人头攒动、无处插足了,阿青在轿侧恭顺地说了五个字,“主上请小心。”尾音刚落,十三便觉得自己随轿而起,他掀起轿窗上的纱帘向外张望,轿下满是黑压压的人头,其间最为喧哗吵闹的便是那些小赌的游庄跟错过报名时间的散兵游勇。
“果真热闹!”十三低语的同时隐隐觉得心口有些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近了。
眼见西进门已到,随行的阿青忙快步上前指挥着青轿稳稳停在了门廊的入口处。接引的边城四老之一西长老正抖着他那花白的半截胡须送进一批参加者,回过头来看到青轿眼神闪了闪正色道+备完毕,阿青冲看过来的少年点点头。
虽说这青轿的收展十三已然看过很多次,可每次再看时仍是新鲜无比,一直以来,青者保持着低调的鞋武者落马,一入斗场生死自担。”
“我说得可对,西长老?”
西长老见到少年先是一愣,而后捻须微笑满脸孺子可教的神色,“既然小公子省得,那便随老朽进场罢。”
在十三与长老说话间,阿青早已指挥那四胞胎将好好的一顶青布小轿拆成了四块,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操作的,只是飞速地上下左右叠弄了一番,被拆开的四块再度缩小成巴掌大的四方柱,棱缘锋利厚度也不错,整备完毕,阿青冲看过来的少年点点头。
虽说这青轿的收展十三已然看过很多次,可每次再看时仍是新鲜无比,一直以来,青者保持着低调的行事,如今日这般在众人面前显现还是头一次。此举让十三倍感异常,若是连四守都要随待身边,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场子内有什么东西对他十三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或许是一只兽,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这即将发生的一切。
血姬
刚踏入西进门,迎面而来少许违合感,十三抬首,眼前是一方栩栩如生的巨大白虎雕像,只见那兽一身黑白交织的皮毛,两眼圆睁精芒若电,怒张的虎口与额际天生的王字皆显出其一吼千山震,一怒百兽哭的霸气。
十三将目光停留在那双血红的虎眼上,方才那种违合感便是来自于此,虽然十分轻微,但少年刚渡完筑基期的身体对域的变化分外敏感,这场内场外俨然两个世界,而那双血眼更如活物一般观察着自己。
“主上?”阿青显然并没察觉此间异常,只是见少年没有行动才出声提醒。十三定了定神抬脚跟了过去,一行人转进右侧的廊道,西长老停下来拱手施了个长礼道,“前方便是西面看台的右侧门,请恕老朽不再远送。”
十三忙点头回礼,等到西长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回转身来,阿青已然走到廊道的尽头。那是一扇即没有繁复的雕饰也没有威武门环的厚重大门,比之暗当的正门更高更大更森然,只是抬头看着便会让人失却推开它的勇气。
阿青刚抚上那门,六人身后便传来嗒嗒的跑步声,一个人大着嗓门吼道,“我来,我来,你们让开啊!”阿青忙将十三拉到身侧,青衣四守则退至两人对面站成了一排。一阵狂风刮过,将十三简单束在脑后的半长黑发吹得飞扬起来。
随着沉闷的轰响,殿门被撞了开来,十三按住翻飞的衣角长发探头查看,门内的环形看台上,几百双眼睛惊异地注视着门口的七人。
黑布包头的阿木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收住了去势,狼狈地抬头,一向包裹严密的黑布头巾出人意料地散落下,澄亮的光头似乎将整个大厅也照亮了几分,门外的阿青嘴角不住地抽搐,十三的眼中更是笑意满盈。
“扑哧!”有人在阿木身后憋笑出声,而后看台上响起此起彼的笑声,阿木红着脸回头恨去,一把檀香木的折扇自他腋下穿过将他架了起来。发笑的青年有着一口闪亮的好牙,此刻笑起来更是与阿木的大头有得一拼,“木兄,小可朋友那边还有空位,如若不嫌弃,请随小可前往。”
阿木正了正神色,严肃地挥开欧阳子楚的扶持退回到缓步进入大厅的少年身后,十三看了看拥挤的看台,人头攒动确无可坐之地。正待回应白衣青年,突然,一阵巨响后凄厉的惨叫传来,环形看台上的人群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呼好声、叫骂声、怒斥声、哭喊声,各种的声响汇成一片似乎要将整个斗场都掀翻了一般。
阿青与阿木同时挑了挑眉,十三见状,对着前方的青年吼道,“谢谢公子美意,我想是用不着了。”言罢,青衣四守护着少年向看台的最前端挤去,说来也怪,四守所到之处,激怒狂躁的人潮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
一直走到看台最前面,激动的人群才稍稍平息了下来,环形看台悬挂在离斗兽场底约二三丈的位置,即可令人们观看比赛又可避免被场内的的打斗所伤,再加上看台边缘浮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防护域,可以说防护措施相当不错,但这也只是针对凡俗的猛兽而言,而今次的场内凶兽却如同魔鬼一般恐怖。
只见对面的看台上已然被撞出一个大坑,血肉淋漓的坑缘上尚有不少人正在挣扎着向上攀爬,场底一头象狮似虎又如狼的怪兽正脚踏数人肆无忌惮地撕咬进食、咀嚼有声,唇齿间飞溅的血水与肉沫分外刺人眼。
十三有些想吐,这就是青者与木者所说的红魔凶兽么?即是如此凶悍,当初又是如何被捕入这斗兽场内,一连三日死伤无数也无人出面制止?究竟是怎么样的花头奖励才能令如此多的人不畏生死、前仆后继。
还在疑虑,有人爆发出惊恐万状地尖叫,“啊!又要变身了!”随即刚刚静下来些许的人群开始慌乱起身相互推攘着奔向各方侧门。
“场主呢!场主呢!?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成为兽口美食的!”
“离开这里,让我们离开这里。”
“该死的,这门怎么推不开啊!”
……
在四守的守护下,十三并未被汹涌的人流所扰,只是看向场内的眉眼间漏出略微的担心。腥红的场内一青一黑一红,三条人影如同等边三角形般围合住狂态必现的猛兽,但见那兽须毛尽张示威般咧齿长啸,腐尸烂肉的恶臭气息伴着阴冷的气流席卷着整个斗场,鼎沸的人声嘎然而止,看台上静得听到了风响。
浓郁的黑气自怪兽口鼻眼耳滚滚而出散于四周似要将它包围起来,见状,青衣人将手一扬厉喝道,“孽畜,还不受死。”与此同时,另两人急声道,“且慢!”说话间,黑衣的人影已然架住了青衣人的右手。
“阿木你?!”阿青自是惊怒异常,“若是放任它再度成长,便不是你我能对付的了。”对方闻言嘻嘻一笑,收手摸了摸光光的脑袋道,“你即赌输于我,便得让我先试试,若是不成还有人救我一救。”说着又瞅瞅另一边红钗红妆红裙裳的血姬,“再者,这重楼血姬……”
没等阿木说完,阿青已然一身冷汗,暗责自己果然是太心急了,忍不住望向西侧看台的那一处,少年的束发不知何时散了开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明白地显出担心,柔嫩的下唇更是被咬得有些泛白。只是一眼,阿青的心中便莫名地生出无边的勇气,即使那凶兽恢复原身,自己也要拼尽全力夺来那物献于台上之人。
趁着青黑两人说话的空档,血姬扭转身形以娇媚玲珑的躯体挡在了红魔凶兽的面前,“若要动它,必先从奴家的尸体上踏过去。”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那女人就是重楼的楼主,也是这斗兽场的场主!”有人大叫出声,更引来无数人侧目而视,同时亦有人小声询问,“不是她广发英雄贴说凡能击败红魔凶兽者可得黄金万两、重楼无限制承诺一个么?”众人议论纷纷,十三身边的一名老者突然跃至看台边缘的石栏上高呼道,“诸位,这很明显是个陷井!”
“这个女人将我们骗来此地供奉魔兽,实在是卑鄙无耻!”老者的声音以雄厚内力送出,如同醍醐灌顶敲醒了众人。
“是金刀门的关老爷子!”
“他老人家的话定是无错,这个贱人,怎的心肠如此歹毒!”
“如此说来,我们是必死无疑了?”
人们的情绪再度沸腾,不少胆小的人不是被吓瘫在地便是哭爹喊娘起来,关老爷子深吸一口气面对全场再度吼道,“诸位别慌,这边城斗场自古便受到灵阵所护,不到斗兽完结我们是断然出不去的,与其听天由命不如放手一搏,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定能铲除魔物与妖女。”言罢抽出祖传金刀带头跃向场中心。
血姬闻言嫣然一笑,媚声道,“不知死活!”话音刚落,几缕红光朝着各方大胆跃出的身影射去,但听惨叫声声,包括关老爷子在内的几人竟连躲避都来不及便被射中,生生地从两层楼高的空中掉下去摔死在场底。
“爷爷!”侧前方一名紧张地攀着石栏的少女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后软倒在地,十三示意四守之一将少女扶到人少的角落里休息,自己则继续将目光投向了气氛胶着的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