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扶南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力求速战速决,十多年积蕴的功力倾巢而出,玉玲珑如何抵挡得住?
二人交手不过五招,方扶南一招“梦回依约”,左掌虚按,右掌似去还留,漂泊无定,玉玲珑正不知他哪掌是实,他右掌已卸开她双手攻击,直拍她前胸。
他拟定先将她打成重伤,无法动弹,再逼问她解药,但虚幌月色下,见她一脸惊惶地望着自己,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情,他心突然收缩了一下,改拍为抓,抓住她左肩,将她甩出两丈多远。他自己叹了口气,回身就走。
玉玲珑逃过一劫,兀自不明白他干么放过自己,呆呆看着他背影离己越来越远,也忘了要追。
但方扶南适才用力过多,已然脚步蹒跚,硬撑到了墙边,终于不支,倒在了花木扶疏之处。
玉玲珑过了一会儿,才重又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略动一动身子,发现自己一身的冷汗,手脚酸软。她慢慢走到方扶南身边,看了他半天,才幽幽地道了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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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角儿将半碗水倒下去,随即便一手支头,看着满脸湿漉漉的方扶南。
这人被浇了水后,眼睑立即动起来,掩合的眼皮子底下,两只眼乌珠在转了。菱角儿心道:“玉姐姐说这个人是武林之首,武功盖世,倒也不是在骗我。他中了‘团团散’,才半碗水下去,居然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然而方扶南虽似醒了,却又不睁开眼。他似正做什么好梦,流连忘返,嘴角却渐渐勾起来,如一弯廉月。
菱角儿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却又有点恼,心道:“他倒睡得好。” 也不思索,将碗中剩余的水,也一股脑儿倒在了他脸上。看到方扶南浓眉轻锁,她又高兴起来,却冷不防他睁开了眼。
方扶南看看菱角儿,分明不是梦中的脸庞,梦里百转千回,一睁眼,总是万事皆非。他心中略微失望,问菱角儿道:“我这是在哪儿?还没死么?”
菱角儿“呸”道:“你当然没有死。你若死了,怎么还能和我说话?难道我也死了么?你这人说话好没头脑。你还在金风苑里。”
方扶南“哦”了声,又道:“那我会去哪儿?”
菱角儿笑道:“你这么大人了,要去哪儿自己不知道么,反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方扶南运了运气,觉得功力正一点点回来,目下已经恢复了五、六成。他虽被解了毒,浑身却仍被五花大绑着。
菱角儿看着他,忽然正色道:“喂,我看你不是坏人,对玉姐姐又不错,虽然她要我杀了你,但我知道她也未必真就要杀你,所以这就要放了你。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你一旦脱困,可不准去找她麻烦。好不好?”
方扶南暗暗运劲,绳子一点点匀裂,他若无其事地道:“我对她一片好意,无论她对我怎样,我总不会起意害她。”
菱角儿听他说得真诚,正要为他解绑,却听得几声闷响,自己腕脉已落到方扶南手中。他仍是躺在榻上,只是身上绳子早已四分五裂。
菱角儿又惊又怕,道:“你,你……”
方扶南道:“小姑娘,你家小姐捉弄我得苦,她现在在哪儿?你带我去见她。你放心,我不会跟她为难,只是有句话一定要对她说。”
菱角儿觉得一股阴细之劲从腕脉游入,自己浑身麻痒难当,不由又悔又气,哭道:“原来你也是坏人,我真恨自己不听玉姐姐话杀了你。”
方扶南不理她,只道:“玉姑娘现在在哪里?”
菱角儿眼圈一红,似要说什么,却又咬牙道:“我不知道。”
方扶南不觉心里一沉,道:“她已不在金风苑了,是不是?她去了哪里?”
菱角儿觉得内里涨闷欲狂,她满心委屈,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道:“你杀了我算了,反正玉姐姐也快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方扶南急道:“滕无瑕是不是来找过她了?你快告诉我!”
菱角儿道:“我不知道。玉姐姐今早收到一封信,然后就出门了。啊哟啊哟……我在她看信的时候从后偷看了一眼,似乎是去了飞来峰那里。我就知道这么多……”
方扶南放了她,也不多话,推开身旁一扇窗,直接跳了出去。
菱角儿体内真气仍鼓涨难受,她试着用力抵抗,方扶南留下的劲力却趁势钻入她百脉,一下子与她原有之力合为一处。她动了动手脚,骨节竟轻和了许多。
她愣了片刻,推窗瞭望,却哪里还有方扶南的影子?她一嘟嘴,埋怨道:“又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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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扶南出了金风苑,知道自己被玉玲珑下药,昏迷了半日有余。他心急如焚,但想了想,还是先找到了影落春江南分舵兄弟,让他们将众女的解药带回去,再要了匹快马,骑上往飞来峰而去。
一路房宅渐少,林木渐多,路也陡峭盘旋起来。
方扶南心道:“让她收到信后就赶去的,再没有别人,必定是滕无瑕无疑。” 他深恐玉玲珑先一步见到桐庐城主,遭遇毒手,因此马不停蹄,半步也不敢停留。
眼见到了山地,群山巍峨,半山处便云雾深锁,他绕马走了一段,不知该从何处上去。
恰巧一个牧童路过,方扶南便抓了他问道:“这位小哥,借问一下:从这里上飞来峰,该走哪条道?”
牧童看看他,道:“顺这条路走个一、二里,左边山脚处有块指路牌,你跟着牌走便是。”
方扶南道声“谢”,这就要走,却被牧童拉住,道:“喂,你若要游山玩水,或要去灵隐寺上香,今日可不合适,改天再来吧。”
方扶南一愣,道:“为什么?”
牧童好奇地看看他,一手指指天,道:“你看不见么?今日多早晚有暴雨,山上路滑,又容易中雷,去做什么?”
方扶南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满天浓云密布,缓缓翻涌着,天竟似比往常低了数百丈,直压在头顶。空中死沉沉一片,一只飞鸟也不见。显是雷雨将至。
他心道:“要下大雨了,不知她和桐庐城主相约在哪儿,我得快快找到她,带她回去。”
想到这,他一催马,顺牧童指引上山处行去。牧童在他背后摇摇头,低骂道:“疯子。”
方扶南不久即见到一块木牌,上书有“飞来峰”三字,他顺牌指引,走不到一盏茶功夫,天雷轰作,将天炸开几个口子,雨如硬石般打了下来。
山路一会儿便滑泞不堪,马跌了几下脚,不肯再走。方扶南只得下马,徒步而行。
雨越下越大,方扶南却只顾上行,走了一段,却迷失了路。
他叹口气,心道:“欲速则不达,我别这么冒冒失失地寻找,没找到她,先把自己陷在山中。” 他稳了稳情绪,见半山中绿树红墙,有一座小庙,便奔庙而去。
转了几个弯,庙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前却现出两条岔道,一条通小庙,一条上,却有一人骑在马上,在雨中缓缓移动。他才看到人和马,人马就转过去,不见了。
他心道:“是她么?还是我在做梦?” 人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转过山坳,前面的人和马却又转了个弯,白影一晃而逝。
方扶南提气在胸,如旋风般追赶而上,终于叫他看清:确有一个娇弱背影,正骑在马上,往山上而去。
他大叫一声:“玉玲珑!”
许是他错觉,马上背影似怔了怔,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方扶南恼将起来,腾身而起,从侧面跃过人马,落到那人面前。
马上人浑身被雨淋着,确是玉玲珑无疑。她乍见方扶南,虽然神情仍是冷淡,眼底的波澜,却也晃漾不定。她道:“你怎么还没死?又跑来做什么?”
她说得不响,又夹杂在风吼雷鸣之中,但方扶南却听清了,不知怎的,觉得她这句无情的话,听来却凄凉无比。他不由柔声道:“菱角儿给我解了毒,我就来找你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对你说呢。”
玉玲珑不由好奇,道:“什么事?”
方扶南一手轻轻抚着马头,紧盯她双目,道:“我要你答应我:将桐庐城主一事,交与我来处理。”
玉玲珑侧头看他,雨太大,越想看清,眼前反而越模糊。
方扶南拉紧马笼头,道:“你答不答应?”
玉玲珑心道:“他匆匆赶来,就为了要对我说这句话么?我要害死他,他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他是怕我出事,真心要保护我呢,还是在设圈套,引我对他动心,好将《封还》双手奉上?” 她生逢惨变,心境早已异于常人,凡事总往最恶处想。
方扶南见她似乎软化下来,转瞬,却又面浮冷笑,讥讽地道:“你以为自己是武林盟主,就管得天下所有事情?你要和滕无瑕作对,就和他作对;我要怎样,却不要你管。”
方扶南心里一沉,却仍不放弃,道:“你不是他对手,我要你跟我回去。”
玉玲珑摇摇头,雨水奔流而下,衬着她惨淡讥笑,竟不知是雨是泪。玉玲珑道:“滕无瑕害得我家破人亡,再无法以本来面目活在这世上。杀他,已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经过,也是唯一的结果。你不懂的。”
她趁方扶南呆呆松手,趁机拉过马头,绕过他继续前行。
走了几步,风雨似小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看,却看见方扶南在离她一丈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眼中神色,是说不出的怜惜和……深情?
她心里剧烈的一震,随即怒道:“你跟着我干么?”
方扶南不语,意思却明白:既然你不跟我回去,那么我便陪你去见桐庐城主。
玉玲珑知道他的意思,越发恼火,拨转马头,一边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不要你多管闲事,” 一边将手中马鞭兜头朝方扶南挥去。
方扶南冷笑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鞭子,手腕用力,要将玉玲珑拉过来。
玉玲珑一惊,心念电转,随他拉去。近他身时,却左手虚掷,似要发射暗器。方扶南上过她当,不敢大意,忙将她推远。她借力返回马鞍,一声呼哨,打马远远跑了开去。
方扶南却仍不舍,跟定她身后。
雨势又大,马再行走不快。玉玲珑只得下马行走,方扶南也不追上去迫她回转,但她一旦主动出击,他也不轻易饶她。
甩不脱、打不倒,玉玲珑越走越怒,眼见翻过这座山头,便是与滕无瑕约好相见之处,难不成真带着方扶南去?她此去是要与滕无瑕同归于尽的,方扶南若要阻止她,就是她的障碍;即便他帮助她,一起杀了滕无瑕,她也不要,因为她不愿再欠人情。
再走一阵,暴雨已成廉纤细雨,隐约可以听到瀑布水声。玉玲珑于当地地势颇熟,忽然打定了主意,心道:“我只有先绕点远路,将他诱到那里杀了,再去会滕无瑕。”
这边山上,道路交错,多的是嵌空玲珑之石,透漏纷错之洞。玉玲珑瞅准一个山洞,忽的一矮身,钻了进去。
方扶南一皱眉,折了根树枝在手,也跟了过去。
玉玲珑大绕弯路,方扶南对地形虽不知,却仗着绝顶轻功和过人眼力,一路跟了下来。
过不多久,玉玲珑躲在一块大灵岩后,瞧准方扶南过来,先是三支白牙短箭开路,接着人也扑了过去,右手斜举,一招“起落无绪”,劈他肩颈处。
方扶南长袖一卷卷住白牙短箭后,连忙远远甩出,左手轻探,于路抓住玉玲珑右手手肘。
玉玲珑左手连使《天罡手》中三绝招,锁拿方扶南腰眼。
方扶南以快打慢,将她左手亦扣住。
玉玲珑双手不得自由,以身作器,向他撞去。方扶南不闻这怪招,微一怔间,玉玲珑身体已撞上了他身体,她嘴一张,满口白齿,咬向他颈脉。
方扶南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将她推开。
玉玲珑身子在半空一个后翻,同时甩出五支白牙短箭,三支打方扶南面门,两支绕后反扑,打他后脑。
方扶南心道:“今日不施点手段,倒叫你以为我好欺负。” 身子一矮,躲过五箭,流星掣电般向玉玲珑扑去。
玉玲珑却一动不动。
方扶南正觉奇怪,忽觉脚下一空,直直坠了下去。玉玲珑见他中计,忙向后跃开,又一连发出几支白牙短箭,打他头顶三寸,不求伤人,只教他不能再行跃上。
原来飞来峰上曾有几处瀑布,平时水也不大,但每逢暴雨天气,必定水势如龙。附近几处地面长年受这些瀑布冲击,多有塌陷之处。后来这几处瀑布不知怎得绝了水,山中野草蒙茸,被它们震出的空洞,年深日久后又被掩盖起来。玉玲珑诱方扶南至这些空洞附近,她当先踩试,察觉地面中空之处,再故意踏得松了,这才引方扶南来,将他一举陷入凹洞。
但她不知,这处凹洞颇大,方扶南全身进入洞后,察觉身旁宽敞,尚有转寰余地,忙一个倒扑,身子如壁虎般紧贴洞顶。他猜测玉玲珑大致所在,游走几步,一掌击在洞顶上,洞顶土质崩陷,他听得一声惊呼,伸手一抓,正好抓住玉玲珑一脚,二人一齐落入洞中。
洞颇深邃,二人坠了十几丈,尚未触底。
方扶南这才有些后悔。他双手托了玉玲珑,让她踏在自己腹上,身下若是岩石,他自己自免不了送命,却盼能救得玉玲珑一命。玉玲珑心中明白,只说不出话来。
方扶南忽然觉得背脊一凉,他忙将玉玲珑送出,自己却摔入了水中。他额头在水中尖石上撞了一下,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轰鸣的雨声、雷声,俱被攘在了红尘之外,洞里只听得见暗碎的水流声,他闭着眼睛时,还道是听到了血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石上。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均完好无损,额上伤处,已被包扎了起来。
他坐起来,打量四周,原来是落到了一个钟乳石洞中,洞内列柱连卷,嵌空纷纶,在他身边,是一泓清水,似还能见到水中有鱼排列游动。
他站起来,循水而走,转过一列屏障,眼前一亮。
只见一条细细瀑布,从上而下,婉转落入水中。瀑布来处,光线涌下,冰碎玉屑纷跳中,现出条条弯曲彩虹。玉玲珑便站在这片七彩朦胧中。瀑布将她淋得半湿,她的外衣不知扔在了哪里,薄薄的内衣紧贴着肌肤,雪白肌理若隐若现,似成群结队的鱼雪白的肚皮在放光,脸上神色不可捉摸。
方扶南看着她,本来有许多话要问,又要提防她再袭击自己,但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猛猛的跳动。过了半晌,他问道:“你想怎样?” 他的声音在洞中空荡荡地回响着,似从另一个世间传来。
玉玲珑一言不发,将身上剩下的衣裙一件件脱下。她故意脱得很慢,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他人。
方扶南觉得自己看到一把火,隔着玻璃罩子在雨中肆意又可怜地燃烧着,他知道此时自己脸上,也必定是同样的表情。
他上前几步,到了水边。他俯身看玉玲珑,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玲珑继续沉静地疯狂着,她下巴一抬,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我想做什么时就做什么……” 下一刻,她已被方扶南拉入怀中。
亲吻、咬啮、剧烈的厮磨,方扶南似要将她扯得粉碎,揉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离。她有些怕了,一面要逃脱,一面却又反常的兴奋,要迎上去。
兴奋迎上的一面赢了,却又一面要想虐待控制他,一面要想被他虐待控制。
被他虐待控制的一面赢了。
她颠倒在不断的失败中,如痴如醉,心内所有被光阴、仇恨与恐惧蛀蚀出的空洞,在这一刻似都被完满地填补了。
在那最圆满的一刻,她睁开眼,看着他。她要牢记他此时面孔,因为她本能地知道,他们怕是没有下一次了:他显得那样痛苦,又那样满足,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合着,反复叫着两个字,显然不是她的名字。
“很好。”她心道。一切,都沉没了下来。
武正元看着众人布置厅堂,不满之处,他便亲自过去指点一二。
八月的天气,虽在山中,也还感到热。他看了阵,便走出去透透风。
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十几只燕子,叉着尾巴在空中穿梭往来,急急忙忙,倒似有什么祸事。
武正元走出没几步,便见三、四个人从山下走上来,芊绵长草随风摆动,那几人也脸带日晒后的草色,显得疲倦。
武正元不等他们走近,便冲他们道:“怎样?人找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