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珑哭了一阵,见方扶南没了声音,眼睛也闭上了,才渐渐止住。
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有那声音如撞钟般,越来越大声地问她自己:“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错了……”
她失魂落魄,突然,瞧到一张哭得歪曲的脸,她先吓了一跳,然后才意识到:原来是镜子里她自己的脸。
一股冷气,从脚底透了上来。她盯着镜子的眼,逐渐平静了,又透出一贯的冷利疏远、及压抑不住的幽幽怨恨。
她伸手抹了把脸,对着镜中人影,心里默默道:“傻瓜,你看看自己:早已没脸见人了,吃了那么大亏,尚不知吸取教训。他是真心对你好也罢,是图谋你的书也罢,你只需牢牢记住一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如此一想,心里顿时宁定下来。
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多瞧方扶南一眼,脱了大红喜服,拔下满头珠翠,洗净铅华,看了看外面天色,换上了一套夜行衣。结束停当后,她便翻窗,离了新房。
武正元等人尚在前厅里喝酒猜拳,于她离去毫无所觉。
她出了小院,辩一辩方向,朝西边山岭而去。
斜月高揭,疏星落落,几片灰云,压着人头顶移过,如成群结队的鸟翅膀叠着翅膀、冷冷地飞过。几丝虚弱的银月光下,依稀可见她未上妆的秀丽脸庞上,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如鸟的爪子轻轻划过,是刀痕?是泪迹?
□□□自□□由□□自□□在□□□
玉玲珑跑出一段距离,心里愈来愈沉重,连带脚步也沉重起来。她不得已停下,重新调匀呼吸。
夜深人静,她瞧着自己拖在地上的长长影子,忽想:“那次,我一个人去见滕无瑕,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他突然赶了来,把我带走。我这段日子的命,其实都是他给的,我却忘恩负义,反而害了他。”
她此时很想转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再追过来。若没有,或许她该去看看那人。那刺毕竟未刺中他心脏,他功力深厚,或许竟还未死。
她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头上灰云移过,月色重新洒将下来。她心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要不,只是杀了个人,就算是错杀,我又何至于这样难过?”
她此时心潮起伏,原先杀方扶南是为自己了却后顾之忧,谁知适得其反,反令她难以定心。她自知以此状态去见滕无瑕,有败无胜,心中不断咒骂自己无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咬出血来。
忽然,她似听到了窸索的脚步声。她心里大大一震,心道:“他没死,他来追我了!” 接着却发现:声音不是来自后方,而是来自前方。
她一皱眉,吸了口气,弯低身子,朝声音来处掠去。
走不了几步,就听见生人呼吸。她轻手轻脚爬上树顶,俯瞰下方,这一带山谷中,竟埋伏了许多人。
玉玲珑大敌当前,反而定下心来。她见埋伏者们俱面向她来的方向,便朝反方向走去。
途中有两人埋伏得极为隐蔽,玉玲珑未有察觉,可惜他们出声过早,被她白玉刺刺死。
玉玲珑怕人发现,将两具尸体拖到一块大石后放好。这时,她离得近了,看真切这二人身上穿的,居然是御林军服色。
她眼珠一转,扒下其中一人身上外衣外套,穿在自己衣物之外,仍旧在山石树木中躲闪前进。
这回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有人争执之声,一人道:“要不就别来;来了,又不攻上去,只在这儿守着,算得什么?这儿虽然不大,却也有几条小径通往四方,万一他们从我们未设埋伏的地方走了,我们不是空忙一场,徒然惹人耻笑?”
玉玲珑觉得这人声音极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另一人“呵呵”笑道:“常兄弟,我知道你急得什么,但方扶南那厮近年来被人捧作神明,想必有点本事。如今他正好洞房,我们去冲撞了他,惹得他怒了,双方动手,虽然我们未必怕他,但有甚折损,我回去难以向八王爷交代;不如等天亮了,那厮放松下山的时候,我们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来得有效。”
第一个人沉默半晌,才道:“元统领说得极是,是我鲁莽了。”
那元统领道:“你草莽出身,新近才入这官道,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你但教耐心点,等八王爷抢回了玉玲珑,也不过三五年的新鲜劲,过后,她还不是你的人?就怕那时你在京城见多识广了,不希罕了,哈哈哈哈……”
第一个人也陪着笑,却听出笑得僵硬。
玉玲珑隐身一株大树后,只探了探头,见说话的二人,一个身材瘦高,一张扁圆脸,小眼睛小鼻子,嘴巴虽在笑,却似瓷人脸上拉开的一条线,再笑也只那么一道豁口子;另一个背对着她,只在转头间,叫她看得真切了:不是别人,却是曾向她提过亲、被拒后又私入金风苑为她擒住的常钧飞。
她还未知常钧飞逃去京城秘告方扶南和她成亲之事,但瞧眼前情形,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常钧飞向元统领告假去小解。元统领冲他挥挥手,待他走远了,却叫来另一人跟着他,吩咐那人道:“他要去‘闹洞房’,立刻回来报于我知。”
玉玲珑待跟踪之人也走了,才悄悄尾随于二人之后。
她见二人走的方向,果然是去她和方扶南刚拜了天地的农庄。
跟踪常钧飞之人,见他朝那方向走去,便回转身,要去报告元统领。
玉玲珑往边上一闪,手中暗扣了三枚白牙短箭,要等他再走近点,才出其不意结果他。
哪知那人没走几步,忽听前面常钧飞叫道:“好啊,你们竟然埋伏在这里暗算我!我,我……” 说了几个“我”字,就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跟踪之人吃了一惊,忙返身去察看。
玉玲珑心道:“白痴。”
果然,那人刚蹲下身子,便闷“哼”了一声,仰天而倒,身子在斜坡上一滑,骨碌碌滚了下来,正好停在玉玲珑隐身之处边上。
玉玲珑瞧他颈上被剑拉开一长道口子,鲜血直流,显是不活了。
常钧飞还怕他不死,又过来补了几剑。
玉玲珑见他背对自己,毫无防备,忽然一甩手,两枚白牙短箭直奔他后心而去。
常钧飞听到身后异声,这一惊非小,此时无论侧身闪避,还是回剑拨打,都已不及。他咬一咬牙,力聚后背,躲过了后心,硬受了两箭。
箭一入肉,他便回转身躯,劲凝于剑,要在几招之内,与对方分出生死存亡。
哪知自己背后,冷清清站着一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是别人,却是他朝思暮想、为之不惜背叛影落春的玉玲珑。
急风骤雨,未及发威,便消弭无形。
常钧飞为自己内力冲撞,咳嗽了几声,才缓过劲来。
他揉揉自己眼睛,声音嘶哑地道:“是玉姑娘么?”
玉玲珑右手暗暗捏着一枚白牙短箭,冷冷看着他。
常钧飞苦笑道:“你一定不是她。她现在,正在和方盟主洞房花烛,怎会出现在这里?定是我太想她了,才看见了幻像。”
玉玲珑见他痴痴望着自己,忽然想起方扶南来。方扶南也常这么看她,明明对她极为迷恋,停伫在她脸上的目光,却又总是穿过她,不知在寻找着什么,让她无端的就感到自己被他看得空荡荡的,飘了起来。身后已经看不见,前途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抓不住,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幻影。
她忽然问常钧飞道:“你干么这么喜欢我?你要什么?”
常钧飞从未听她说过对自己感兴趣的话,怔了怔后,不由得欣喜若狂,他道:“我……我……我十多年前,一看见你,便对你钟情难忘。但那时我太年轻,什么也不懂,轻易就放走了你,后来再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现在我看到你,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她,但是我……但是我……”
常钧飞向她伸出双手,倾斜过来。玉玲珑往边上一闪,他便倒在了她站立过的地方,半边脸埋在土里,半边脸,青紫上挂着泪。泪从他脸上流过,跟从石头上流过没什么两样。她竟已经死去。
玉玲珑一皱眉,想自己射他的这两根白牙短箭上并未喂有毒药,他怎得就死了?先还以为他在装假,可看着又不像。
她正要过去看个明白,忽听身边有一个孩童声音道:“啧啧啧,这人听说也是影落春的一号人物,剑法不到一流也有个二、三流水准,怎的打都没打,就死啦?”
另一个更脆一点的孩童声音道:“你懂什么?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凭他多大功夫,玉姐姐都有本事制住他。”
第一个道:“你要拍马屁,就不该把人家比作‘魔’。”
第二个道:“比作‘魔’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城主本来出身魔教,你说是‘魔’厉害呢,还是‘神’厉害?”
第一个不作声了。
玉玲珑冷眼旁观,见山石中转出四个人来。
四个全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脸如银盆;一个小圆脸,也是白白的,脸颊上却又多了两片红;一个黑黑的;另一个骨骼清奇。四个孩子长得都甚可爱,最后一个尤为夺目。
脸如银盆的孩子道:“你就是那个玉玲珑吧?城主怕你找不到地方,又或者认得地方,却脱不了身,就派了我们四个来接你。你能自己离开方扶南身边,那是再好不过。” 他指指自己鼻子,道,“我叫金灶。” 指指小圆脸,“他叫仙桃。” 指指黑黑的,“他叫梅火。” 又指指骨骼清奇的,“这个是凌霄。”
“我们是秋水仙座下四大童子。玉姐姐,这就跟我们上路吧。”
玉玲珑瞧他们模样,心里已在疑惑,这时听他们自报家门,心里又惧又气,又忍不住鄙夷,心道:“秋水仙一向目下无尘,独居在东海世外桃源之中,寻常男子只要见到她一眼,听说也要被她挖去眼珠。想不到,这么个人物,也会沦为滕无瑕的走狗。”
她也不多话,冲四孩挥挥手,道:“走。”
金灶和仙桃当先引路,梅火和凌霄殿后。四孩看似离得甚远,但无形间,又似连在一起,给人种压迫。
金灶和仙桃不断斗嘴,仙桃每次都败下阵来,却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玉玲珑暗暗调匀内息。大战当前,一步不能放松。
走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玉玲珑已将体内气息梳理了几遍,心智清明,五官也更加敏锐。
这时,她似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起初,她尚未意识到是什么声音。突然之间,才反应过来:是四童子的呼吸声。四童子的呼吸声各有特色,有粗有细,有急有缓,更有时粗时细,时急时缓的,显然四人练的内功各不相同。这四道气息合在一起,却如沉默的乐声,于无声处滋入人的毛孔。
玉玲珑一意识到四孩呼吸异常,头脑便猛的一昏,似被大锤从体内重重撞了一下,接着就昏昏欲睡。
她对这四孩不是不提防,但料他们四个小鬼,也做不了什么,哪知此时竟似乎已着了他们的道。
她手中扣了几枚白牙短箭,气运右臂,正要发出,却觉得右手腕一凉,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她吃了一惊,却抵不住睡意潮涌而至。
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仍将白牙短箭射出,自己却也腿一软,摔倒在地。
她身后的凌霄本已握住她腕脉,不料她仍能将暗器发出,躲避本已不及,幸得身旁梅火一拉他领子,才躲过这几箭,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金灶、仙桃听他叫唤,以为他受了伤,都忙忙围到他身旁,问道:“没事吧?”“没受伤吧?”
凌霄摇摇头,未及说话,却听一个人声音道:“四个娃娃,瞧不出,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今天合该你们不走运,碰到我们,这玉玲珑,就留下吧。”
四孩抬头看,黑黝黝的森林里,转出七、八条黑影,其中六人骑马,一人驾着辆马车。
金灶眨眨眼,无辜地道:“几位叔叔是谁?半夜有觉不睡,专跑来和我们几个小孩子开玩笑么?”
骑在一匹黑马上的人道:“我不开玩笑,一定要开,也不和小孩子开。你们走吧,回去对你们主人说:这个女娃娃和方扶南大有干系,长白山七雄要找方扶南和他那批爪牙的晦气,只好先借她一用。来日不死,再登门道谢。”
金灶几个倒也听过“长白山七雄”的名头,见来人个个一身缟素,脸怀悲戚,便知内里有文章。自己四人,打是打不过他们的,却也没有就这样打退堂鼓的理。
正自犹豫,黑马上人又道:“凭我们几句话就要你们走,谅你们也不服。我们大人不好和小孩子们动手,幸好我们这里也有个小孩,你们比划比划。若你们输了,可再不许赖着不走。”
四孩听说要小孩和他们比武,心中同时一乐,但听黑马上男人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似乎他们势在必得,不过陪他们走个过场,又不由得生气。
凌霄为人沉默,性子却最急不过,闻言就道:“如此就让他出来,我们两个比试比试。”
他话音刚落,马车车帘一揭,从里跳出个男孩。
男孩约莫十来岁,也是一身重孝,他走出没几步,就听车里一个温和的女子声音喊道:“复儿……”
男孩不得已回转,只见他头伸进马车,过了会儿,不耐道:“行了,我知道了,娘你放心吧。” 这才重又回到四童子面前。
金灶笑道:“这就完了么?要不要再去听听奶奶爷爷的嘱咐?”
男孩一愣,随即省过来他在嘲讽自己。他生性稳重,也不动怒,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打造而成的鞭子,目光从四童子身上一一扫过,随即双手抱拳,行了敬礼,道:“哪一位出来指教?”
金灶扮了个鬼脸,对同伴道:“这种人我最不擅长应付了,你们爱谁去谁去。”
凌霄一言不发,走到男孩复面前,照他样子行了江湖礼数。
复道:“你比我大,你先出三招。”
凌霄不懂谦让,听如此说,一拳收在腰际,一拳斜上打复下腭。
复侧身避开,凌霄这招“月夜追魂”有三记后招,接踵而至。
复避了三招,手上鞭子一甩,左右打马,撩开一片。凌霄不敢冒进,要先退开,不料对方不待招数使老,忽的欺身近前,以鞭尾作具,点他脐上三寸建里穴。
凌霄不料他招数如此灵动,躲避之际一个慌乱,被他连抢了十招。到第十一招上,他故意卖个破绽,引复攻击,好抢回上风。哪知复竟不上当,只管自己稳扎稳打地攻击,他反而更落下风。
复这一手《金龙鞭法》,原是家传武功,只是他未出生时,他父亲便死了,由长白山七雄根据记忆,补完创新,再传授给他。威力虽不敢说大于原来,但变化却增加了许多,对于从未见过这套鞭法的人而言,大显眼花缭乱。
凌霄已在暗悔自己不该轻敌,忽见对方一招“千蛇出洞” ,银鞭抖闪处,朵朵利芒连成一片,不知所指何处。
凌霄躲了几下银鞭抽击,还是被扫到了手背,火辣辣一下,好不疼痛。
复趁胜追击,一鞭“气吞云霓”,缠卷凌霄脖子。
凌霄头微侧,手疾伸,要拿他鞭子,但鞭身灵跃,他计算差了寸许,没拿住鞭身,反又被它在手上抽了一下。
凌霄疼得一缩手,眼角余光扫到一旁梅火蠢蠢欲动,忙大声道:“我要亲自收拾这小子,旁人别插手!”
梅火当即不敢动了,金灶却在一旁叹道:“我真是不懂:拿手功夫不用,辛辛苦苦学了做什么?”
凌霄瞪了他一眼,忽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剑。此剑非铁非钢,而是一连串玉珠串就而成,未动先摇。
凌霄一剑挡开对方来鞭,一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刺了过去。
复不由得一愣,心道:“你的招式固然好看,舞蹈一般,但玉珠做的剑身,却怎么伤得了我?”
他仍旧照先前一般防守。因他谨小微慎,虽觉并无威胁,也要先看明白对方路数,再作决断。
凌霄见他一味防守,乐得施展开他的《迷魂谱剑》,手挥目送,指东打西。复防得虽密,因他招数过于诡异,防不胜防,仍是被他玉剑击中了几次,却似无关痛痒。
玉珠随剑摇晃,发出呆板撞击声,复斗了一阵,便感悃意袭来。
长白山七雄在旁观斗,忽觉复招数滞涩,神情也变得有些异乎寻常。
玉珠的抖动声渐连成了一片,声音越来越大,犹如千百个和尚同时敲打着木鱼。七雄中一个留着三点铜钱大小胡子的人忽然大声道:“复儿,这是秋水仙的催眠邪功,你振作起来,用《金龙鞭法》中的‘龙戏水’快鞭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