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扶南身子忽的斜掠而出,如一只展翅大鸟般落到亭旁一株松树上,倏去倏回,手上已多了两根长枝。
他自己捡了一根,将另一根扔给君青衫,道:“来!”
君青衫懒懒伸手接住树枝,抬头看他。
方扶南对月当风,衣袖飘飘,满天星光都落在他身后。
君青衫也站了起来。
方扶南一招“素月迎辉” ,树枝划出一段小弧,朝君青衫头上轻点。
君青衫抬臂,轻轻架开。
方扶南树枝一转,忽然侧向刺出七次,每次都妙到巅毫。
君青衫却于他招数烂熟于心,想也不想,顺手封堵。
二人出枝相击,方扶南的树枝,初时和风细雨,突然之间,便风激雷轰,继以急雨。君青衫在此猛烈攻击下,如蓬转流移,随风无定,却又若往若还,始终不被风雨摧倒,反而能寻隙攻击。
二人比剑不用内力,当下斗了个旗鼓相当。
方扶南好胜心起,加上酒力发作,不管不顾,把君青衫逼到了亭檐边,右手枝叶横出,待君青衫右避,左掌带风,忽的击他前胸。
君青衫吓一大跳,酒醒了大半,忙一个倒翻,双脚勾定亭檐,身子向里扑入亭中。
方扶南大笑,高声叫道:“妙!我下一招来了!” 也追入亭中。
君青衫心中有些骇怕,叫了声:“方大哥。”
方扶南动手时未注意下盘,被石凳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君青衫忍不住笑道:“真是好功夫。”
他等方扶南起来,方扶南却趴在地上,良久也不起身。
君青衫觉得奇怪,上前扶他,道:“怎么了?真摔坏了?”
方扶南抬头看他,昏暗银光下,他脸上竟是湿漉一片。
君青衫怔了一怔,蹲下身,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方扶南低下头,紧紧抓住他衣襟。他在抽泣。君青衫把手放在他急剧颤抖的背上,他的颤栗从他手上传入他体内。他似懂非懂,不知道该怎样劝慰。
方扶南渐渐止了抽泣,他的头埋在君青衫怀里。
君青衫颤声道:“方大哥,我……”
方扶南的声音闷闷传出:“小君,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离开我,永远不要再回来。”
君青衫浑身一僵,如一团快升到最高点的火,蓦然间被人当头扑灭,这几日一直萦洄在心头不去的一些模糊影子,却终于清晰起来。
他抱着方扶南,仰起头,看着墨蓝色的空中,丝丝裂裂的白云。他的眼泪落下。沉默良久,他道:“我明白了。”
方扶南不明白。方扶南已经睡着。
□□□自□□由□□自□□在□□□
翌日清晨,方扶南醒来时,帘幌床幕,阳光如淡金闪烁。
秦彩茵坐在床边,正对镜梳妆,见他睁眼,便冲他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方扶南微动一动身子,就觉头痛欲裂。昨夜之事,他已记不太清,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他茫然四顾,小心翼翼地问秦彩茵道:“昨晚,我们几时睡的?”
秦彩茵脸一红,不答他话,继续梳头。方扶南见她作少妇打扮,心头更加茫然。
秦彩茵梳妆完毕,见他仍在床上发呆,不由嗔道:“你快点,爷爷他们还等着呢。”
方扶南这才下了床,在她一叠连声催促下,洗梳穿衣,同她一起去秦小山、秦照处行礼。
秦小山连着几日,笑得嘴未合拢过。秦照则疏远客气,看向女儿的目光中,似还有些微责怪之意。
群雄已在影落春逗留不少时候,这时一一前来饯别。
石澜等忙着送别,直到傍晚,才与方扶南打了个照面。
方扶南心中一直挂念着件事,在众人面前,不知为何难以启齿,见了石澜,却是一喜,忙将他叫住。
石澜脸色古怪,他也不明为何,这时也没心思细究,只问他道:“石师兄,你见到小君没有?我有话和他说。”
石澜细细看了他几眼,忽而叹了口气,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他今日一早,就收拾包袱离开了。”
方扶南闻言如五雷轰顶一般,又不能相信,当即道:“你胡说,他走了?他怎么会走?他能走到哪里去?”
石澜摇摇头,道:“他不肯告诉我去哪儿。天涯海角,我也不知道。” 他亲自将君青衫从君家庄带到影落春,对他感情不同别个,说着目中便滋出泪光。
方扶南仍是不肯相信,呆了一阵后,猛的朝庄门口跑去。石澜一声“来不及了” ,余音未断,他已如离弦之箭,跑出了十几丈远。
他心里轰隆隆乱作一团,似乎有许多的头绪,却拼命也抓不住一个,只一个固执声音不断在问:“他为什么要走?他为什么要走?他曾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他,他便永不离开我的,他说话怎么不算数?”
他顺千尺幢铁索而下,华山在他脚下退跃如飞。他与不少正离开的武林人士擦肩而过,他们与他打招呼,他也宛如不闻不见。
他已不能够分辩路径,全凭着本能在追赶。路途风景渐成一片片色彩,薄得如蝴蝶翅翼,随风游荡。他的视线也在摇荡。
他也不知自己奔了多久,直到一条大河阻住他去路。
河水受两岸高山逼夹,初时湍急,之后却开阔平稳。夕阳光落在河面上,触损金鳞,跳动得扎眼。
河上没有一叶舟。岸上几个村民奇怪地侧头看着他,议论纷纷。
方扶南忽然绝望起来:“小君真的走了,他在生我的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君。”他喃喃道。无人答应,那整日在他身边,无论何时,侧首即可见的调皮少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他胸口隐隐作痛,痛了许久,他才察觉,木讷地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有血迹,正在晕染开来。他木然地想:“怎么这么多血?啊,是了,我胸前的伤口,又迸开了。”
他看着自己的血,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
附近胡村的村民中有人认识方扶南,见他情形特殊,势如疯狂,不敢接近他,便派了两个腿脚快的,速速上影落春报告。
不久,秦小山、石澜等人便赶至了胡村。
村民们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船,一人道:“他问我们要了条船,自己撑着去了。我们拦不住他。”
几人连忙乘船追去,追不多久,就看到一条小舟,漂浮在河面上,随着河流,悠悠地转着圈子。
秦小山还在嘟囔:“一定不是他,这孩子一向有分寸,不过是个朋友走了,怎么会这么不知爱惜自己?”但他突然看到了方扶南,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方扶南横在小舟上,死了一样,他胸前血迹的红,和夕阳的红融合在一起,他整个人,似正在被夕阳吸取着鲜血和生命。夕阳突然之间就沉下去了,一点光明不留,于是,他像一具被吸食干净了的残骸,整个儿的,落在了暗影里。
皇家秘事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
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暮春时分,华山山道上,八名灰衣轿夫抬着顶大轿,如飞般走着。
八人绕开千尺幢,从边路登百尺峡,再转而往下。八人所走之路尚未开凿过,一路上乱石当道,步步艰险,但八人脚步轻捷,似全不把这天下第一的险山放在心上。
走不多久,八人面前出现一五丈多宽的缺口,底下云雾缭绕,也不知有多深。
八轿夫缓了脚步,左、右二列中各奔出一人,快步到了断口处,两人站定,托出双掌,另两人跳至这二人掌上,借力翻过了缺口,到达对面。仍留着的二人又从怀中拿出两根长绳,甩过缺口。对面二人接绳,用力一拉,在空中拉起两道平行绳索。
绳索堪堪拉定,另四人抬着轿子到了,也不见他们怎样用力,便踏上了双绳,一忽儿功夫,便到达对崖。
对面拉绳二人等他们落了地,再一用力拉绳,将对崖二人拉了过来。
四人各归原位,仍旧抬着八人大轿走路。
甩人拉绳,凌空过崖,于他们便如家常便饭一般。
一行人过了缺口后,隐隐约约,已可看到远处绿树丛中的片片琉璃瓦。
他们加紧脚步,又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便停在了影落春的大门前。
轿夫中走出一人,上前打门。
隔不多久,门便开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出来。
打门轿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郑重地递给其中一名少年,道:“烦请转致方盟主。”
接信少年见信封上落款处,写了“朱晓客” 三字,怀疑地看了看来人,也不多话,转身便进了山庄。另一少年道:“你们进来吧。”
轿夫道:“方盟主什么时候能见我们?”
少年道:“这可说不准,每日来找他的人太多了,运气好呢,立刻见到他也不一定;运气不好呢,隔个一、两月也不稀奇。太行山劳家兄弟,在这儿都住了快两个半月了,还没见着盟主他人呢。”
轿夫脸现为难之色,道:“我们有急事要见方盟主,能不能通融一下?”
少年冷笑道:“上影落春的人,谁没急事呢?你们到底进不进来?”
轿夫见少年不耐烦,心中微微有气,又不愿与他吵嘴,便摇头道:“我们还是在此等好了。”
少年道:“随便你。” 转身进去,“砰” 的一声,把大门也合上了。
轿夫脸现怒容,恨恨地瞪了瞪大门,这才回归轿边。
八轿夫一动不动地站着,相互间,也不交换只字片语。有几人脸上神色虽然焦躁,但不得轿中人指示,仍是强行克制着自己。
不知站了多久,影落春大门又打开了。这回,一个白衫人引着十几个少年,一起迎了出来。
白衫人相貌清秀,神情温和,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只是脸颊上的几处青绿污斑,添了些许诡异。
白衫人走到轿前,冲轿中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在下影落春叶初晰,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迎迓,还望恕罪则个。敝盟主已在内等候,这便请诸位同我进去吧。”
众轿夫见方扶南并不亲自出来迎接,互相间看了几眼,又是奇怪,又是紧张。
叶初晰对此只作不见,当先领路,引着八人抬着轿子入内。
八人跟在叶初晰身后,叶初晰带的十多个影落春弟子分散在八人周围,隐有将八人围住之势,也不知是保护,还是另有意图。
八人此时每往里走一步,心上便多了一层阴影,但骑虎难下,这时再要回头,恐怕也不能够。
八人将轿抬到万丈阁前时,先前打门的轿夫实在忍耐不住,忽的作了个手势,命其余人止步,问叶初晰道:“对不住,我再问一句:方盟主他到底在哪儿?”
叶初晰看着他笑笑,道:“他不正在你们背后?”
八人大吃一惊,连忙回头,见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青年,正站在他们身后一丈左右,抱胸微笑。
青年见他们发现了他,便走上前,道:“在下方扶南,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敝庄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就请各位先进万丈阁,喝杯茶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轿里一人道:“你真是方扶南?”
方扶南未答,打门轿夫先道:“模样儿倒和江湖传闻中的一丝不差,就不知道功夫如何?” 说着伸出右手二指,忽的取方扶南双目。
这招发出前毫无征兆,衣襟一动,他双指已到方扶南面前。方扶南却好似并不吃惊,头向后微微一仰,左手抓他右手手肘,右肘外拐,撞他前胸,后发先至,轿夫刚觉不妙,右手前臂已落入方扶南手中,与此同时,前胸“喀”的一响,已有两根肋骨为其撞断。
这一出手,八名轿夫皆惊。打门轿夫痛得额头冷汗滚滚落下,他咬牙道:“能在一招之内,举重若轻地打伤我,看来你确是方扶南无疑。”
方扶南道:“我自然是他,这位坐在轿子里的,想必也定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八王爷了。”
打门轿夫见方扶南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心下立刻有了不详预感,又想自己刚才不过试他功夫,他的还手未免过于狠毒,若他早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身份,怎么敢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正要说什么,却听轿里人道了声“不错” ,已经走了出来。
方扶南见出来的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脸似满月,又白又胖,腮帮子处肉高高隆起,是两个大馒头上,又堆了两个小馒头,不觉好笑,却忍住了,肃然道:“八王爷玉趾亲临,影落春蓬荜生辉。” 又对叶初晰等人道,“你们也快点过来行礼。”
叶初晰等人答应了,一拥而上。
八王爷意料不到,倒吃了一惊,正要挥手让他们退下,忽觉腰间一麻,已被人点中了穴道。
打门轿夫再无怀疑,大叫道:“兄弟们,快动手!”
其余七名轿夫也看出了不好,不等他叫,便动起了手,这几人均是摔跤好手出身,贴身近搏,端的是厉害无比,一出手,便被他们放倒了好几个影落春弟子。只是一来,他们出手到底晚了一步,失了先手;二来,他们只有八人,一人受伤已经动弹不得,影落春弟子却有十八人之多,况是有备而来,四面包夹,互相协助,片刻之间,八人俱束手就擒。
八王爷兀自不明白,高声叫道:“大胆刁民,竟敢擒拿本王!”
叶初晰走上几步,搜索他衣物,从中搜出一把匕首来,匕首尖泛着绿光,显是浸染了剧毒。他对着八王爷肥胖的脸便是一个耳括子,气愤地骂道:“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我倒不知道有哪个朝廷贵官给人当刺客的。你是八王爷,那你看看,那边那位又是谁?”
“八王爷” 抬头,方扶南身边不知何时,又站了两人。一个中等个头,五十上下年纪,脸盘如他一般,也是大而丰满,容貌却与他风马牛不相及。这人一身衣物虽又破又脏,却仍看得出原先质地的精贵。另一个个子高挑,面色泛黄,浑身似没有几两肉,他也是一般的落魄相,身上更有多处伤口。
“八王爷” 的眼睛顿时黯了。
那着破衣的胖子一见了他,满眼喷火,恨恨道:“狗奴才,杀千刀的,你们一路捉弄我的苦。我命都差点葬送在你们手里。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冒充起我来,捡了朱晓客替我写给方盟主的信,跑到这儿兴风作浪来了!若不是我先让朱先生画了副我的肖像送到影落春来,人家还道真是我要杀了方盟主呢。”
他越想越气,指着这夥人破口大骂,又问身边瘦高个拿鞭子要来抽他们。
那个假八王爷见把戏被揭穿,目中渐露绝望之色,他也不理正牌的八王爷嚣叫,看了看左右八个轿夫,道:“我们出师不力,折了城主他老人家的锐气,再也无面目回去见他了。城主天纵英才,这座江山,迟早是他的。可惜,我们都看不到了。”
八人齐齐道:“城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八王爷听他们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惊得张口结舌。方扶南也是一惊,见到几人神色,忙道:“防他们咬舌自尽。” 他话一出口,人已到了假八王爷身边,一手捏住他下颌,不让他闭上嘴巴。
假八王爷冷笑了一声,头一侧,还是死了过去。
方扶南见他口腔中流出一股潮绿液体,顺嘴淌下,所经之处,留下一道烧灼般的焦痕,想是他将毒药事先藏在口腔中,被擒时,已然服下,现在才发作。
再看八名轿夫,也无一幸免。
他叹了口气,忽觉手指处触感奇怪,捏了捏假八王爷的脸颊,用力一揭,竟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底下面粉浆糊纷纷落下,不久,显出了一张完全不同于假八王爷的年轻的脸。
八王爷大叫一声,转头问身边瘦高个,道:“那天就是……就是他……”
瘦高个姓吴名升,有个绰号叫骷髅郎君,他道:“不错,那天在路上拦住我们厮杀的,就是他和那个臭婆娘。”
方扶南见了假八王爷相貌,心中暗暗称奇,道:“吴兄,听你描述,那日攻击你们的人中,两个领头人物,女的似是久未在江湖现身的半生庵住持无缘,另一个男的,却当真是此人么?”
吴升走近几步,又仔细看了看那假八王爷几眼,道:“不错,就是他,他便化了灰,我也认得。”
方扶南点点头,让叶初晰将自尽的九人抬走,自己引了八王爷和吴升,进入万丈阁。
八王爷路上受了惊吓,只比假冒他的人早到影落春一步,惊魂未定。方扶南着人带他们先去休息治伤,自己一个人先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