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多久,叶初晰便上来报告,道:“全身上下都检查过了,看来,这几人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身边一样可疑物品也无,就只……”
“就只什么?”
“就只每人的右颈窝处,都刻了一个‘滕’ 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方扶南念了两遍“滕” ,忽笑道:“那几人临死时说的话你还记得么?他们对那什么城主忠心得很。‘滕’ ,莫不是那城主的姓氏?这个姓,可不多啊。” 说着,眼睛一亮。
这时,有人来报:八王爷洗浴完毕,要立时见他。
方扶南命人在彩霞台处摆上瓜果茶点,自己带着叶初晰,先往那里等候。
叶初晰多年前曾投靠过南素仙一次,后来虽弃暗投明,心中却总是愧责,因此他办事也总比别人更勤勉些。初时,还有人因此忌他,待后来明白他只求在方扶南身边奔走,不求拔擢高升后,忌他的人也变成了讨好的人。影落春上下,倒有一大半人与他交好,推他为方扶南身边第一得力助手。
二人到了彩霞台后不久,八王爷与吴升便也随着小厮到来。
二人均已换过了衣物,八王爷本未受伤,只是情绪激动,经过一番调整后,已然神采奕奕。只是吴升显得十分憔悴,伤口处的纱布换了新的,白得格外刺眼。
八王爷见所在处只有一面连着楼阁,其余三面皆临悬崖,望出去天地间一片沉雄苍奇,这时夕暾渐坠,彩霞满天,真是美不胜收,不禁大声叫“好” 。
方扶南起身让座。三杯茶下去,八王爷看了看红如桔子皮的夕阳,回过头叹了口气,道:“方盟主,本王为什么放着王府里的清福不享,特地赶来华山见你,朱先生已跟你说了吧?”
方扶南道:“朱世伯只说:王爷有件难办的事,在下或可效劳。至于是什么事,他却未明言。”
八王爷喜道:“他是聪明人,所以不多话,他可比那个韩舒尧聪明多了。”
他喝了口茶,略显尴尬地道:“方盟主,本王和你一见如故,也不怕你笑话。本王来的时候,原是准备了一箱子的礼,想长安到这里能有多远?况又有一众好手护卫,便真有强人也不怕。谁知……唉,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方盟主,你尽管放心,只要你为小王做成此事,你要什么,小王就给你什么。”
方扶南听这话心里很不痛快,心道:“我方扶南主持影落春十年,侠名播于江湖,难道是为了贪图别人钱财么?这个王爷,也忒把人瞧低了。”
吴升察觉方扶南不豫之色,对八王爷道:“王爷,您捡要紧的说吧。”
八王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脸催我,都是我轻信了你们这批王八羔子。在京里一个个狠三狠四,真到了紧要关头,只会落荒而逃。”
他越想越不甘心,抄起手边一只茶杯,朝吴升头上扔去。
吴升不敢躲,被茶杯砸中了右眉角,眉角破裂出血,血合着茶水一起流入眼睛。
方扶南见他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回想几个时辰前,他一路背着八王爷到影落春时,浑身大小十多个伤口,有好几处还在流血,血从胡乱包扎的衣布中渗出。
他敬重吴升是个忠心护主的好汉,不愿他再受辱,拿起桌上一块热手巾,起身,将吴升脸上的血和茶水抹净,一边对八王爷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次袭击王爷的两个领头人物,一个是半生庵的住持无缘师太,一个是缠丝剑夫妇之一的陶立世。这二人在十几年前,便已名震江湖。实不相瞒,我小时候逃亡在外,还差一点死在这二人手下。吴兄能从这二人手中救出王爷,已是难能。”
八王爷听他替吴升开脱,虽认定他是在借机讨好自己,却也感到挣回了些脸面,顿时消了气。吴升却知道方扶南是不忍看他出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流下泪来。
八王爷道:“这些强盗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方盟主,不是本王指责你,谁不知道你挑了坠仙教、逼死了教主左零羽,名震江湖?但你也别一味贪大喜功,这些江湖小混混们,你也得好好治治。”
说了半天,仍把半路袭击他、后又冒充他上影落春杀方扶南的那夥人当“小毛贼” 。
方扶南尚未答话,他又迫不急待地抱怨道:“说起来,这事都怪韩舒尧不好。这事朱先生既然没跟你说,那只好由本王自己来说。”
他端起新递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道:
“今年年初,小王游览余杭时,结识了一名舞伶,人们管她叫‘玉玲珑’ 。她入此行不久,但杭州一带,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王看过她的舞,真是‘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小王被她舞得神魂颠倒,当下便重金为她赎身,带她回了王府。”
方扶南见这个王爷谈到玉玲珑时,一脸色相,心中对他更是不喜,若非见吴升一脸羞惭的可怜模样,忍不住便要讥讽他几句。
八王爷却丝毫不觉,自顾自道:“人家说:红颜祸水,原来是不错的。这个玉玲珑,到小王府中不过两月,便闹了个人仰马翻,三个多月前,更从王府藏书阁中,盗走了一本极要紧的日志。”
他一脸懊丧,摇头晃脑地道:“实不相瞒,这本日志,叫作<<封还>>,是不久前去世的皇太妃封氏,在临死前,托亲信人送到小王府中的,其中记述了她入宫后的种种事情。送日志的人,小王早已打发了他们归西,本该将这日志一并烧毁,但思念写日志的人,一时不忍下手。谁知,便因这一念之差,出了乱子。”
方扶南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却插嘴道:“封太妃,莫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么?”
八王爷脸色古怪地点了点头,似有什么话极欲说出,却终于忍住。
彩霞台上安静了一阵,八王爷才续道:“这日志中,记载了……记载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玉玲珑盗走了它后,就离开了王府。小王多方打探,才知她回了杭州。
“小王派了人去问她要回日志,不知这小妮子有什么本事,竟将他们一一打发回来,并声称:本王若再派人去啰唣,她便要公布日志中内容。
“小王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拿了珠宝金银去贿赂她,哪知送去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地退还。居然有女人可以拒绝珠宝,你说奇不奇怪?
“小王这下没了法子。
“这时,小王门下一个清客,据说是有个亲戚在崆峒学艺的,便建议小王去找崆峒掌门韩舒尧。那个韩舒尧,话倒说得漂亮,匡骗本王送了他许多银两,结果呢,哼哼……”
八王爷冷笑道,“他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崆峒七煞’ ,还不是拾掇不了一个小妮子?反不知怎样得罪了她,被她剥了皮,一个个吊在五云山中。”
方扶南一皱眉,暗道:“这丫头好狠毒,怎的这事我完全不知?”
他这一皱眉,八王爷却看见了,以过来人口吻叹道:“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女子要是狠起来,十个大男人也及不上呢。
“韩舒尧为这事气得就差没吐血,嚷嚷着要亲自带人去剿灭玉玲珑那夥,被本王狠狠奚落了一顿,才答应将消息暂时压下。
“他大概也知道本王在生他的气。要他不动声色地擒住玉玲珑,拿回日志,他是黔驴技穷;好在他还有个朱晓客作他的后盾。
“朱先生跟王府一向有往来。他为这姓韩的不自量力,贪功冒进,坏了本王的事,而向本王道了不少次歉,他见本王为了这事寝食难安,这才把方盟主举荐给了本王。
“其实本王一早便该想到方盟主的,只是惑于霄小之辈,白白浪费了钱财和时间。
“方盟主若能为本王找回日志,本王必定重重有赏。”
方扶南听他又提赏赐,倒不如适才愤怒,反有点替韩舒尧及崆峒派难过。他知近年来影落春势力越来越大,灭了坠仙教后,江湖上大小帮派无不想方设法依附在影落春之下,对此,六大派中已有人不满。少林、武当等尚好,崆峒掌门却几次在武林大会上提出:要独立管辖崆峒所在十三省的武林事务,力所不及时,再求助影落春。只是崆峒所在十三省的其它帮派首领大多不服韩舒尧,柴一笑等又一致认为不可开此先例,免得影落春渐失掌控,所以才驳回了他的请求。
这次韩舒尧瞒着他,自己派人去为朝廷办事,恐怕就是想通过朝廷之力,挽回崆峒派在武林中的势力,哪知,赔了夫人又折兵,反倒要受八王爷这样人物的羞辱。
八王爷见他不语,以为他在思索如何夺日志之事,又补充一句,道:“方盟主,这玉玲珑,虽然不懂事,到底也是王府里的人。你拿回了日志,也把她带回来吧。”
吴升在一旁听了半日,这时忍无可忍,开口道:“王爷,玉姑娘这般狡猾恶毒,何不让方盟主干脆杀了她?”
八王爷一拍桌子,骂道:“你放肆,别以为你是我家养的奴才,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我要怎样处置玉玲珑,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方盟主,这玉玲珑,本王实在欢喜得紧,就算要处置,也得由本王亲自处置,你可别……别伤了她。”
主仆二人,一般激动地望着方扶南,不过一个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另一个却面红耳赤、神情尴尬。
方扶南不由得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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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彩茵正为方扶南收拾行囊,听他转述八王爷的话,不由得也笑道:“想不到这位王爷,倒是难得的痴情种子。”
方扶南不屑道:“什么‘痴情种子’ ?好色罢了。”
秦彩茵道:“我倒真想见见,那个狡猾恶毒、又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丽女人,长得到底怎么一副模样?”
方扶南正在擦拭湛神剑。湛神他已多年不用,剑鞘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剑身却仍如碧潭幽冷,光亮似更胜往昔。
他的手指珍惜地抚过剑身,手指过处,映照出他身后秦彩茵的俏丽容颜。
她的容貌,十年间竟似没有变过,所差,不过少女的稚气逐渐消褪,而妇人的威严,却日渐加重。
方扶南看看剑身,看看剑中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秦彩茵忽然道:“我看不如这样,我代你去杭州跑一趟,查一查这玉玲珑的底细,借机拿回<<封还>>;你便和柴大哥他们一起,继续查询近几月来名门女弟子不断失踪那事。”
方扶南一怔,道:“那不好,这事牵连到皇室内部权力倾轧,太过危险。”
秦彩茵本也只随口说说,听他体恤自己,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夫妻俩十年间相敬如傧,虽不免寂寞,却都习惯了。
方扶南怀念地看着湛神,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潮水般返卷而来。
他放下湛神,忽然返身看着妻子,道:“茵妹,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武林盟主,你若不是盟主妻子,那该多好!”
秦彩茵停下手中正折叠的衣物,愕然道:“怎么?”
方扶南道:“小时候,我一直盼望接过爹爹的位子,赏善罚恶,伸张正义,做江湖的好主人。可做了十年主人,倒又觉得:正是因为这个位子,反使我失却了部分公正的权力。惩治一个恶徒,也要先估量多方利益,到最后,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举措。以前,我为此烦恼,尚有外公在前方引导着;可自从他老人家仙逝后,我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步步地远离原先的目标,反而踏入了泥潭,终将覆灭。”
他忽的热切起来,走过去,一把抓住秦彩茵的手,道:“茵妹,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
秦彩茵正思索他的话,被他突然之举吓了一跳,本能地排斥道:“为什么突然要孩子?不是说好了,先不要……先不要……”
这个“先不要” ,已经“先” 了十年,她自己说着觉得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低。
方扶南倒冷静了下来,放下她手,淡然道:“原是我随口说说的。你我都这样忙,哪有时候照看小孩?”
他打了个哈欠,脱下外衣。
秦彩茵忙将最后几件衣物塞入他包裹,打了个结,道:“今晚我和柴大哥他们还要审问一个失踪女弟子的哥哥,你先睡吧。”
方扶南“嗯” 了一声,躺到了床上,嘱咐她道:“别太辛苦。”
秦彩茵道:“我省得。”她留了一烛在屋内,自己持了一烛,走出房间。
方扶南听着她脚步声去远,在剩下一烛的微光中,望着碧罗帐圆形的顶。窗外春虫啾唧,他却感到了寒冷。
烛光忽然一爆,光明顿长,瞬息间却又灭绝。
月色如水,悄然弥漫室间。
方扶南睡不着,从床上翻起,去桌上取了湛神剑,又回到床上躺好。湛神冰凉的剑身,烫贴着他的胸膛。
记得几年前,坠仙教教主左零羽临死前,派了一波又一波刺客前来行刺他,务必要置他于死地。光比武艺,他自然不怕,但邪教中人的心机手段,却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影落春草木皆兵。那些个晚上,他便睡觉,也要抱着这口湛神。
一次,一个他至今不知名字的蒙面刺客,竟然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卧室。若非窗外一只野猫适逢其时地跳了进来,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那时的野猫,来得也真是凑巧。
真是凑巧么?
方扶南更紧地抱住了剑,让剑鞘上古朴花纹尽可能深的刻入自己肌理。剑上有股令人眷恋的熟悉气味。
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了。
一室幽静,帘幕轻轻晃动,窗外落花映在纱帘上,飘颺澹荡,似作着无语的倾诉。
方扶南似是睡着了,却突然听他道:“那只野猫,是你放进来的,对不对?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找你,总是找不到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一直很想念你,你过得,可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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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方扶南便带了叶初晰离开华山。他不欲打草惊蛇,对影落春中大多数人只说: 是下山调查近日名门女弟子不断失踪事件。
二人跨下良骏,日行千里,不到两日功夫,便到了汉水河边,襄阳城中。
影落春在襄阳城内设有分舵,方扶南却不愿惊动众人。他作书生打扮,叶初晰便扮作他的随从。他打算在城中随便找家客栈落脚,第二日一早便离开。
二人堪堪走到一家街转角的客栈前,就听到客栈门口两人正在争执。
一人显是店夥计,另一人身材魁伟,方扶南尚未看清他容貌,单见他站势: 渊停岳峙一般,忍不住便在心中喝了声彩。
这大汉一身缟素,站在一辆大车之前,正和店夥计理论,道:“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通? 我们戴孝怎么了? 难道你没死过爹娘兄姐,你没戴过孝的? 出门在外,若要这样一一计较起来,还了得了? 我如今付你双倍的钱,只住一宿便走,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店夥道:“ 小店做生意的,最讲究吉利。即便我不计较,让你住了进来,其他客人可还不答应呢。”说来说去,就是不愿让这大汉住进来。
大汉有些急了,右手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了又捏紧。那店夥嘴边噙了冷笑,只作未见。
车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声音,道: “二弟,这家不行,咱们换别家吧。”
大汉听到这声音,面色顿时柔和下来,耐着性子道:“ 嫂嫂,这已是第七家了,天都快黑了。唉,想不到堂堂一个襄阳城,城里人也这般闭塞不通。”
方扶南对那大汉很有好感,又见他举手投足,不经意间流露出干脆利落,显是个会家子,便起了结交之心。
他问叶初晰道: “我们分舵不是有探子在客栈里的? 是哪一家客栈?”
叶初晰笑道:“ 这时候你想起分舵的人来了? 这里好几个兄弟在客栈呢。其中一家,我记得叫‘福来’ 的,可不就是这儿?”
方扶南也笑道:“ 那就好办了,你去跟这里的兄弟说说,让他把这位仁兄安排进去,住个一晚。”
叶初晰答应一声去了,走了没几步,竟然在那店夥面前停了下来。
那大汉要另加钱给那个店夥,店夥正摇头拒绝,忽然看到了叶初晰,不觉一愣。
叶初晰道:“ 小容,几日不见,你什么时候也变出个挑三拣四的脾气来了? 有客上门还不知足? 方公子要我跟你说一声,他看这位爷人很不错,就麻烦你通融一下,让他们住个一晚吧。”
那店夥看到了叶初晰身后的方扶南,愣了愣之后,随即满面喜色,对着那大汉登时也变了个人,恭恭敬敬地道:“ 既是方公子的吩咐,这位客官便请随我来,我安排你们住个别院,不与其他客人冲突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