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1年,六十五岁的洛伦佐?艾普侯爵出任国务大臣一职。事实并非是为人们所诟病的那样,父亲在政界身居高位没有为列奥纳多带来任何便利条件,相反却阻碍了他的天才进一步得到发挥。在那个时代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父子两人不可同掌大权。由于父亲的兢兢业业,艾普在西线军副参谋长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位置上一蹲就是七年,期间只象征性的提升了一级军衔。只是布伦德尔上将—— 一位严格、和蔼、洁身自好的老人,着实爱惜他的才华,在拜访顶头上司军务大臣格莱斯顿时半开玩笑地说:
“如果因为父亲做高官就不提拔儿子,简直是和因为父亲做高官所以提拔儿子一样没有道理嘛!”
大约格莱斯顿是听取了布伦德尔的建议。次年,三十四岁的列奥纳多?艾普被提升为中将,担任西线第一军军长。独当一面之后,他的才干迅速展现出来。两年后,布伦德尔上将由于年龄和身体问题退役,艾普众望所归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与此同时,已担任国务大臣六年之久的洛伦佐主动向皇帝保罗二世提出辞职,成就了政界少有的一段佳话。
尽管身为军事指挥官的成绩和声望无法同格兰特相比,但那位曾教育过他们的校长沙恩霍斯特的理想却是在艾普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在他写给格兰特的信中——这习惯从他少年时代起一直保持到1755年——我们可以看到,他从未放弃过对国家和政治的思考。
从保存下来的资料来看,在他们的通信中,格兰特也曾经长时间地与艾普展开讨论。事实上,他们都极少向对方以外的人提及敏感的政治话题。这个孤独而狂暴地燃烧着的灵魂在沉静的格兰特那里找到了共鸣。格兰特喜爱他,理解他,毫无保留地赞美他;同时又以自己大海般深邃的静思去包容他狂热的冲动。
“近来我总是感到顾虑,或者说担心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只有以愚弄人为业的占星术士才敢声称自己可以拨开历史的迷雾看到未来。而我自己,宁可坦率地承认,在将目光尽量投向前方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条遍布荆棘与陷阱的道路。我不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为它付出鲜血和汗水是否值得。但我还是想要把这条路指给这个国家。就算它不能通往最终的伟大理想,也总比徘徊不前要好……
“这种顾虑我只能够向你吐露。世界上毕竟是自私的人占了多数,如果不确信改变后的结果对自己更好,他们是绝不肯挪动一步的。但总还是要有人去做那些高远到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我相信,最终的真理必将在这些美丽的幻想中诞生。”
在这封信的空白处有一行小字。所用的墨水颜色不同,应该是拉斐尔?格兰特的手迹。
“通往伟大的道路是孤独的。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路还会把他引向何方的时候,他已经攀登得比任何人、任何时候更高了。——说出这个真理的人又是谁呢?但并不是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面对这些人,你又要将他们带向何处?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这世界,难道不是已经足够了吗?”
在阿斯特瑞亚担任西线军总指挥官期间,列奥纳多?艾普取得了相当好的声望。有人说这一时期他利用自己的身份积极在军政各界活动,秘密地将身居高位但怀有理想,对现实政治不满的年轻贵族结成小团体。这或许是不错的。尽管此类阴谋活动在任何自由的国家里都应该绝对摒弃并加以严惩,但要从一个腐朽的专制制度之下为人民博取自由,这么做却是成为必需了。
对此,一位文笔优美的作家——在此我不想提他的名字——这样写道:
“事实上,从民众身上,我们通常只看到了受压迫者那种沉默寡言和畏首畏尾的习惯。如果对人类制度中残酷的不公正没有从内心深处感到愤慨厌恶,怎么可能对社会状况的原则和目的认真严肃地进行思考呢?第一批正义和人道的捍卫者大多是从压迫者自身的阶级中产生的。公共道义的学识首先出现在所处地位更宜于掌握社会重大关系,锐气通常受挫较少的那些人身上;因为有一些学问既有赖于感情,也有赖于智力。是这些人带头抛弃了年深日久的谬误,以普遍公正的原则为重,反对以集团利益牺牲全民利益的罪恶行径。”
事实果真如此吗?或许我们不愿承认,但那些受到压迫最严苛、苦难最深重的民众,他们宁可在那一点点可怜的闲暇投入宗教的怀抱,也很少思索自身的命运。他们忘记自己的价值,以求忘记生活的痛苦。这是一种懦弱,一种逃避,因为他们不这样做便要被沉重的命运所压垮。
这样的民众,他们是一个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个人,对自己最基本的权利一无所知。他们可能会纠集上几百人向老爷们抗税,但绝不会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了更高尚的、公共的利益去奋斗。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教导他们——至少,指明那些被他们放弃的东西的价值和意义,将他们从宗教虚伪的天国中解放出来。
在这方面,艾普也是一个先驱。
“一切宗教都是教人做奴隶的。而我,要擦亮人们的眼睛,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精神。”
在当时的拉顿帝国,绝大部分的学校教育都还为教会所统治着。宗教用它那阴沉腐朽的吐息强迫自由的思想屈服于它脚下,不遗余力地扑灭每一丝叛逆的火花。然而这也只是垂死挣扎。在学校外面的广大社会,更为波澜壮阔的启蒙思想的浪潮正在席卷一切。教会学校里,学生们私下传阅着各种激进的小册子,哪怕校方以开除相威胁也屡禁不止。而稍微有些资产的人家,都宁可付高昂的学费也要把孩子们送进世俗学校。
1740年,全阿斯特瑞亚的世俗学校——包括中学和大学,加起来只有寥寥七所。而到1754年,这个数字却飞速增长到了一百多所,远远超过教会学校的数目,居全国之最。艾普充分利用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的地位,大力倡导兴办脱离教会控制的世俗学校,甚至捐资建立了其中的两所。得到社会各界的捐款,学校的负担大为减轻,学费也降低到了普通家庭可以承受的程度。
这一切措施,它们的影响都在数十年后方才显露。直到今天,这个偏远的西部边境城市仍然同阿格莱亚、海帔里恩并称为拉顿共和国的三大学术中心。这不能不说是列奥纳多?艾普留下的另一笔宝贵财富。
1754年,艾普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考验与转折。
阿奎达尼亚地处拉顿帝国与勒尔纳王国交界,历史上因这一地区的归属而起的的争执屡见不鲜。1753年10月,这个地区经过公民投票,正式决定并入拉顿帝国版图,而之前他们的贡赋是向勒尔纳税官缴纳的。以此为导火线,两国间积累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1754年夏,勒尔纳王国调集了八万六千人的大军,由王储卡拉佩王子亲自担任统帅,正式向拉顿帝国宣战。战争开始仅三天,勒尔纳军队便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攻占了阿奎达尼亚,随即越过边境向西线军总部所在地阿斯特瑞亚进发。
而此时艾普手中的西线军只有五万人左右,无力与庞大的勒尔纳军队进行决战。为保存实力,同时也为了诱敌深入,他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阿斯特瑞亚。
西线军弃守阿斯特瑞亚的消息一出,阿格莱亚方面立刻沸腾了。战争刚刚开始就丢了司令部,哪里有这样的事情?一时间,辱骂总指挥官,要求撤换艾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连老侯爵也都表示应该以失职之罪将他那个无能的儿子扔进监狱。这种时候还明确表示支持艾普,似乎就有点不可理喻了。皇家禁卫军总管希尔维斯特公爵是艾普的朋友,他的意见自然不能算数。艾普之所以没有被撤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格兰特的影响。
在局势危急之时,这位具有极高声望的将军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从军事的角度一一驳斥那些对艾普的诋毁与攻击。他态度恳切地请求皇帝再多给艾普一些时间,如果西线军最终失败,他愿与这支军队的指挥官一起承担主要责任。格兰特的表态最终打动了保罗二世。虽然这位皇帝向来有着软弱和偏信的名声,但对格兰特将军他是非常信任的。
没有了来自阿格莱亚的后顾之忧,艾普得以更加自由也更加心无旁骛地将精力投入到对敌作战上面。当西线军停止退却,选择有利地形准备阵地战时,勒尔纳军队乘机进入了梅嘉拉峡谷以南地区。此时,勒尔纳军统帅卡拉佩王子对艾普的作战意图估计错误,认定其已成为惊弓之鸟,势必要向阿格莱亚方面退却。为求速战速决,他采取了参谋长施拉普纳的建议,即分出部分兵力牵制西线军右翼,主力进入梅嘉拉峡谷向其薄弱的左翼进攻,并截断其退往阿格莱亚的后路。卡拉佩的副将,也是军队的实际指挥者阿格尔强烈反对这个方案,认为在决战当中分散兵力是错误而危险的,但卡拉佩对他的意见不予理睬。
10月20日,勒尔纳军按原定计划兵分三路,向梅嘉拉峡谷进发,企图从东面迂回艾普的部队。艾普则将全军沿沃尔甘河向南展开。与此同时,加布里埃尔正带领之前驻守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第一军火速赶来增援。他们到达后艾普手中已握有七万三千多人的兵力,足以和勒尔纳军相抗衡。对此勒尔纳军却一无所知。10月22日,勒尔纳军队占领战场中央的战略要地塔尔奎因高地,做好了全面进攻的准备。
尽管大战在即,艾普反而是显得非常轻松。在决战前一天,当有人忐忑不安地问万一失利会怎样时,他甚至少见的开了句玩笑。
“不是还有格兰特吗?如果咱们收拾不了的话,就让那个不败的格兰特来做好了。有他在,这个国家不会那么轻易就灭亡的!”
1754年10月23日,在清晨的浓雾中,梅嘉拉战役拉开了序幕。激战首先在东面爆发。由于艾普对勒尔纳军的进攻方向判断准确,在左翼利用河流地带的有利地形设置阵地,以加布里埃尔带领的一万多人顶住了四万勒尔纳军,几乎牵制了对手兵力的一半。虽然战斗打得异常惨烈,即便一个小小的村庄亦数次易手。但加布里埃尔顽强地守住了阵地,因此在右翼和中央,西线军便反而对勒尔纳军形成兵力上的优势了。
正在这时卡拉佩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保证对西线军左翼的进攻,他过早调动了驻扎在塔尔奎因高地的预备队,造成中央兵力的空虚。一直耐心等待的艾普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立刻亲自带领约六万人的主力军,以纵深队形集中向勒尔纳军中央发起攻击。遭遇突然的打击,勒尔纳军伤亡惨重,秩序大乱。卡拉佩的副将阿格尔及其司令部不巧正在这支溃败的队伍之中,因而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24日下午1时,西线军占领了塔尔奎因高地,之后完成中央突破,将勒尔纳军队拦腰切断,转入反攻。
在东面,得到增援的加布里埃尔向勒尔纳军右翼发起了全面进攻。尽管勒尔纳士兵作战十分英勇,但仍被压缩到河流沿岸的狭长地带,在西线军猛烈的攻势下纷纷掉进水里淹死。剩下的人有些被击毙,其余则当了俘虏。
见大势已去,卡拉佩王子只得带着不到千人的近卫军仓皇逃入梅嘉拉峡谷,被艾普团团包围。由于唯一的王储深陷敌国,已经无力再战的勒尔纳王国不得不向保罗二世求和,声明放弃阿奎达尼亚地区,并以三百万弗洛林的赔款换回了卡拉佩。
这是一场奥斯特里茨式的伟大胜利。战胜的消息传到阿格莱亚的时候,整座城市都疯狂了,甚至有人提议要用古代的凯旋式来表彰这位打了胜仗的将军。经此一役,艾普名声大噪。尽管很有些嫉妒的人将他成功的原因归结于勒尔纳军的失误和运气,但只要稍懂战略的人就能一眼看出,这位长期被人轻视的西线军总指挥官,实际上具有着多么惊人的军事天才。皇帝保罗二世也当即表示,将在次年的建国纪念日上为他亲手授勋。
历史总是充满了惊人的不确定性与巧合。1755年1月12日,恰在建国纪念日之前,年仅三十四岁的保罗二世突然驾崩,去世时未留下任何子嗣。皇帝的哥哥费尔丁亲王以血缘最近的原则提出对皇位继承权的要求。然而这位亲王素来飞扬跋扈,名声极坏。他的政敌暗地里煽动了阿格莱亚的市民反对他,一时间整个首都陷入骚乱。维克多?希尔维斯特公爵以费尔丁还不是皇帝,无权命令皇家禁卫军为由拒绝行动。此刻唯一有威信也有能力控制局面的,就是正滞留在阿格莱亚等待受勋的艾普了。
得到贵族会议的首肯后,艾普只身赶往民众的聚集地。在西勒尼广场,著名的亚历山大一世铜像下,他向阿格莱亚的市民发表了演说。
“公民们!请放心,我不是为镇压你们而来的!看吧,我只有一个人,身边没有带任何军队。我知道你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同时,我也认为你们做得很对。你们拒绝费尔丁继承皇位,就是在拒绝一个未来的暴君。想一想以往的那些暴君都对这个国家做过些什么,我就不寒而栗。无论你们是为了个人的幸福,还是为国家的前途着想,你们都尽到了自己身为公民的责任。
“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难道你们拒绝费尔丁亲王,是为了要让别的什么人继续当你们的君主吗?让一个人的意志消灭、抹杀几百万人的意志,这样的事情岂不荒谬!但自有历史以来,这种事就一再地发生着,以至于居然被当作惯例!我们要问一问自己的理智,我们的自由意志在哪里?让它被特权所扼杀是否是正义的?这样,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
“或许有些人会对我的话感到迷茫。如果不服从君主的旨意,那我们应该服从什么?好吧,我告诉你们——是法律。不是现在这部等级森严,为了保护贵族特权而制定的法律。要说哪个人生来就比其他人更高贵,因此应该享有更多权利的话,我不相信。当然,确实有一些人,他们通晓更多知识,更懂得思考,也更有智慧。但那都是后天教育和学习的成果,而不是什么天生。一个社会,本就应该以道德的与法律的平等来代替由年龄、健康、体力等自然因素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身体上的不平等。在理想的社会中,人们尽可以在力量和才智上不平等,但是根据法律规定的权利,他们却应该是人人平等的。在我们的制度下,这种平等只是虚有其表。它只能保持穷人处于贫困,而富人处于占有。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吧!法律总是有利于享有财富的人,而有害于一无所有的人。我们需要的,是一部公正地保护每个人的自由权利的法律。没有这样的法律,一切自由和平等都只能是空谈。
“公民们,你们今天的表现证明,你们值得享有这样的一部法律。但不要指望坐在议会大厅里高高在上的贵族会把这部法律赐给你们。相反,他们将百般阻挠,横加干涉,尽力不让你们用这样一部法律来治理自己。因为这无疑宣告了他们自己的一文不值。的确,对于国家来说,你们劳作,你们交税,你们服兵役,你们就是一切。而贵族们呢?哪怕是道德败坏不学无术,他们仅凭出身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高官厚禄。就这样,他们还好意思声称,这是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如果你们对此稍微质疑,他们便用宪兵和军队强迫你们屈服,就像他们今天打算做的这样。身为军人,又是贵族中的一员,我却无法将枪口指向你们。因为我首先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公民,和你们一样热爱这个国家。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在几个月前,你们刚刚给了我足够的信任,让我可以击败勒尔纳人的军队,维护国家的和平与幸福。这一次,我向你们保证,我将把自由和平等带给这个国家。”
在民众的支持下,加之希尔维斯特及时带领皇家禁卫军占领了议会大厅,费尔丁亲王只得宣布放弃皇位继承权。尽管对艾普和皇家禁卫军的背叛破口大骂,贵族会议最终还是被迫承认他为摄政王。
当然,在那个时候,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1755年1月20日至2月20日之间,列奥纳多?艾普以摄政王的身份一连颁布了七十多条法令,一举废除了贵族阶级的全部特权。这些法令在整个拉顿帝国引起巨大反响,也激起了贵族们的强烈反对。但他们惧怕艾普手中强大的西线军,仓促间又缺乏统一领导,因此未能采取实质性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