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
大夫人笑了笑,掀开裙摆退后两步。
“李将军先听我说些话好么?”
“……请说。”
大夫人顿了顿,表面上很从容,可拨弄木珠的手却有些慌乱。
“把洺遥活生生的带回来,……行么?”大夫人环顾一下四周,前厅里每一个人都从她面前过去,有些人是她看着成长,有些人却是中途才来,再到了如今,……她那双眼睛,再也不能无波无澜地看周围发生的事,“……无论怎么样,……我总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
“……大姐。”
三夫人低头哭了,坐在一旁的刘绍恩伸出一手拍拍她的背,可她却哭地更凶了。
“大夫人,……我懂你的意思。”李义起身把大夫人扶到了椅子上,转头看着前厅的刘家人,突然间便有些哽塞“……我不是救不了洺遥,……只是现在……”
“没时间了,二少爷现在在那里,不知道要被怎么折磨!……我怕他撑不住啊!”
王莫德有些冲动地脱口而出,老眼里的泪花儿挡都挡不住。
“而且二爷就算不承认杀了王顺,但杨光也还是可以定罪,到时候就是救也救不了了!”
“李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听着声音,李义摇头,“杨光早计划好了,承不承认都一样。他想通过洺遥取得的东西是川军二十万人的领导权,东西不到手,人自然也不放。”
“二爷怎么会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
“可你是将军,只要说一声还有谁不会听你的?”
“就因为是将军才有做不了的事!……他是在要胁我,他要我我卖了刘湘!”李义激动地回头,可一会儿后好像又觉得自己刚刚过头了,便又转脸,“……这次的事情他以我和洺遥有私交而把我排在外面,我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你问我不救?”李义笑了,“……我怎么不想救?……我看着他受苦,……我怎么不想把他救出来?”
李义说完,整个厅里的人都没有说话,那些眼睛里总有一句话想说,却又在说不出口。王莫德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奈何不了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个年代的很多事,往往都让人措手不及。大夫人抬头看着李义,发鬓间的斑斑白让那人眯眼,心里更是感慨万千。自古都是忠义两难全,任是谁都难以做出决定,……李义也不能例外。
就是看刘洺遥被杨光折磨,也不能冲出去救他。
……就算天天都没焚心的苦所恼,但也不能救他。
李义觉得他好像走上了李正走过的路,……那人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可自己呢?
……自己两边都败不起。
之初叹了口气,缓步从王莫德身后出来,“那李将军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没有二爷在手上,……杨光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将军何不把二爷偷带出来……”
“不行。”李义打断之初的话,“……就算把人带出来了,……表面上洺遥还是杀了王顺,他可以上报政厅明正言顺地抓人。……可如果失败了,……杨光就更有理由做他想做的事。他本来就想利用我来扳倒刘湘,如果我不在了,那军内大小的事刘湘都会找他,到时候他再做什么都没人阻止得了。”
“那要怎么办?……难道要二爷用一死来换二十万个人吗?!”
“……我不能……”
“李将军!”之初红了眼眶,牙齿和嘴唇在不断地发抖,“你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李义闭眼,……没错,只要刘洺遥死了,杨光也没有了筹码。
看着他,之初暗笑。
……李义啊李义,你始终还是选了责任,……我早就知道,二爷和责任之间你永远不会选择二爷。
……你什么都不能做。
但我可以。
四儿站在后边一直看着那两人,渐渐地居然在之初的眼睛里面找到了一点儿绝然,心里一动,不安地上前几步。
之初突然笑着低头,“之初有个方法可让二爷不死,杨光也不能如愿。”
李义一愣,有些欣喜若狂地抓着他的肩,可却让从后面上来的四儿给拉开。
“不可以,之初,……不可以那样做?!”
“四儿,……我想为二爷做些事。”拿开那人的手,之初扇动眉睫,“……我也只能为他做这个了,你让我了了心愿,……行么?”
“不是还有时间?我们再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四儿,你觉得还有时间吗?”之初无奈地摇头,“……没有了,我不想等二爷死了以后再来后悔,……我不想后悔。”
“之初!”四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了地掉了下来,一边摸之初的脸一边呜咽。
“之初?”
李义也抓紧之初的手,那人现在的模样自己见过了无数次,……像在快要燃尽的死灰里绽放出的最后一点火光,……可却明知道那灰烬里是飞不出凤凰的。
“就是像你想的那样。”……之初把垂下来长发撩高挽在头上,学着刘洺遥平时的神态回头笑了笑,“……你们不觉得我跟二爷有八成相像么?”
“之初!!!!!”
四儿哭着跪在地上。
除了四儿,整个厅堂顿时没有的声音,……莫约一小刻钟后,最先呜呜地哭的其实是什么都不懂的刘晓和王玥,……然后才是王莫德,才是其他的人。
只有站在中间的之初没有哭,他边笑边看着李义,把属于他的悲哀只告诉了他。……让李义知道他们共同的悲哀,这一辈子所有的,最无奈的,最寂寞的悲哀。
只是为什么而悲哀,……那却是有不同。
之初笑着想,我选了二爷。
……所以,你输了,我赢了。
茶客饮笑
窗外好像黑了,……刘洺遥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果然,已经是到了晚上。
水牢里的水在膝盖的位置,若坐下来则快没颈,但好在之前来过一次,多少有些经验。刘洺遥双腿不能用只有趴在一旁的高地上。就这样一半在水里,一半贴着冰凉的石壁已经过了一天。
刘洺遥转动僵直的头看着墙角的缝隙,……那里有一丝又一丝的风进来,在水面上能有清晰的波动。
“……有人在吗?”
刚一说完,他就笑了。……这个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得很。
把腿从水里面拖出来,撩开下摆和里衣,小腿骨上的皮肤已经成了一片乌紫色,按着就是痛自己也感受不到了。……这个时候再有人来自己也爬不到那个缝隙边去吧,……明明是一个小水坑,可却比城里的河面还宽。
刘洺遥呆呆地看着石屋子里的天窗,……连这窗口到晚上都觉得它比平日高了不少。
“刘二爷。”
懒得偏头,刘洺遥转动眼珠子看着用铁条隔开的门,“……我没杀人。”
“……来找你就一定是为这事?”
“还能为了什么?,若是来喝茶聊天的就快滚出去。”
“……也不是。”李副官看着刘洺遥用背对着自己,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被杨光整了那么久,又在水牢里面泡了一天,这时候还能够有精力骂人。……这性子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洺遥见人还杵在那儿,便又回头骂道,“……怎么还不滚?”
“……把话说完我就走。”李副官在牢前蹲下身与刘洺遥的实现持平,“……那日为什么不开口?……是为了李将军?”
“不是。”刘洺遥头也没回,直截了当地把话堵了回去,“我能撑下去。”
“可你知道……”
“我知道!”转头打断那人的话,刘洺遥的声音带了些笑,“我叫了他也不定来,……不是吗?”
“既然知道,……那又是何苦?”
“……我不想输,……面对杨光,那就更不能输。”
“可你现在已经输了。”
李副官把军帽脱下来拿在手上,那张脸很年轻,也很平常,不过是一个军人应该有的样子。以前刘洺遥从没见过他的模样,隔着那个冷冰冰的帽檐谁都见不了他。
……难怪杨光不怎么脱帽,……刘洺遥在心里面骂了一声,……原来是怕那肮脏卑劣的模样被别人看去。
“被关在这里不是输了是什么?”李副官起身,有些嘲弄地踩了踩从水牢里漫出来的水,“……你现在就算认罪也没有意义。”
“你们都早计划好了,我只是个棋子,用完就丢那很正常。”
“本来就不打算对你怎么样,使你自己太固执。”重新戴上军帽,把耳边的头发整齐地收在帽檐里面,“……虽然李将军那日没来,但不代表以后都不来。……我们的目标是他,不是你。”
“他不会来的.”刘洺遥手下抠紧石台的边缘,那些棱角刮得皮肉都出了血,“……他才没那么笨。”
“那不是你说了算,……而且,你本该希望他来的,是吗?”
李副官回头看了水牢的铁门一眼,那人的影子隐约可见,好像浸在水里面又好像没有,……不过却让人产生了没顶的错觉,好像他已经被水淹没了一般。
在黑暗里,很无助的样子。
李副官深深地撅眉,……可能是刘洺遥没有感觉,可刚刚他说话的声音听在别人耳里却在不断地颤抖。
刘洺遥看着人走远,带走了马灯把最后一丝光亮也收走了。周围又回到黑暗里,除了自己出气的声音也就只有出气的声音能听见。
咬唇看着晃动的水面,里面白色的影子就是自己,忽明忽暗可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在里面。
……在水里形影单只的。
你不会来吧?……不会来吧?
刘洺遥突然很怕自己,……心里明知道李义不可以来,可却还是去想。明明想,但又不希望他来。
……可是希望,并不是想。
……希望和想永远是两回事。
若问想不想,他可以不断地点头,……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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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一晚,杨光去了成都南郊的某个温柔乡里,而他做梦都想不到那夜公馆便燃了一场大火。
……一场由水牢而起的一场大火。
李义在火场里抱着一个人往外冲,过往的国民军都忙着救火,隐约只能有一个他抱了一个长发飘飘的人儿的印象,……特别是那头飘逸的长发,像黑缎一样那么美。
“……李将军,请留步。”
正当他到了门口时,那李副官却早就守在那里。
“……有事?”
李副官抬头看了看在公馆里蔓延的火苗,然后视线逐渐往下,盯着李义怀里的人便不动了。
“他是谁?”
“只要是我带来的人你是不是个个都要过问?”
“没有。”李副官笑了笑,伸手把那人的黑发撩了起来,“只是没想到将军那么快就忘了刘二爷,……现在那人可是还在火场里面呢。”
李义没理他,直接抱着人就走。走着走着,那人的手从前面无力地垂了下来,李副官眯眼好像看见了什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走吧,……走得远远的。”
说罢,他又回到了公馆,有一些火星子在他身后飘啊飘,飘啊飘,飘在李义的眼前,飘到刘洺遥德身上,让那人不安地皱皱眉。
李义转头看去,公馆的火越烧越旺,不断有在睡梦里被惊醒的人跑出来,……但有一个人确实在火里睡去了,而且永远都醒不了。
“为什么不让他最后再看看你?”
之初走过来,伸出颤抖的手在刘洺遥脸上摸了又摸。
“这最后一面见是不见都一样,……他只要在心里放了一个我,我就知足。”
剪短的发,染血的长衫,除了一张脸,一切都跟那人一样。
那个人说,他想把刘洺遥放在心里,所以一双手在刘洺遥脸上摸了又摸,一双看了又看。
就是死,也不可以把他忘了。
李义忘了那场火是怎么燃起来的?……也不记得那人后面还说过什么?
唯一的印象就只有他走前把一抹笑挂在了嘴边,……那是他留在人世最后的东西。
“……怎么回事?”
刘洺遥在李义的身上转醒后,只觉得自己能听到外面有很多吵杂声,还有被火映红的天空从眼前一点点掠过去,还带来了不少火星子。
“起火了?”
“……不,是起风了。”
刘洺遥伸手想去抓,却被李义按了下来,把一张纸和一个小泥人塞给他。
“……泥人。”虚弱地睁看眼睛,干哑的喉咙挤了两个字出来。
“……不看看信?”
刘洺遥无奈地眯眼,“我看不清啊,……你帮我好么?”
“好。”
刘洺遥缓缓闭眼,拿在手里的泥人渐渐变得重了起来,好像有千斤一般,在一直往下坠。一直想从他手上逃开。
过了好久,刘洺遥看到眼前的天都没有了火光,变成了春末随时可见的天,……月亮在薄雾那头若隐若现。李义这才用抖颤的声音在耳边说话,……那一句句话像最后的春风,吹灭了死灰也吹走了所有的回忆。
“他说……”
“他说什么?……嗯?”
“二爷……”李义哽塞,后面的句子再说不出口。
“继续……我想听。”
李义看着刘洺遥干涸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天上一个孤单单的月亮。
他也顺着朝天上看去,有些痴傻地说着呆话。
“他说了,……二爷,对不起。……生死相随,我先反悔了。”
“……”
“是的,他先反悔了。”
“……骗子。”
刘洺遥看着看着就哭了,两行清泪从眼角里出来,那一直堆塞在里面好几年的悲伤终于被化雪的春水冲了出来。李义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
“……骗子……又是一个骗子。”
“……骗子,你明明不想反悔的,……为什么连死了都要骗我?”
“……为什么不等我,……不等,……我可以撑下去的,……为什么不等?”
只见刘洺遥把手里的泥人举到眼前,手一边抖一边仔细用眼睛看着泥人的形状,已经泛白的身子,糊成了一团的五官,过了那么多年,已经被人抚摸得快变了形状。
刘洺遥闭眼,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花灯下,还小小的人一边拽着自己的袖子,一边跟自己争那么一个丑泥人。
……丑泥人,丑泥人,……刘洺遥一边哭一边笑,……还真是一个丑泥人。
“……洺遥,……别哭了,已经出血了。”
刘洺遥摇头,眼泪和血水顺着下来滑在李义手上。
李义瞪大眼,看他一口又一口把那个泥人吞进嘴巴里,两口三口和着血泪再慢慢把它咽下,最后就剩了那个木棍。
刘洺遥把它放在心口上,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李义把他眼角的血泪擦干净,拧眉看向窗外,拽在手里的白纸上满是字迹,那怎会是刚刚那么一句话。
不是故意不说,……是李义实在说出口。
那夜,……月亮上了树梢。
之初坐在刘洺遥房内提笔,想着那人教自己写字时的模样,那样写了一直想对刘洺遥说的话。
可是有好多好多,他一边哭一边写,根本写不完,……只要泪糊开了一个字那整张纸都得换。
于是,他一个人坐到了天亮,……看着天边泛起了一抹橘红色。
不禁咧嘴笑了,……自己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便是天天都可以在这里看到那抹橘红,那时候刘洺遥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头长发,都像缎子那么漂亮,缠绵之际总会勾在一起。
原来还有这样,……这一生也并不单薄。
之初咬着笔头,就着不多的时间,……写了那么几句。
[二爷,我只是希望在你心中能有个位置。这样说是很自私,但我希望我死了以后,你能想想我。不用天天想,……每一年想那么一天就行。
以前我总说下辈子,……还下辈子呢?
都过了百年了,还留有什么?
……对不起,二爷生死相随,我先反悔了。]
然后,李义把白纸扯碎让风吹走,……这些话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可刘洺遥的心里,已经永远有了一个拿着小泥人的之初,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不关风雨,不关离乱,就是隔了阴阳也一如既往。
而那个人还非常傻,非常傻,傻到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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