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的火过了一个月,火灭了,风又跟着起来。
杨光虽然对水牢起火耿耿于怀,不过除了一具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外,再加上公馆里的人都说那天李义抱了一个长发飘飘的人儿走,连自己的副官也说了那人不是刘洺遥。
没有任何证据也找不到李义救出去的人在哪里,杨光只能咬牙说算了,刘洺遥杀了王顺的事也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而那具焦尸自然是送回刘庄,他在翻新后的公馆里办事,想让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事完了,自己却暗中派人去查那个长发飘飘的人儿。
……可一个月了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有。
城里本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也随着刘洺遥下葬而渐入了尾声。
……刘洺遥虽然是个商贾,但几乎有大半的人都为他披麻戴孝,整个城里纸钱飞了满天,刘庄的冥火到了现在都不断。
一到了夜里,从城里到刘庄一路上都是白灯笼,生怕刘洺遥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
成都城里这些风风雨雨却随着日渐走近的战争而变得不再重要。
而杨光之所以找不到刘洺遥是因为李义那日风尘仆仆地是把刘洺遥带去了重庆,碍着有人会查就只对刘庄说一切都好,并没有交代人的去处。
现在不关外面怎么风生水起,李义就指想把刘洺遥的身子先扶起来,其他都先别说。
不过那人也算争气,该吃的药都吃,该喝的汤都喝,一点儿小情绪都没耍。看见李义进门会甜甜地一笑,说声你回来了,李义走他还会拐到门口说你慢走。
李义开始还受宠若惊,可日子久了又渐渐觉得里面少了点儿什么。……最重要的是那人再也不会用白眼横自己,也再也不会一张嘴就说气死人的话,温顺得让他想一头撞到墙上。
医生说,那人根本没伤着脑子,要再这样下去伤了脑子的就是你了。
比如那日,刘洺遥坐在平瓦房前吹山风,一边吹一边把头靠在李义身上。
李义一惊,紧张得把腰板都挺直了,大气不敢出一个的僵在那儿。
“你今天怎么不出去?”
刘洺遥抬头,苍白着一张脸看他,看得李义心疼极了,心里第一百三十八次地把那杨光给剥皮拆股。
“……陪你好了,你想吹山风,我们便往里面走。”
“嗯。…… 那晚上呢,……还走么?”刘洺遥的声音听起来轻轻柔柔的,还有点儿忐忑不安。
李义头皮不断发麻,心想这人绝对是被弄坏了脑子,那庸医看不出来就来咒我,哼哼!
“……不要走好不好,……我一入了夜就会不停地做梦,……前天是易文,昨天又是之初。”李义听着刘洺遥边说边握着自己的手,那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快冷到了他心里去,“我不知道今晚会梦到谁,……可能是爹,……或者来凤?……琳玉?”
李义把人搂进怀里,一边用手抹平他紧皱的眉,一边替他扣紧领口的口子。
“……你说,他们是不是我害死的?”刘洺遥撅嘴,这个时候的眼神就像无理取闹的小崽子,“……可我没想过要害他们,……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我们不说这事了好不好?”
“不好!”刘洺遥用力推开他,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前面走去,不出十步便跌倒在地上,走不了了,“就像这样!我只要一跑不动了,他们就会缠上来,……一双手一双手地把我往地下拖!”
“洺遥!”李义走过去抬起他的脸,轻轻在脸上打了一下,“你怎么说的呢?……琳玉也就罢了,但易文,之初和刘老爷都是把你放在手心上疼得人啊!他们怎会害你?!”
“……可……可是我就是梦到了那样,……那些最爱我,最亲我的人在一点一点害死我。”
刘洺遥缩在李义身上,明知道已经再不能哭了,可还是撅眉撇嘴很努力地在挤眼泪。
“停。……我不许你再说了。”李义把手放在他脸上轻轻揉着自己刚刚打的地方,“……那是你自己想的,……只要心里不去记挂,便不会有了。”
“……可你让我怎么不想?……怎么不去记挂?…… 易文死的时候我不再他身边,之初替我去死我却完全不知情,……是我送来凤上的马车,是我亲眼看爹断的气,……还有琳玉,……我亲手给她指了一条死路。”
“……那你要人怎么样?……这么多事你打算永远都背着?……你背得起吗?刘洺遥。”
“呜……呜呜。”
刘洺遥躲开李义的眼睛,低头呜咽起来。
“抬头,看着我!不许躲!”
“……呜。”
李义叹了口气,强行让刘洺遥抬头,“……你告诉我,那些事你背得起吗?那些责任你负得起吗?”
刘洺遥垮着脸摇头,双手扯着李义的衣服不断摇头。
“……那便对了,你负不起,也不该你负。”
“……不该我?什么不该我?”
“你总是这样,……其实很多时候没必要这么累。”
那人又茫然地抬头,好像刚刚自己说的话他完全没听懂一样。
“呃……没什么。”
李义按着头,他想明天再怎么也得带这人去看看脑袋了,不过目前是先要把他给安抚好了才行。于是只有低身让刘洺遥的两手顺势勾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房里。
“……你还走么?”
刘洺遥小心地问。
“不走。……嘿嘿,你就不怕我,……嘿嘿。”
李义一脸□的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呜。”
刘洺遥撅起了秀眉,那委屈样子看起来比平时冷冷的模样可爱多了,让李义忍不住在脸上亲了一口。
“……骗你的,……今晚你好好睡吧。”
说罢便带那人进屋,把只有重庆才有的山风关在了身后,那种潮湿又冰凉的湿气最容易上人想起过去,过去种种,无论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都会一一在眼前掠过。
也许是有人在,一整晚刘洺遥都不叫不闹,在床上安静得很。
李义坐在桌前有些无聊地睡了过去,一边用手撑着头,一边不知梦到了什么,口水便顺着嘴角一直掉。直到了第二天,刘洺遥醒来以后他都还是那德行,一边流口水一边咂嘴。
刘洺遥悄悄下床走在李义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揪起他的脸用耳光把那人扇醒。
“娘,……娘别打!我这就起来!”
李义被他扇得有些懵,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的人却是刘洺遥,让他长大了嘴,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刘洺遥低身,嘴角挑上笑,“怎么?你娘也是这样唤你起来的?”
“你……你!”李义摸了摸脸,这人还真不手软。
“你什么你?昨天你也打了我,我还回来而已!”
“我……我可只轻轻碰了一下。”
李义捂着脸,一句话说得有些委屈。
“那也还在腰上掐了一把,……这又怎么算?脸上亲了一口呢?还有抱我上床的时候又毛手毛脚呢?那些不需要一起算?”
看着面前双手插腰斤斤计较的人,李义心里真想回到昨天他还脑子有毛病的时候,……没想到这人睡一晚就好了,……又回复到以前那德性,还变本加厉。
李义越想越想哭,温柔点儿不挺好么。
“你哭什么?!还哭!是不是故意刺激我啊?!”
“……不……不敢,不敢。”李义连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去。
“你去哪?!”
“……哎,……早上起来要吃点儿东西才行啊,……我去买去?”偷笑一声,嘿嘿,还是懂得心疼人啊。
“……快去。”刘洺遥挥手,“我不吃酱油不吃土豆不吃豆腐,你要敢买这些回来我就全塞你屁股里面去!”
“啊?……我想也不行啊?”
“……你想往屁股里面塞那也可以。”
“……”
“还有,早点儿回来,要敢去勾搭人让我饿肚子的话,哼。”
骂完了人,刘洺遥就回头假装去看窗外,整个脖子和耳根都红了去,别扭得很。
李义心里笑了一身,带上房门走了。
门外的脚步声好像踩在鹅卵石上了,沙沙地在响。
刘洺遥坐在室内,有些没用地把脸垮下来。
……昨晚没有再做梦,那些人的脸也慢慢远去,就连曾经几度梦回都忘不了的刘易文也模糊了。……刘洺遥叹了口气,之初死的那夜,自己倒终于哭了,有些事情说过就过了,……哭过以后就真的是过了。
这个时候再回想过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有些竟然可笑得很。
可这个时候再向前看,却又怕将要发生的事,或者已经开始发生的事。
……刘洺遥低头,他不愿再想。再想,有些人还是会死,……有些事情根本改变不了,……自己只能像一个浮萍,水往哪儿流就往哪儿飘。
……连对李义动了心,……也根本控制不住。
周围的山气袅袅升起,重庆同成都最大的不同便在这里。……在重庆,一出门就是山,一直都是坎坎坷坷的路,……而许多人都在这儿走了一辈子,一辈子都爬坡上坎,累得气喘吁吁。
刘洺遥多少能懂之初为何不让自己温柔地对他,……原来越是柔情万种越是痴缠,越到了离别就越放不下。……因为真到了分别的时候,都只能抖颤着手说再见,然后永远都见不了面了。
那点时间是很短的,短到只够说两个字,只能含泪说一句再见。……多少年以来,人都是如此,所以多少年以后,也还会如此。刘易文如此,之初也如此,那些在自己面前一个又一个走的人都是如此。
……好好的人,就那么离了,…… 自己无论哭和笑他们都听不见了。
……那一日,日本人又空袭成都,……之初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走到林子上,事用什么样的心情向紧紧跟随自己,……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却是在死了之后才走进自己心里?
刘洺遥把没有了泥人的小木棍拿在眼前,如果等来世……沧海变了桑田,海晏换了河清,那时候再见面恐怕更是咫尺天涯了。
凉如水
刘绍恩坐在楼前的院子里,穿着同往常一般。若从背面看倒没什么,不过正面的脸和手上几乎都是绷带,依稀几根头发从头上出来让人看着比那张脸还骇人。
这时候王莫德上前给他带来个帽子,“……三少爷,你吹不得风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模样见不得人?”
刘绍恩笑了一声,转头看着一脸为难的人。
“……不……不是。……只是,……只是……”
王莫德是真的为难了,见不得人那是事实,……刘绍恩的模样刘晓是见一次哭一次,而且刘洺遥和常陪他疯的之初都不在了,刘绍恩一出言说话他就哭得更凶。
那崽子虽然小,……但人死了就回不来的道理他还是懂。
“这没什么,日后出去还得习惯一下。”刘绍恩向后看了一眼,“晓晓没来吧?”
“没有。”王莫德想了一下他说的话,突然眼睛一亮,转到那人面前问,“三少爷想出门了?”
刘绍恩点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
虽然两腿颤着打不直,但这是他在大火后独自走出的第一步,不管走得如何,那都是好事。
而现在春末了,那件事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刘庄还是没有从阴影里面走出来。
……那片阴影始终笼罩在上头,让庄里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刘绍恩走到落得光光的玉兰花前,掰下花枝看着新长出来的叶子笑道,“花掉了还有叶子呢,……怕什么?……刘庄不可能永远这样,虽然二哥现在回不来,但我会把这个家守好,让所有人都好好的,好好地等他。”
“……三……三少爷你真那么想?”
王莫德擦干湿掉的眼眶,习惯性地上前去扶那人,可想了想又收手跟在他身后。
“哈哈哈,这有什么真的假的。”
“三少爷,我很久都没听你笑过了。”
刘绍恩愣了愣,发黑的嘴唇下露出了几颗白白的牙,“……人都是笑了哭,哭了笑,哭哭笑笑间我还是发现笑比较省事。而且以后的路还那么长,要是哭着走的话得多难受?”
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没错没错。”
“对了,……今天还没有去上香。……王叔,我们走吧。”
“哎,是。……大夫人也在那儿。”
王莫德把轮椅推回到走廊上,让出一条路好让手脚不便的人过去。
走出院子没几步,刘绍恩站在青石板路上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眼前有白色的东西一晃而过,好像还是那边的白纸末。
自从之初走了以后,那个院子就像蒙上一层灰,……永远都在为了他而哭。
“……王叔。”
“三少爷,怎么还不走?”
“你喜欢之初么?”
王莫德黯然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怎么不喜欢,那么招人疼得崽儿,……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那把他的灵位也放过来吧。”刘绍恩顿了顿,“……让他孤零零的后院终是不好。……再说,若没有他,如今摆在那儿的就是二哥了。”
“……我……我这就去拿。”
“去吧。”
抬头看着被四面木楼框住的天,没有云,是灰蒙蒙晕乎乎的一片。
载着之初的船顺流而下的那天也是这样,灰得快要沉了下来,却又始终不下雨,……像许多人都快要干涸掉的眼睛。
不过,……那天或许真的很惨淡,或许很多人为了刘洺遥而哭,……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棺木里装的人其实换回了刘洺遥的命。
但刘绍恩觉得有个人一定知道,……他开始就一直向刘庄的人里面张望,……好像在找什么。
不过他没有找到,……等再看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直到了现在,都没有再出现过。
刘绍恩拧眉,有好多东西都是回不来了,……他们都慢慢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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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一脸烦躁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军靴上全是干掉的泥水,可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翘上桌子,两腿叠放在一起流气得很。
他那副官进房后不免深吸一口气,又大吐一次,努力把压在喉咙的憋屈给压下去。
“……文件,看完了就批好。”
李义抬眼,这小子是一天比一天嚣张。你稍微说他一句,人家还就敢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就摔门出去。……哼,不给你点儿颜色还真拽到老子头上来了?
“没什么事儿我走了。”
“站住!”
副官回头,一双眼睛翻得跟死鱼一样。
“……什么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李义白眼比他翻得还高,“问你个事儿还不耐烦。”
“……不耐烦的是将军。……将军什么时候想好好做事了再来使唤人,……免得大家都跟着你白忙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把洺遥留在山里,也在这儿坐了两天了,你还我怎么样?”
“哦?将军还想把刘二爷带在身边吗?你想让整个重庆市政厅的人都说你养了个杀人犯?”
“洺遥没有杀人!”
李义猛拍桌子,盖碗茶在上面被震得哐哐响。
“现在说出去有谁信?……要将军为刘二爷好,就该好好做事,……才能多抽出时间陪他。”副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又接过门口递进来的文件,“……最近空袭又增加了,这些都是死伤名单,将军看完了以后最好去医院看看,死者家属也要安抚。”
“知道了知道了。”李义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扯过身上的袖子擦干净桌子,“……拿来,不是要我看么?还磨蹭什么?”
听他这么说,一直马着脸的副官这才笑了,“……这里也是,还有柜子上的文件都要签。”
“好了好了,你在这儿晃着烦,快出去!”
李义拿起笔,有些无奈地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哎哟,这头又开始疼了。……坐在办公室里面浑身骨头都不舒服,……还是出去好。出去指挥人干这干那的,心里也舒服。
或者是跟刘洺遥拌嘴,……虽然气但也比现在鲜活。……省得在这儿受人白眼。
“那我先走了。”
“……嗯。”
李义没有抬头,一手不断地在桌上点笔,依他的习惯这情况就说明他是看进去了。
“电话电话!谁去接?!”
听到隔壁传来的吼声,副官靠着门口叹了口气,这里面忙完了还有外面,……还要伺候随时会翻掉脾气的某人,……哎,这日子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