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南。”归梦半睁开眼,伸出指头指著子桑南的鼻子,一字一字地念他的名,本是做戏,到最後一字,却已经有些哽咽了。
越是期待,越是害怕。以为早就看透,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
子桑南捉住他的手时,归梦鼻子一酸,差点就装不下去了,最後只呵呵地笑起来,掩去了那微小的情绪。
“你不是子桑南……”
“我是,我是。”那个人急切的回应又让他忍不住想笑。
“子桑南不会再来了。”
“归梦……你别这样。”自己被搂入温暖的怀抱,归梦眨了眨眼,差点以为会有泪水落下。
“不来也好……我就不用害怕了。”这是真心的话。
子桑南迷惑了:“害怕什麽?”
“是我害的。”只是四字,甚至是旁人听不懂的话,归梦说出口时,终究泄露了一丝颤抖。
“什麽?”子桑南轻拉开半分距离,看著他。
还是那麽近,近得让归梦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疑惑。
“我帮景容做过一件事。”归梦始终挂著极灿烂的微笑,满脸醉意,他合上眼,怕自己无法掩饰眼中的情绪。
“很多年前,把一封信……放进一个客人的衣服里……然後,然後……”噩梦在脑海浮现,归梦笑得越发灿烂,却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开始发冷。
子桑南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麽,声音带著一丝紧张:“然後什麽?归梦,然後什麽?”
“然後,害死了人。”归梦一头撞在子桑南的肩上,然後慢慢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笑不出了,也再无法装下去,“酒……”
“没有酒了,归梦,把刚才的话说完。”子桑南的声音只剩下严肃。
归梦突然就失去了所有勇气。他不敢说了。
他不敢再装下去,不敢告诉这个人,自己就是害死他好友的凶手。哪怕装作醉酒,不必去面对这个人的任何反应,他也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不说了,我们喝酒……”归梦死死地攀著子桑南的肩,头埋在他胸前,深得几乎窒息。
“归梦,你给我说下去!”子桑南伸手要捉他起来,拉扯了几下,发现动不了,便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
“害死了人……”过了好一阵,归梦才闷声继续,“四百六十三……四百六十三条人命……”最後话里的颤抖已经很分明了,他也不想再掩饰下去,四百六十三,他相信子桑南会记得这个数。
然後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子桑南没有动,甚至没有再说话,就好象整个人僵在了那儿,从归梦说出“四百六十三”开始,一切都停止了。
终究是,说出来了。
不必再害怕有一日子桑南会发现,不必再午夜梦回时却揣度他知道後的反应。
归梦捉著子桑南的手没有松开,头也没有抬起,他在等,等子桑南推开他,那就是真正的结束了。
他甚至闭上了眼,等著子桑南用力将自己推到地上,或者再补上一巴掌。
然而什麽都没有发生。
之後很久,他才感觉到子桑南开始扳开自己的手,将自己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归梦不敢动。
似乎又过了很久,或只是短暂的一阵,才听到子桑南站起来的动静,然後是慢慢退出门口的脚步声。
最後是门关上的声音。
归梦睁开眼,子桑南已经不在了,仿佛连他的气息,都在门关上的刹那,隔断在门外了。
那个人没有发怒,没有动手,甚至在最後依旧体贴得让人心酸。
然而他选择了离开。
二十五[上]
归梦张著眼躺在那儿,很久,才慢慢闭上眼翻过身去。
如同什麽都不曾发生过,他的脸上是一片平静。
窗外天色似乎一下子就亮了,从前进传来的细小的喧闹也渐渐停息了,归梦这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理好身上的衣服,而後大步地走出去。
莲玉就站在大厅的後门边上,一看到归梦,便笑著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当家。”
归梦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大厅中收拾的各人,莲玉小心翼翼地道:“莲玉见当家一直没出现,便自作主张让他们收拾了。”话到最後,连声音都细了,那半分怯意拿捏得刚好,连归梦都有些自叹不如了。
心中冷笑,归梦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只点了点头:“只是小事,你负责就好。”
“当家?”莲玉小声地唤,带著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有话便说。”
莲玉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莲玉多事了。只听说今天一大早,子桑大人要上京……”见归梦不说话,他慌忙道,“这事当家必定是知道的,莲玉多事了,这就回後头去。”
心中微痛,归梦也不愿再跟莲玉说下去,转过身时看到他脸上那一副等看好戏的模样,又不觉气结,最後冷冷一笑:“知府大人爱上哪,与我何干?”
“当家……”莲玉连忙低下头去,那半垂的眼似带了无尽委屈,竟生生地添了几分惹人怜的脆弱来。
归梦不愿再说下去,转身便要往回走,门外去一阵喧闹,十来个官兵拿著长枪冲了进来,为首一人喊:“全部停下来,都别动了!”
大厅中有人下意识便往後门跑,被官兵拿长枪往脖子前一搁,便谁都不敢动了,人人看向归梦,只等他拿主意。
归梦却是不动声色,抬头见官兵让出道来,便极自然地往门外看去。
门外一人走进来,锦衣华配,面容如玉,眉目间却透著近乎残酷的豔丽,叫人生畏。
归梦的手下意识便握成了拳,脸上却粲然笑开:“原来是侯爷,不知是侯爷,有失远迎,是归梦的罪过。
来的人正是程卿,听归梦这麽说,他只不以为然地一笑,朝官兵吩咐道:“把楼里的人叫出来了,都赶出去,当家归梦带走。然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的脸,最後停在归梦的双眼上,程卿左手麽指轻抚过右手的食指,轻吐出二字,“封楼。”
四下顿时躁动起来,莲玉在一旁也变了脸色,看著归梦:“当家……”
归梦笑了:“你这孩子,来了这麽些年,就数这一声叫得最动听了。”
莲玉脸色更是难看,最後只咬了牙,别过头去。
归梦笑容不变,看著程卿:“侯爷要封楼,也得给归梦一个解释啊。”
“有人举报秦楼当家以经营之便,陷害朝廷命官,这个理由,够不够?”
归梦微愣,随即勾唇一笑:“够。”
“当家!”没想到归梦回答得如此轻易,莲玉双眼都瞪大了。
“又不是要把你关起来,你紧张什麽?”归梦哼笑,一边走到程卿跟前,伸出双手,“侯爷要亲自把归梦绑起来吗?”
程卿看著他,半晌一挥手,便有一个官兵走了上来,给归梦上了手镣,小心翼翼地往门外带。
而後其他官兵便开始驱逐楼里各人,在门窗上逐一贴上封条,归梦站在门外,漠然地看著一切,最後别开了眼,没有再看。
门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私下猜测心虚的,归梦只当作看不见,等程卿从身旁走过,便主动地跟了上去。
狱卒打开了大牢的门,沿著楼梯一路往下,点起了灯火,便听到程卿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若有谁靠近这里三十步,我要你们的命。”
“是!”听出程卿话里的阴冷,众人慌忙应了,争先恐後地跑出大牢,只留下归梦站在程卿身後,冷眼看著他们的丑态。
程卿转过身看到的,便是归梦一副处变不惊的姿态,他上下扫视了归梦一遍,突然伸手扯住归梦的手镣就往楼下拖,归梦被他带著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整个人就被摔在了墙角,一头撞在墙上,磕出一丝鲜红来。
程卿走到他身旁,半蹲下去,捏著他的下巴,冷笑道:“梦当家倒真是见惯不怪了,看著镇静的模样,就是金銮殿上也没多少人能办得到呢。”
归梦笑了笑:“侯爷倒是沈不住气。怎麽,被心上人冷落了?”
“啪”的一声,程卿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脸上如霜,牙关紧咬,只差没伸手去掐归梦的脖子。
知道自己戳到了程卿的痛处,归梦心中不觉生了一丝快感,转瞬便又消失,看著程卿眼中的疯狂,他居然生出了同情来。
从来都是畏惧,到如今,才看到了这个人的可悲。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一直压抑著的情绪终於爆发,程卿的手掐住了归梦的脖子,生硬地挤出一句:“就算景容饶你,我也绝对不会饶你。”
“侯爷何曾饶过我?”归梦轻笑,而後闭上了眼,“不饶便罢,这麽些年,侯爷您不觉得累,归梦也觉得累了。”
十年又十年,先是恨,後是爱,再之後,什麽都不剩了,就连坚持的理由都找不到。
既然如此,何必再继续?
“倒是侯爷,您跟大皇子闹了这麽些年,不嫌累吗?爱便爱,不爱便不爱,只拿我们这些不值钱的来闹,有意思吗?”
“你闭嘴!”程卿手上一紧,归梦便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脸上微微泛青,张了口拼命喘气。
程卿看著归梦那因为窒息而生出的脆弱,越发恨得咬牙:“你就是靠这模样勾引人?”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当时不曾留心,这时再听,归梦心中一动:“大皇子若是对归梦有意,就不会为了侯爷的一个指头,陪归梦做著十多年的戏了。”
“你闭嘴!”程卿扬手便是一个巴掌,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归梦错愕地抬头,才发现程卿的眼已经红了,眼中尽是彷徨。
这个人已经失控了。
“若不是你……在他眼中,我也只有琴艺一项可取……你……若不是你……”程卿咬著牙,断断续续地说著,到後来,话音已经含糊了,更像是自语,“你毁了我的手,毁了我的琴艺,到最後,他却告诉我,他对你动了情……呵呵,呵……”
到最後程卿低低地笑出来时,归梦竟觉得浑身一寒,回头细想话里的意思,他才慢慢地瞪大了眼。
好一阵,程卿才慢慢敛了笑容,定眼看著归梦,掐在归梦脖子上的手却慢慢地松开了,右手食指上的指套锋利处轻滑过归梦的脸,“景容养出来的骄傲,你说,我该怎麽毁掉。”
感觉到归梦下意识的一缩,他又笑开了:“小阿七,你害怕麽?”见归梦不说话,他的语气却又凌厉了起来,“就算景容饶你,我也绝对不会饶你。你毁了我那麽多,便是死,也得给我全部还来。”
归梦只哆嗦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
毁?
我毁你一个指头,或者更甚者毁了你一世姻缘。可是,程卿,你又何尝不是毁了我一生?
二十五[下]
“子桑大人,殿下说,西阁还是当年大人在宫中时的模样,请您先到那儿歇息,回头再去相见。”
伺候的太监细声细气地说完,子桑南站了起来,也不多说,微一拱手:“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便领著他往外走,直出了前厅,走在静寂的宫道上,子桑南才试探著道:“听说,是後宫某位主子出了事,太子殿下在那边守著?”
那太监半回过头,微一福:“回大人,是的。”
子桑南挑了眉头,自怀里拿出一锭银子,追上两步塞到那太监手里,轻问:“不知是哪位主子?”
那太监犹豫了一下便将银子收入怀中,低声道:“是一位公子。不知道皇上从哪里找来的人,长得跟当年玉将军极相似,大人曾在宫中小住,想必也曾听说过皇上与玉将军的旧事吧。当年玉将军死了,皇上可伤心了好久呢,现在找到个相似的,捧在手心里宠都嫌不够。殿下小时候曾与玉将军住一起的,现下对那位公子也是百般照顾。可这是什麽地方?後宫里啊,谁得宠谁遭殃,也就那麽一两个月的光景,就被人害了,大人来之前才刚咽了气呢。”
子桑南脸色一变:“死了?”
那太监似被他的反应吓住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昨天夜里吐了血,已经不大清醒了,早上醒过来一阵,可谁都晓得那是回光返照,皇上从早朝上跑出去了呢,可去了半天,就听说是人没了。”
“殿下还在那边?”
那太监点了点头,就看到子桑南飞快地转身往外跑,他慌忙叫:“子桑大人,您去哪呢?西阁往这边走呀!”
子桑南顿了脚,回头道:“子桑南有要事求见太子,公公就当作已经把我带到西阁了吧,事情不会追究公公的身上。”说罢,再不回头,身影片刻就消失在宫道尽头了。
那太监说的人是谁,他曾听夙容说过。
书信间没有泄露太多,子桑南却也能看出当中微薄的情意。
那个“与玉将军极相似”的人,是欲嫋。秦楼三绝,归梦从小调教,他看著成人的人。
皇帝将欲嫋安置在何处并不难猜,子桑南在宫中留过一段时间,对宫殿方位并不陌生,虽然外官进入後宫终究不妥,但旁人见他神色匆匆,又是往欲嫋住处去的,一时拿捏不准,居然没有人敢上前喝问,让他一直走到了目的地,猛地撞开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欲嫋躺在床上,夙容就做在床边,紧握著欲嫋的手,一动不动。
子桑南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进去,又回身掩上了门:“夙容。”
夙容没有回答。
子桑南走到床边,才看到欲嫋的脸上苍白如纸,无悲无喜,只是双目紧闭,仿若只是酣睡。夙容也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泪一直滑落,打湿了欲嫋的衣服,那情景,让子桑南再说不出一个字。
仿佛不需要只言片语,不需要嚎啕大哭,甚至不需要做一个动作,他就能感受到那让人窒息的悲伤和绝望。
时间缓慢流逝,窗外天色变换,屋内光影回转,子桑南没有说话,夙容也没有动。泪止了,双眼却依旧看著床上的人,相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哪怕一方已经无力再握。
天色终究黑尽,子桑南伸手轻拍夙容的肩:“夙容,节……”
只是一个字,便又顿住,他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节哀顺变,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能怎麽办。
挣脱了往日种种顾及流露出的深爱,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将变成如何残酷的刀刃?
现在的夙容,哪里还有往日太子的风范?
“我本该护著他的。”夙容却突然开口,“若不是我要生他的气,本是可以发现的。”
“夙容……”声音里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哀伤,子桑南却越发地惊惶了。
夙容没有回话,轻揉著欲嫋的手,好象只要他肯揉,那只手就会恢复温度,而後,他慢慢地伏下身去,一遍一遍地吻著床上那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人。
子桑南鼻子一酸,别开眼不愿再看。
房间里的死寂让呼吸声分外清晰。
自己的。还有夙容的,粗重急促,仿佛死死压抑著什麽的呼吸。
子桑南无声轻叹,最後慢慢地自房间里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看著那黑暗中半伏下去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身在千里之外的归梦。
无法面对那人就是害死挚友的事实,没有勇气等那人清醒时再确认一遍,就这麽直上京城,甚至想著从此再不回扬州,再不见他。
无法恨,却也觉得,再无法爱了。
然而看著此刻的夙容,他却无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个人。
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确认他还活著,好好地活著。
二十六
归梦还活著。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挣扎了半日,才勉强睁了眼,入目的却是床顶的帷幔,干净雪白,与意识消失前大牢里的昏暗潮湿截然不同。
他眨了一下眼,只微动了一下指头,那锥心的疼痛便让他再不敢一动了。
越是清醒,身上的疼痛便越发清晰。
他只记得程卿让人将他脱光了衣服吊在大牢的刑架上,指头插针,动鞭子,泼盐水,再後面的,意识迷糊了,也就记不清了。大抵都是些官家常用的刑罚,虽然难熬,却并不可怕。
极致也不过是一死。
想起多年前被程卿绑在床上折腾的日日夜夜,归梦又不禁觉得好笑。
本以为程卿已经明白情欲间的折磨并不能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结果一觉醒来,又被人绑在了床上。
“有什麽好笑?”
程卿的声音自耳边冷冷传来,归梦一怔,转头想要去看,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白,只好作罢。
程卿倒是自己走了过来,停在床前,挡去了光亮,归梦便是闭著眼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