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流年----尘色

作者:  录入:01-30

又在原地站了很久,子桑南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迎面就撞上了管家苏伯,老人家是从小看著他长大的,起夜出来看到自家少爷从正门走入,不禁皱眉:“少爷您又去那秦楼了?”
子桑南茫然地走出一段,才反应过来,喃喃回了一句:“秦楼早被封了。”
苏伯一愣,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少爷您可要保重身体啊,这大半夜的就该在床上睡觉,怎麽跑外头去了呢!”
子桑南心中正乱,也没听他说些什麽,只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回身一把捉住苏伯的衣服:“苏伯,你自小便看著我长大的,对麽?”
苏伯被他吓了一跳:“这个自然,夫人怀著少爷您的时候,我苏伯就已经在子桑家了。少爷您这是怎麽了?别吓我啊……”
“我记得,九岁那年,我好象生过一场大病,是吗?”
苏伯目光微烁:“是啊,那时候夫人和老夫人终日以泪洗脸,让人看著都心酸那!”
“之後我就被送进京去了……苏伯,在那之前,我是不是认识一个戏班里的孩子?”
“少爷为什麽这样问?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麽会认识那种下九流地方出来的孩子呢。”
子桑南盯著他的脸:“你说谎。那之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可是你们肯定记得的,我上京的时候病都还没好,爹娘为什麽要急著把我送走?”
苏伯一时语窒,却很快便又道:“那是因为京中催促,老爷夫人没办法了,只好送您上京啊。”
子桑南捉著苏伯的手紧了紧:“苏伯,子桑南长这麽大,没求过你一件事,现在求你了,不要瞒著我,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我是真的生病了麽?”
“少爷您这是怎麽了?那些旧事都过去了,还追究什麽呢?何况生病这事家中上下都晓得,怎麽会骗您?”
“因为我跟著那个小孩逃跑,你们觉得这样有辱家声,所以瞒著我,对不对?”
苏伯瞪大了眼:“您……您都想起来了?”
子桑南浑身一僵,好久,才终於慢慢松开了捉著苏伯的手,什麽都没再说,甚至没再看苏伯一眼,只是回过身,脚步踉跄地走向房间。
“少爷,少爷!”苏伯从後面追上去,“老爷夫人也是为了您好,何况这事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
子桑南摆了摆手阻止苏伯说下去,最後看到老人家忧心忡忡地望著自己,便勉强一笑:“没事,去睡吧。我不是生气,只是有点失落。”说罢,没再理会苏伯,径直走入房中,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到床边时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般直栽了下去,子桑南抱著头,心跳就逐渐快了起来。
害怕,或是彷徨,他说不清楚。
十年前扬州初见,秦楼当家站在喧嚣的人群之间,前一刻分明还笑得粲然,自己报上姓名,他笑容依旧,眼中却已经找不到半分笑意了。
那时……他是恨吧。
自己出卖了他,到头来却忘得一干二净,害他堕落如此,却还摆著一副干净无垢的模样责他自甘堕落……
若换做自己,哪怕就是把人杀了也没什麽。
然而却怎麽都无法想起旧事。
景容所说的逃亡也好,小时交好也罢,脑海中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子桑南把头埋进被子里,想起那个人的模样,便忍不住合上了眼:“归梦……”
很多年前,把一封信……放进一个客人的衣服里……然後,然後……害死了人……四百六十三……四百六十三条人命……
你记住,我是因为你才救他的。
记忆纷繁,想起了一些零星的话语,归梦的,夙容的,那时候不明白,现在却残酷得让人痛不欲生。
夙容强调,是因为自己才救归梦。如今发现,归梦是间接害死顾千秋的凶手,罪,也是自己一人承担。
心里一遍遍地喊著那个人的名,子桑南却咬住了牙,无法再发出声音。哪怕身体绷紧,双目紧闭,似是隔绝了身外种种,却始终躲不开那绝望与痛苦。
那一夜极漫长,天将亮时他才勉强睡去,却是无梦。
那一日起,苏伯就发现自家少爷不再笑了,脸上始终漠然,眼里始终染著一抹疲惫,人一日日地瘦下去,却终日忙碌,不知何为。
这样过了十日,子桑家却来了一个客人。
来人衣著虽然朴素,却透著无法掩饰的贵气和威严,脸色稍嫌苍白,眼神冰冷,说话时却也算得上和蔼。
“请转告子桑南,就说故人来访。”
苏伯只觉得这人眼熟,看了一阵,脸色大变:“太,太子殿下?”
夙容微愣,随即便笑开:“多年不见,难为老人家还记得本宫。子桑在吗?”
苏伯诚惶诚恐地道:“回殿下,少爷就在後头院子里。”
“不必多礼了,我也不想惊动旁人。”夙容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里走,“我自己去找他便好。”
苏伯犹豫了一下,也不敢违命,只好留在原地,看著夙容一路走去。
夙容走到後院,便看到子桑南坐在院子中央发怔,不知想著什麽。
“子桑。”
夙容唤了一声,子桑南却没有一丝反应,他心下微怔,走过去拍了拍子桑南:“子桑!”
子桑南这才猛地跳起,转头看到是他,不觉愕然:“你怎麽来了?”
夙容脸色顿沈:“景容在扬州,我自然要过来。”
子桑南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夙容与景容虽然暗有相争,表面上也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从未听他直呼过景容的名,这时听来,却是透著一股刻骨的恨意,叫人心寒。
“发生什麽事了?”
夙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掩去眼中冷漠:“你呢,在这里干什麽?从前你只有想家的时候才会一个人躲著发呆,现在是想谁?”
“当初我进京时,不是还病著麽?”子桑南自顾说起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跟谁都不亲近,只有你跟千秋一直跟著我。”
“然後?”夙容皱了皱眉,问。
子桑南抬头:“我在认识你们之前,就已经认识归梦。景容说,是因为我背叛了他,他才沦落至此。”
“你听他胡说!”夙容眉头皱得更紧了。
子桑南摇头:“是真的,我问过苏伯。可是我想不起来,无论怎麽样,都想不起认识你们之前的事情。现在也只能从别人的话里知道,他从前叫越七,是一个戏班的学徒。”
夙容的脸色变了变,子桑南马上便察觉了:“怎麽?”
犹豫片刻,夙容终於叹了口气:“小时候千秋在宫中留宿时,我们也有挤一起睡的时候,那时你常常在梦叫一个名字,但是醒来却什麽都不记得。”
子桑南看著他,没有说话。
“阿七,你一直在梦里叫阿七。”
“是吗。”子桑南低应一声,笑了笑,又慢慢坐了下去。“可这麽久了,我一直没再做梦。”
吸了一口气,子桑南没再继续,转了话题,问:“你还没说,你为什麽在这里。”
“下毒的人是景容指使的。”
夙容直接丢出一句,子桑南迟疑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欲嫋的事,心中微叹,道:“是为了要你分心,不管江南官员这事?”
夙容没有回答,子桑南却能从他紧握的拳头里看到答案。
“我跟景容,私下相争,总是有牺牲的,本没有什麽可怨。只是欲嫋明著是父王的人,也与官场毫不相干,景容既然为了伤我而害他,我也不必对他留情了。”
子桑南抬头:“你要扳倒他?”
夙容点头:“我希望你能帮我。”
子桑南看著他,最後合眼一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一向不喜官场。如今……就更不想趟这混水了。”
“子桑!”
“归梦被程卿带走,现在两人不知所踪,也许我还要仗著景容才能把他救回来。”子桑南顿了顿,又道,“当年连累顾家抄家的案子,是他造成的,我……却还是放不下他。非他不可。”
想起那个人,子桑南不禁笑了:“夙容,你能明白那种心情吧。就当作是我背叛了你们,当作是我欠了千秋,都怪我好了。你们谁最後得到那个位子,我无所谓,天下我不要,功名我不要,我只要他一个就够了。如果失去他,便是你把天下给我,也没有意义。”
夙容站在那儿,定眼看著子桑南,子桑南也一样回望著他,谁都没有退缩,也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夙容终於低了眼:“我明白了。”而後安静地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子桑南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天很黑,星光烁烁,有人在他前头跑,他死死地捉著那个人的手,害怕一但放开就要失去。
两人跑过一丛又一丛的野草,几乎要没在那无边的草丛间,明明已经累得跑不动了,却还是不敢停下来。
後来他就摔倒了。
心里惊惶至极,既害怕那个人丢下自己,又害怕他因为自己而留下。
那个人果然开口骂道:“你这累赘!”可是紧接著,他就伸过手来拉自己了。
然後就不禁後悔自己竟然还有那样自私的念头。
“你怎麽跑回来,往前跑啊,我会追上去的!”
“我不等你,你这笨蛋怎麽可能追得上我。”
然後就越发地急了。
梦里所为的理由已经说不出来了,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拼命地推著那个人,不想拖累他。
“阿七,你不能被他们捉住啊。”
“捉住也没办法了呀。说不定那姓侯的会对我很好呢?”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他对你不好怎麽办?”
梦里的自己急得跳脚,最後却只能死死地捉著那个人,许下最终无发实现的诺言。
“阿七,你记著,一定要记著,我一定会护著你的。就算真的被捉走了也不要怕,我一定会来救你的,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下去。”
然後子桑南就醒了。
窗外的天就如同梦里一般,漆黑一路地往外蔓延,四下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得一人。
他说,我一定会护著你的。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子桑南捂著脸,眼泪一点点地渗过指缝落下。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而後,便再也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二十九
思绪纷繁,到後来大概是累了,便有昏昏沈沈地睡去。
只是睡得极不安稳,常常意识混沌了,又生生惊醒,挣扎著张开眼,只觉得头痛难受,却不知梦中为何惊恐。
到後来甚至觉得两耳鸣响,最後都化作了一声声惨叫,让人闻之心寒。
他又梦到了那个人。
不再是小时候手牵著手奔跑的模样,也不是这十年来针锋相对抵死缠绵时的模样。
梦里只有归梦一人,被绑在看不见的东西上,浑身是血。
而後他便眼睁睁地看著归梦的身体缓慢却持续地出现新的伤口,每一道伤口出现时,归梦都会全身痉挛,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呻吟。
然而呻吟过後,归梦会一直重复地唤他的名,一直地叫,子桑南,子桑南……
每一声都似落在他的心头。
子桑南也想叫他的名,想跑过去把他解下来,抱在怀里,好好呵护,恨不得那些伤口都落在自己身上,让自己不必再听著那个人的惨叫。
他挣扎著想要醒来,不愿再沈溺在梦魇之中,却无论怎麽如何都无法挣脱。
他始终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看著,听著归梦一声声地唤著,子桑南,子桑南……
“子桑南……”
归梦声音微顿,脸上就挨了一个巴掌,脸上的伤口不断地有血往外渗,随著那一个巴掌而划开的新伤口,很快便没在了血水之下,看不分明了。
他整张脸就似是被鲜血涂满了,唯一苍白的是唇,白得几乎看到不血色,与唇角的血丝相衬,死人一般。
“子桑……南……”
又是一个巴掌落下,压在他身上的程卿疯了一般地啃咬著他胸前的突起,疼痛与身上的躁动混合起来,让他忍不住地喘息。
“小阿七。”身上的人声音极轻柔,宛如情人耳语,“你看你现在这样,脸都毁了,子桑家那小鬼还会要你麽?景容还会要你麽?”
归梦哈哈笑出声来,牵扯到脸上的伤,却让他痛得脸色越发地白。
“你笑什麽?”程卿笑容顿敛,露出眼中阴狠,半晌又绽开更灿烂的笑容,“我想起来了。”
归梦下意识地一颤,被程卿察觉到了,便笑得越发醉人:“景容说,你就是害顾家被抄家的凶手。子桑南知道吗?我记得,那顾家的小孩是他的好朋友呢。”
归梦合上了眼,微微偏过了头。
“都知道了?”程卿凑到他耳边,“他不要你了?”
归梦没有动。
“他真的不要你了?”
归梦又微微动了动,手慢慢地握成了拳。
程卿大笑:“他不要你了,子桑南都不要你了。”
归梦咬著牙,身体就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心底一直藏著声音越来越响,不断地重复著:杀了他,杀了他!
“子桑南不要你,景容也不要我了。”程卿的声音却突然轻了,“我们这样,算不算报应呢?”
杀了他,杀了他……
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归梦猛地睁开眼,却正对上程卿的一双眼。
黯淡无光,满目荒凉,连最初的疯狂都找不到了。
归梦犹豫了一下,那本已挣脱,只是伪装著被束缚起来的手又维持著旧有的姿态。
“你现在跟那个叫笙歌的孩子,很像哦。”程卿低声说了一句,呵呵地笑开,像是孩子在跟好友分享秘密。
归梦又是一颤,瞪大双眼死死地看著程卿。
“他比你还要笨。故意跑来诱惑我,以为我不知道他想干什麽。”程卿见到他看著自己,就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可是他跟你真是像。”一边说下,程卿却又皱起眉头,“後来拿刀子想杀我时,居然把我的指套砍下来了。他为了你还真是拼命啊。”
“不要说了……”归梦艰难地开口,多日以来除了叫子桑南的名字,便只有这一句话,他却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变得清醒了还是意识在一点点消失。
程卿细细地端详著他的脸:“他那时还一边拿刀子想杀我,一边喊著什麽你是他的希望,说什麽杀了我你就得救了,很好笑对不对?”程卿伸手抚上归梦的脸,沾了血,便收回来,放在唇边舔去,“小阿七,你怎麽会得救呢。你不会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吧?”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归梦闭著眼低喃,眼前一闪而过的是笙歌最後留下的那张纸上,浓如鲜血的墨字。
我们,终究无法成为对方的希望吧?
“小阿七,你知道我最後怎麽处治他了麽?”程卿轻笑著问,“我可没有像待你这般耐心。”
归梦开始摇头,耳边是程卿的笑声,还有那莫名的声音不断重复著,杀了他,杀了他……
“我让人把他绑在床上……啊,就是你现在躺著的这张床,你有感觉到他的气息麽?”程卿的声音始终轻柔,每一句话却似一把尖刀,狠狠地从归梦心上划过,“我只是让人用最细的针在他身上扎,一针挨一针地扎下去,不把他的衣服都染红了不许停。”
“啊,啊……”归梦低吼著,如果濒死的野兽在哀号,拼命地摇头想要将一切否决,耳边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可惜才染出一点颜色来,他就撑不住了,用盐水浇醒的时候会大声惨叫,那声音倒是不错,怕是在床上也叫得那麽动听,才讨得客人欢心吧?
“後来他也像你这样,你叫著子桑南的名字,他可是叫著‘当家,当家’呢。听得人真心疼。
“可是时间长了也没趣,後来我就由著那些人玩,玩到断气了就直接丢出去,怕都被狗吃……”
“啊啊──”归梦像是已经失去了控制,只是疯了似的大叫,手从伪装的绳子下抽出,一把掐出程卿的脖子就把人往边上摔,一边从被褥之下拿出一块碎瓷就往程卿脖子上割,嘴里大叫,“不要说,不要再说了!”
程卿死命挣扎著往旁边一滚,勉强躲开致命的一下,却还是被归梦用那碎瓷在肩窝上划下一道极深的伤口,血直喷出来,程卿的双眼微瞪,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碎瓷并不锋利,只是那麽一下,却留下了这麽深的伤口,可见眼前这人的恨意有多深。
只犹豫了一下,归梦又扑了上来,拿著碎瓷的手胡乱挥舞著,还念念有词地重复著:“杀了你,杀了你……”

三十
程卿使劲将归梦推开,翻身下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归梦就追了上来,握著碎瓷的手挥来时甚至能听到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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