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帘后传来徐曦与楚倾寒的低声耳语,听不清内容。等待良久,纱帘后的耳语终于安静下来,屋内一片静寂,红线的另一头姗姗来迟地递出来。我闭目凝神,轻轻把手把上红线,屏息静气地感受着红线另一端的脉搏。
人的脉象大致可分二十八种:浮、沉、迟、数、滑、涩、虚、实、长、短、洪、微、紧、缓、弦、芤、革、牢、濡、弱、散、细、伏、动、促、结、代、大。这二十八种脉象中,很少只见一种,通常都是兼见几种的脉象。我定下心神,慢慢感到红线那边传来的脉象虚浮而显紊乱,约莫是:微脉、涩脉、散脉。微脉主病阴阳气血诸虚,阳虚危候;涩脉主病气滞血瘀,精伤血少;散脉主病元气离散,脏腑之气将绝。按此综观看来,应是身中剧毒,而且早已深入肺腑,回天乏术。
"依脉象看来,阁下应是身中剧毒。"收回把脉的手,我隔着纱帘对里面说。
"未知是何种剧毒?可有解药?"不知为何,那边的病人听到诊症结果后并不答话,相反,却是徐曦焦急地询问。
"天下奇毒--昙花现,无药可解。"昙花现,一种无色无味,无影无踪,杀人于无形的毒香。使用方法虽与迷魂香等下三滥毒香一样,但其毒性却比任何毒香皆强上千百倍。只有对毒物极有研究的人才能及时警觉,防范于未然,而其它等闲人待发现不妥时已是太迟。此种毒香摄入多者,当场毙命,摄入极少者亦是早晚难逃一死。昙花现,昙花现,中此毒者外表看来并无大碍,几近无迹可寻,而其生命却已正如此毒香名--昙花一现。
传说"昙花现"为前朝毒王所制,只是其未曾研制出解药就已被上门寻仇的仇家所杀,从此,此毒天下间再无解药。因为毒王未来得及留下毒方便已被杀,"昙花现"这种毒可谓是世间罕有,存量极少。想不到,此等传闻中才有的毒竟是真的。
昙花现,昙花现,制毒者昙花一现,中毒者亦昙花一现。世间万物,诸多恩怨情仇,过眼云烟;痴男怨女,种种爱恨纠葛,昙花一现。
"可有其它解救方法?"徐曦沉吟片刻,问。
"恕在下直言,患者早已中毒良久,如今剧毒经已漫延至五脏六腑,药石无灵。纵是华佗再世,亦无能为力。"能救者自当尽力,不能救者,徒是无能为力。生死由天,难以改变。我诚实作答。
纱帘后是一片沉默,徐曦没有作声,患者也是毫无表示,似乎对这诊断结果没有一丝惊讶,没有一丝悲伤,没有一丝质疑,我禁不住怀疑纱帘后面的那人到底是聋还是哑。被我诊断过的将死之人有不少,其中不乏风云一时的英雄人物,当我宣布他们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他们或是悲戚,或是不信,却没有谁能够继续像无事人般安然静坐。无畏生死,说起来简单,可当死神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多少人真可仍旧谈笑风生?纵使是我自问看破生死,亦未能如此泰然自若。
三十三
"还有多少时日可剩?"患者仍旧没有作声,我却意外听见楚倾寒毫无情感起伏的询问。
"若是放任不管,不出十日必毙无疑。若是加以医治,一头半月不成问题。"我随意地回答,手却不自觉地握上方才放下的红线,如果我没猜错,红线应该还绑着那边患者的手腕。人在说话的时候,脉搏会与静默时有所不同,略略快稍许,极少的一点变动,按着手腕可明显感觉出来,靠红线的传递会难很多,但医术高超者还是能判断出来。
"按风神医的医术,最多能有多久?"楚倾寒继续追问,声音仍旧清冷如水,红线那边传来与静默时不同的微弱抖动,我缓缓收紧握着红线的手,抬头定睛望向帘后,一帘之隔,万里之遥,仍旧,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见。
纱帘后又恢复了沉默,红线微弱的抖动随之消失,我紧握红线的手开始抖颤。思索半晌,我在有十成把握的前提下给出在医学上近乎是不可能的答复。轻声出口的一句话,格外的严肃,格外的认真,格外的心痛:"三个月。"
"很好。"楚倾寒的声音轻得几近飘渺,反手将红线一把攥得更紧,我已经分不清是红线在抖,还是手在抖,抑或是心在抖。慢慢站起身,我伸出手将尚在微风中摇曳的纱帘扯落。
淡青纱帘缓缓飘落,掉落在地,楚倾寒绝世的容颜渐向清晰,果然,是他。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来的时候没有想到,把脉的时候没有想到。直至他开口,清冷的口气淡然得不像是他,淡然得让人心痛。莫明其妙的心揪令我难以自制地起了疑,然后,竟然是真的。真的,是他。
一条红线,牵着两头。
一边是你,一边是我。
不放手。
纱帘后,除了徐曦和楚倾寒没有第三人。软塌上,楚倾寒盘膝而坐,左手腕上的红线格外刺眼。看到纱帘掉落在地,楚倾寒抬头,宛然一笑,云淡风清。眸子里没有一丝哀伤,从容得诡异。我抬起握紧红线的手,任窗外窗外阳光散落在红线上,流光溢彩。想起,传说中月老的故事,红线的牵引,是否,亦不过如此?
楚倾寒右手修长的食指射出一道无形的真气,绑在左手腕的红线徒地断开。红线掉落在地,从他的手腕间脱落,只剩我还紧握着一头,呆若木鸡。楚倾寒翩然起身,一把将我揽住,舌侵略性地扫过我的唇,温热的湿润。无暇顾及唇上的感觉,我抓住紧靠过来的他,把上他的手腕。一贯以来,我都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尽管外表谦虚,心里却甚是引以为荣。可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自己是个庸医,方才的一切都是误诊,都是错觉。
昙花现,三月绝。手紧贴在他的脉上,我终于放弃了自欺欺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眸子,声音已然打颤:"你......"
楚倾寒出奇地没有得寸进尺,舌只是在唇上舔过便已作罢,没再继续深入,放开了我,躲避开我的目光,转身向静立一旁的徐曦道:"徐曦,给我下战书,十二月初七,洛水河畔,武当朱正。"今日是九月初七,十二月初七,正好是三个月后。楚倾寒做事果然不留丝毫余地。
"教主,不如我们......"徐曦眉头深锁,道。
"不行,冥月教现在的实力未足以与中原众派抗衡,若与武当开战,少林峨嵋定当助势,到时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教中兄弟难免死伤惨重。我只要你帮我下战书:武当朱正,单人对决,与两派无关。武林对决,生死由命。朱正身为武当掌门,出于维护武当面子,其不敢不答允。只要他应约,我定叫他死无全尸。"未等徐曦说完,楚倾寒便已打断了他的话。
朱正是武当掌门兼武林盟主,武功高强,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深受武林同道所推崇。我忍不住问:"为什么......"r
"朱正那狗道的大弟子向我下毒,被我当场灭了。徒不教,师之过。我没将他武当灭门就算对得起他了,难道你还觉得朱正不该杀?"楚倾寒轻蔑地说道。在他的轻描淡写之下,似乎杀与被杀都只是一字之差,楚倾寒,楚倾寒,他既视别人的命如草莽,亦视自己的命如草莽。这样的人,我是该说他太冷血、太残酷,还是太单纯、太笨?......
"朱正身为正道之首,又岂会......"出于那一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正义感,我不识时务地开口问。
"那我身为邪教之主,就活该受死,是不是?若然你要站在所谓武林正道的那边,我不拦你。"楚倾寒鄙夷地向我一笑,拂袖而去。
"我、我不是......"话一出口,已觉不该,我连忙想解释,他的身影却渐行渐远。
自问轻功比不上他,无法追赶,只好以后再作解释。我看往一旁低头沉思的徐曦,问:"徐左使......其实不是倾寒的命令,是你找我来冥月岛的,对吧?"
"......教主他放不下面子。"徐曦摇摇头,拍拍我肩膀,往外走去。
"多谢。"如果没有徐曦,或许,我和他真的就像上次离别时所说那样--永不相见。当日的气话差成了真,想起来便觉是心揪。虽未知此次相见是福是祸,但我很清楚,如果就此缘悭一面的话,我一定会后悔。
弯下腰拾起散落在地的红线,收好在怀间,大脑一片空白,我默默走回竹雅轩中。
三十四
竹雅轩中空无一人,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将头深埋入双膝间。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从朝晨坐到正午,从正午坐到黄昏,直到暮色,思绪仍旧茫然。月舞殿发生的事在脑海里回放,分不出真幻。他的一颦一笑缠绕在心间,挥之不去。始终定不下心神来理清整件事,只有一个个零碎的镜头在眼前闪烁。清晨的心痛似乎仅是一霎那,没有了后续,没有悲寂,徒有惆怅的感觉充斥在心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最后,我终于决定抛弃情感,尝试着从理智上分析整件事。然后,我方发现原来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尤其是其理智时。比如说,现在的我。
平心而论,楚倾寒被人下毒可算是咎由自取。死在他手上的武林人士不计其数,发展到今时今日确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杀与被杀,每个人都在这样的循环中,江湖便是如此。这个结局,是他早料到的了吧。而我从知道他身份的那时起,应亦料到会有那么一天。所以,不值得悲伤的,不是吗?......
行医之事切忌感情用事,作为一名优秀的医者,早就应清楚,能便是能,不能便是不能。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生离死别,平常得像是吃饭睡觉。都是已成定局的东西,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无谓为这样的事而哭泣的,不是吗?......
强逼自己用理智驱散开内心的彷徨,我放开紧抱着的被子,起身在屋内找到纸笔,伏在桌上细写药方:"蜀椒、桂心、茇葜......"哪味是药材,哪味是药引,各几钱几分,一一写得清清楚楚,整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写完最后一道药材,我将纸叠好,放入怀中,顺着昨日的路再一次往琉璃阁走去。
通往琉璃阁的路依旧,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心情难以像昨日般轻松,路旁的繁花也似乎变得不再吸引。我走在路上,未等走到琉璃阁,就在某个岔口处撞上了位陌生的少年。
"风轻扬?"那名少年似乎是有心等待,倚在一旁的大树上,红衣随风飘摇,头上的银钗在黑夜中倒射着星光,耳上所佩的凤羽耳环美得招摇,媚眼如丝,丝丝醉人。若只看其衣饰定会将其当成了女子,可其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又极具男子气概。那是个怎样的人,竟能将女人的媚、男人的傲兼具于一身。他走到我面前,扬起头,高傲地问。
"正是。"我如实回答,然后下一秒钟面上就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啪!"火辣辣生痛。从小到大,除了年幼学医时被师父掌掴过外就再无人曾打过我,就连师兄也是总让着我三分,对我从不动一根手指头。摸着吃痛的脸,我既是愤怒,又是吃惊地看向这位约莫十八九的少年。
"复语晨。"他盯着我冷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楚倾寒的男宠,难怪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我在心里暗叹。男宠真是容易令人丧失本性的行当,方才我还在欣赏他有男子汉的傲骨,可此时此刻他竟然做出这种只有泼妇才做得出的行径,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复公子,你为何?......"本想着复语晨既身为执法,又是楚倾寒身边的人,而我亦绝不曾负过这位美人,那大家若有什么误会就好好谈谈便是了,可想不到,我话还没说完,另一边脸上就已经又挨了结实的一掌。复语晨这人,看起来弱质纤纤,不在意的人还以为是个美女,但当他打起人时,你便会深刻地体会到他是男是女了。两边的脸都被打得生痛,估计明天起来脸会肿得像猪头,揉揉左边,右边痛,揉揉右边,左边痛。一怒之下,我索性两边都不揉,等着听复语晨掴了我两掌有什么解释。
"第一掌,是我替倾寒掴你的。第二掌,我看你不爽,掴你就掴你了,怎么着。"复语晨在红衣上揉揉自己打痛了的手,不屑地说。听到复语晨的解释,我差点晕倒在地。本来还以为眼前这位是高傲的气质形冰山美人,想不到,还真是个泼妇。楚倾寒竟会爱这种人,我继怀疑他的智商后开始怀疑他的审美观。
"如果不是你,倾寒根本不会有事!我真不明白倾寒图你些什么,从教中随便挑个男的都比你好得多,比你帅的多得是,比你武功强的更多得是!"复语晨揉着自己发红的手,憎恨地看着我,仇恨到极点,咬牙切齿。
"是是是,在下远远不及复公子。复公子美艳动人,武艺绝顶,跟楚教主天生一对。只不过,楚倾寒他出事这好像与我无关吧,难不成他平日与人结怨过多被人寻仇报复这也与我相干了?复公子不用为了这而赏在下两掌吧。"楚倾寒跟武当的梁子已不是一时三刻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便刚杀完几个武当的人,被人下毒报复也正常。
"风轻扬、你!"复语晨看着我,气得不行,话都没说完,手就已又伸了出来。被掴了两次,掴出了经验,我连忙往一旁闪躲。万幸地躲开了他的巴掌。
"倾寒如果不是喝得酩酊大醉,会被人有机可乘么?你以为倾寒的教主之位真是混回来的?平时倾寒再能喝,也有个度,可那天,偏生就是喝多了......不过,你知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正是不知那个负心汉答允过的十五!"复语晨说到最后竟然哭了,恨意夹杂着泪水,眼泪随着巴掌一起掴过来。但到最后,我还是只看到了他的泪,没再受他的巴掌。
"语晨,跟我回去!"楚倾寒沉着脸,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电光火石间,在复语晨巴掌落下前的一瞬楚倾寒抓住了他的手,什么都不说就施展开轻功往远方遁走。
"......还有,你到底知不知道倾寒在哪里出的事,江南!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那里!今年八月十五,你又在哪里逍遥快活?!"被楚倾寒抓着的复语晨挣脱不开他的手,被强行带走,但在最后前他还是用尽力气朝我再吼了一句。
三十五
今晚出来,本来是打算去找楚倾寒的,可现在去自是不太适合,看着他和语晨远去的身影,我沿原路折返。复语晨的话回荡在耳边,心乱如麻。那笨蛋,不会是真的去找我了吧,明知我那时就算在也是不肯见他的,怎么还来?但如果语晨方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是我害了他......
不会的,他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会为了这般白痴的理由而出事。昔日聊发少年狂时说的那些无聊话,他怎会还记得?那句誓言,他怎会还在记挂?他的身边那么多的美人,又怎会再来找我?......真的,只是一般的江湖仇杀而已,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很乌龟地将一切责任推卸,找出千百个理由歪解一切,仍旧不敢直面这个事实。
回到竹雅轩中,照照镜子,清秀的脸上鲜明两座五指山,又红又肿。随意找点特效药擦了擦,想起语晨打人那狠劲,有点怨。可转念一想,如果他那番话是真的,就算他捅我一刀也是活该受的。比起楚倾寒中的毒,两巴掌算不了什么。对毒方面我的研究不深,也不知,"昙花现"发作起来究竟如何,但愿不会太难捱吧......
坐在桌前,我掏出那张写好的药方,端详良久,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里。思索半晌,又再捡回来,将纸舒展开,压平。然后不到一会,又再揉成一团,再扔,扔到更远的角落。呆坐片刻,还是将纸捡回来。如此,一个晚上循环数次,待最后我狠下心将纸捡起压平收入怀里时,那张药方已经完全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第二天一早,外面传来敲门声。我连忙爬起来,在开门前先找镜子照了照,脸上的肿腿得差不多了,勉强能见人,就是红还没消,像猴子屁股。打开门,楚倾寒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