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揉一下脸,眼前几乎就看到郑泽大意受伤後皱著眉头,哭笑不得地尴尬笑骂的样子。我们这些年,身体之间的距离那样的小,彼此一举一动都熟烂於心;然而心与心之间却似乎从未真正有过交集。我连他自称为“第二生命”的写作习惯都未曾发现,甚至到了这个时刻,也还连相信都不敢去相信。
我想一直以来,我不光是蠢,而且也瞎得厉害。
15,
在公寓楼下站到开始下霜,眨一眨眼就能听见睫毛上冰茬子咯吱咯吱响的声音,我跺著脚快步走回家去。一路上抽了很多支烟,等推开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块速冻熏肉,稍微解冻就可以煎著吃了。
嗯,郑泽早餐一向只喝黑咖啡,除非有煎培根配新鲜芦笋。我常笑他口味娘,然而每月都要去附近那家西班牙土产店给他定最上等的山地黑猪培根……德国猪肉太肥,我怕他老了会得心脏病。一手握住衣襟仰头靠在门里面有点浑身失力的感觉,丝毫不敢放松;彬麒把暖气调得实在太高,那些在外面被冻在眼里的泪水,我怕现在一低头就会融化了滴下来。
“嗯……你现在才回来……”,少年抱著那只仿照我做的娃娃,嘟著嘴从书房走出来:“我饿了。”。
“啊,好”,我揉一下脸将外套脱掉,顺便抹一把眼睛:“家里有什麽吃的吗?”。
“只有公仔面……”,彬麒过来捧住我脸:“嗯,我想你了”。
少年的嘴唇柔韧富有弹性,微微喘息著在我的上面磨蹭著吮吸,渐渐将冻僵的面部肌肉暖化。
我紧紧搂住他,这世界上,周彬麒只有我,我不可能不管他。
随便做点宵夜吃下去,两人在卧室床上并肩坐著,对面是落地窗,窗帘大开著。这麽瞪著眼睛看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觉得几乎不像活在现实里一样。
渐渐身上暖洋洋地有点发懒,将彬麒揽过来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少年白天睡多了这时精神抖擞眼睛发亮,玩一会就主动提议:“青衡,我给你画像好不好?”。
“嗯,好,随便”,我虽累得厉害却也无法合眼,在床上滚了几滚,顺手把那只我的娃娃捞过来端详:“这个娃娃,跟我还真象”。
彬麒见我抓住娃娃,似乎有点不乐,一副要扑过来把人偶夺过去的样子,但见了我脸色,咬住下唇转身取了速写本跟炭笔,边勾勒边喃喃:“是很象啊,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我都不相信自己眼睛。”。
“花了多长时间定做的?”,还有照片来往,现在的厂商赚钱真是不遗余力啊。
“……你不要乱动”,少年黑细的眉毛皱起,小臂伸直麽指按在炭笔中段眯起眼睛测量比例,随即低头刷刷作画:“这个娃娃是我最最爱的……”。
我有点感动,这个孩子就是这麽直接,喜欢不喜欢,一句话就能说出来。当下坐直了摆个风情万种状:“嗯,可是我的眼睛没有这麽黑”。
“……”,彬麒埋头描绘,偶尔抬头看我一下,他睫毛太长,眯著眼睛的时候我就有种错觉,这孩子其实看的不是我,而是虚空中某样漂浮的物体。
呃,最近真的有点神经衰弱,我吸吸鼻子,把玩怀里人偶分散注意力。
不过这些娃娃做得还真是仔细,彬麒也的确有办法,做的那套Dior Homme惟妙惟肖,连小蜜蜂标志都一丝不苟。呃,不由自主就开始给这娃娃宽衣解带……这个……不是我好色啦,但是组装起来的娃娃裸体是什麽样子,是个人都会好奇的吧……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做出来了?
彬麒见我对那娃娃动手动脚,皱眉不耐:“你不要随便脱娃娃衣服”。
呃,小动作被批评了。我有点窘,讪讪松手:“坐著很无聊……”,转身抓起烟盒:“那我不动你的”。
彬麒脸上反感之色更加明显,快手快脚一把抓过香烟:“你不许抽烟”。
啧……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这样疾声厉色地命令戒烟,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我脸上挂不住,又不能跟他生气,闷闷地翻过来坐好:“那你快点哈”。
彬麒也不说话,头垂得很低,用笔画两下又换手指在纸上摩擦著打阴影。
嗯,姿势不能改变……动眼球总可以吧,嘿哈嘿哈。我眼睛骨碌碌,上下左右地转,不经意扫过刚才那只被我解开领口钮扣的娃娃,对方锁骨部位有块黑色印记,呃,是厂商标志吗?
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端详,也不象标志,青黑色的线条勾出朵酷似百合花的图形,转来转去地看,倒像是几个变形的汉字扭曲在一起的样子。
“画好啦”,彬麒凑过来,把速写本在我面前晃晃,随即下笔很重,“咚咚”地在画像锁骨部位签上自己名字:“你看看”。
嗯,他的签名非常有意思,象朵倒扣过来的百合花。“这个娃娃……这里”,我指一下娃娃锁骨:“也是你的签名麽?”。
“嗯……是刺青”,彬麒咬住下唇,垂著眼帘:“嗯……厂商可以做这些东西的”。
我顿时觉得脖子有点痒,呃,这孩子的占有欲,还真是强啊。侧头看他脸庞,他长睫毛微微颤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嗯,年轻的时候对某样东西一见锺情,就是会非常容易痴迷吧。何况少爷我这麽玉树临风,英俊聪明。
想到这里我凑过去吻一下他额头:“嗯,你的签名很好看。”。
“你以後不要乱动我的娃娃”,他任我吻,嘟著嘴。
“切,你的娃娃,还不是按照我本人做的”,我非常不以为然,顺便双手下功夫,在娃娃头顶一边一手抓起一撮头发做羊角辫状:“这样其实更可爱”。
“你!”,彬麒居然真的动了怒,扑过来掰我手指:“你不要乱动他!”。
呃,嗯,好吧,小孩子就是这样,见他脸都浮起红晕,我又舍不得,当下松手讪讪将人偶递过去:“我不乱动你的”。
彬麒也不接话,咬著下唇将娃娃抱过去在怀里理顺头发,又把脸贴在娃娃脸上,默默地闭上眼睛,神色复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凄然。
彬麒有些阅读障碍,学德语拼写速度非常的慢。然而听力极佳,记忆力也好得惊人,在电视上听到的一段四十个单词的新闻,居然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连播音员的南部口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但这并不能说明彬麒就是某种“天才”,我之前曾在某些慈善机构见到过一些患自闭症的孩子,几乎个个都有他这些特征。
说不定他对於这些人形玩偶固执的爱好,就是因为某些精神或者身体上的不足造成的。我其实应该好好尊重他,慢慢引导,让他能健康成长才对。
想到这里就有点觉得自己跟彬麒的爱情之路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然而抬眼看到他粉白的面孔与小刷子一样黑密的睫毛,又立刻满心的勇气。他是这麽美好的一个孩子,那麽乖巧又那麽爱我,俗话说,有爱万事可为,我不能因为他某些缺陷就对我们的未来丧气哈。
我暗地给自己打气,揉一下鼻子捡起彬麒为我画的头像。
呃,其实……并不是很像我。画里的人物脸颊稍微瘦一些,鼻子与嘴唇的距离稍长,下巴也更圆润。如果说是我的画像,倒不如说是那只球形关节人偶的画像。那只人偶因为是比较漫画化的容貌所以不觉得,现在看了真的画像就有些违和感油然而生。
彬麒见我握著画像不语,凑过来下巴搭在我肩膀:“嗯,你喜欢吗?”。
“喜欢的”,我反手揉一下他头发:“你以後要多给我画像”。
或许在别人眼里我的长相的确就是这样?很多心理学家都说每个人自己眼里的自己,与旁人眼里这个人的长相,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也或许彬麒的笔法还未纯熟……或许是光线跟角度的缘故?
彬麒仍然默默地,良久靠近了小猫一样用脸颊鼻子在我颈窝磨蹭:“青衡,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我转头吻住他。
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细致爱抚,怎麽也亲吻揉捏不够的样子。半晌下了床,我趴在地毯上,双手抵住落地窗玻璃半跪著由少年从身後进入。
天色已经大亮,我眯著眼睛看两条街外面在阳光中挂了霜的那幢大厦,也不知道其中那间自己曾住了十年的公寓,里面已经变成什麽样子。
後面仍然非常地疼,但心里某些陌生的空洞,在彬麒滚烫的抽插下,渐渐被填满。所以那些潜在於精神层次的痛楚,似乎慢慢地就可以被忽略了。整整两天两夜,我总算可以合眼。最後几乎是边做爱边混混沈沈地趴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16,
周一起床我忍不住哀鸣,郑泽跟我分手时说过他要离开魏氏,做专业作家的事情。这人一向说一不二……此刻辞呈想必都已经送到我哥案头了吧。
想著大哥的雷霆式咆哮攻击我苦著脸去公司,彬麒见我闷闷不乐也不打扰,送他上课的路上小动物一样怯生生看我脸色,偶尔过来吻一下脸颊。
唉,小爱人有小爱人美好的地方,然而现实生活就是这麽残酷,我只想做个二世祖跟彬麒天天窝在公寓亲嘴做爱;可真要甩手不管关了公司让上下几百号人明天就失业,我也实在是做不到。
停好车在後视镜打量一下自己,我突然有些感慨地想,郑泽每天上班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类似的念头,比如说,不知道该在写作跟公司中间选择哪样比较好?
也罢,本来就是我自己的责任,逃避了十年不可能逃避一辈子。至少现在这样,能让郑泽随心所欲去做他的专业作家……我将来每年能多几部卫丁则的巨著拜读,其实也不算牺牲了哈。
这麽悲壮地暗地鼓励自己,在秘书“少爷您怎麽有空光临”的惊讶目光里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我不由自主愣住。
大班椅上坐著的男人侧著身子,正专注地签署某些文件。他有些少白头,晨光中两鬓银白地微微反光,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眉毛黑挺,下面是一管那麽笔直的鼻梁。
我勉强按耐住心跳,吞一口唾沫搭讪:“郑泽,早”。
“呵”,他也不抬头,保持姿势,低低应一声:“你坐”。
呃,这明明是魏家的产业好不好……什麽时候姓魏的要姓郑的招呼才敢落座了?
我有点不服气,似乎这样就能少一点内怯。一步迈到他对面的沙发大喇喇坐下,顺便招呼秘书:“焦糖马其朵……啊,不,黑咖啡好了”。今天起我就得好好打理公司,要做出成熟稳重的生意人样子了,啧,……唉。
郑泽听到我叹气,稍稍侧头跟我笑一下:“马上就好了”。
我看著他嘴角划起的弧度有点失神,嗯,情不自禁就心跳漏了一个节拍。
郑泽动作潇洒,签署完最後一篇文件挥手理齐,按了铃唤人进来取,随即转一下椅子,两手在膝盖上交叠,眯眼笑道:“你今天倒是早,没去图书馆吗?”。
我被他干净英挺的样子吸引,看得出神,猛然被问询就有点愣,想了一下才回答:“你说要离开公司的哈……我肯定得来看看……不是吗?”。
男人一梗,侧头上下打量我一番,笑著答非所问:“你穿Dior不很合适,换Dolce&Gabanna的OFFICE line或许好一点”。
呃,不必你来对少爷我的衣著品味指手画脚哈。我脸上挂不住,面红耳赤之外又有点心酸,这些年衣食住行,从开的车子到内裤袜子,都是郑泽一手为我打点……可是也不必这样幸灾乐祸,做出一副“老子离开你你就活不下去”的姿态早早地跑来讽刺我吧?郑泽这样的人,被甩了也会如此没风度的麽?
当下我也很没好气,假笑著刺他:“你说的对,下午我跟周彬麒会去国王大道看看,那孩子学画的,品味跟一般人比还是要好一些哈。”。
“……”,郑泽闻言脸色沈郁,刚好秘书进来奉上咖啡,男人侧头接过来,握在手里半晌不语,倒像是在跟那杯巴西黑咖啡商量接下来要说什麽一样。
沈默著就有点尴尬,我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上四块黄糖,搅得杯子当当地响:“你什麽时候去外面采风?”。
“……我会从现在起,每周来公司两天,与你做交接工作。”,郑泽揉一下脸,似乎非常疲倦:“你在这段时间可以缓冲一下,把你图书馆的事情安排好”。
“啊,好,嗯”,我有点愣,还以为他会报复性地甩手走人,没想到还是这麽细致体贴地为我安排好一切路子,忍不住就非常感动:“其实你不必为了我留在德国,我如果做不好我大哥也会派人来帮我”。
“我心里有数”,郑泽一手放下咖啡另一手打开本文件夹:“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不留你多坐了”。
呃,这间办公室虽说是我魏家产业,但我坐在里面的确不像主人。
当下被郑泽下逐客令,我也没啥好说的,讪讪起身,啧,Dior这种紧得勒死人的裤裆设计……何况前天才被周彬麒好好地弄了一场,我立刻鼻歪嘴斜,疼得非常尴尬。
“你跟周彬麒那间公寓,卧室最好加上窗帘”,郑泽头也不抬:“那间公寓是老式玻璃窗,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在做什麽”。
我脸立刻红到耳根:“你什麽意思?”
“……做爱的时候用安全套是很好的,但是每次高潮之间,要记得提醒做TOP的那人换新的”,他仍然低著头,笔尖将纸张划得“刷刷”响。
我再也无法忍耐,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恼羞成怒指著他:“屁!那间公寓是顶楼,你住在两条街外面能看到?你,你又不是蝙蝠侠!”。
“……我不是蝙蝠侠,倒是你那天趴在窗户上被小孩子弄的那个姿势,跟蜘蛛侠一个样哈”,郑泽猛地抬头,眼眸漆黑,有点恶狠狠地讽刺我。
“你……”,我怒极反笑:“你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麽?分手了就跟踪偷窥我麽?”,狠狠心恶意伤害他:“你……你这麽小心眼,就算周彬麒不出现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
“……”,男人立刻沈默,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半晌一手捂住眼睛靠在椅背上扬起头去:“的确,几乎每年你都有出轨的可能,过去每年每一天我都过得心惊胆寒”。
“胡说,明明可能出轨的是你才对吧……上次在巴西圣保罗,跟那个Salvador,要不是我动作快,你早跟他上床了吧?”,我冷笑,见他沈默便收不住嘴:“我的确是为了你才变成gay,的确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被我爹送到德国,说不定这时候孩子都有了。可是我从不後悔……倒是你自己摸摸胸口说,你是爱我才跟我在一起,还是因为对我始终有愧疚?”
郑泽猛地咬住下唇,胸膛起伏,我知道自己已经刺伤他,然而话已经出了口无法收回:“周彬麒孤零零一个人被发配到德国,比之我当年更惨。他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我就算不跟他做爱也要好好照顾他,无论如何……”,我喘口气,太多话要解释,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是个孩子了,郑泽,你不要一直当我十八岁”。
“……”,他仍然沈默,除了呼吸急促,姿势僵硬好似石像,良久沙哑道:“你在公司的时候,我会回避。有事情,请你发email给我,我会尽量处理”。男人转身看著窗外,反手伸到身後跟我摆一摆:“你请回吧,我有点累,不多留你坐了”。
我抿紧嘴唇出门去,回到图书馆觉得浑身失力,瘫在沙发上非常颓丧。
我居然那样去伤害郑泽。多少男人在一起因为世俗压力不得善终,我与郑泽为了相爱不知费多少力气隐居在德国,花十年功夫获得大家的承认。然而最後分手却不是因为没有爱情的空间……甚至我觉得,或许是因为……我们相爱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过去两年几乎每天从起床到睡觉,我都不住提醒自己,郑泽对我一心一意,郑泽照顾我疼我爱我,我是喜欢郑泽的我真的很喜欢他。可是郑泽到底怎麽想我无从得知,是不是每天他也二十四小时提醒自己要照顾我疼我爱我,要好好补偿我为了他变成gay?
我觉得我从未了解过郑泽,而他也似乎始终把我当成那个十八岁的任性孩子。我们在一起做了十年模范同志爱侣,结果到了最後一刻却发现彼此其实根本没认识过对方。
我想我真的是个非常差劲的分手者,明明不是郑泽或者任何人的错,我却无法让他开心地离去。有些话,说出口之後我自己心里都疼成那个样子,又何况是郑泽。